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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漪/文
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市以北大約三十英里處,靜靜坐落著這樣一個宏大而美麗的建筑——它建設于五千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比巨石陣或金字塔都更古老,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紐格蘭奇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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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墓直徑約85米,高約14米,由數百塊總重量超過萬噸的巨石和石板筑成,而這些石材都來自二十幾英里外的河谷,經由無數人的采掘和接力搬運才來到這里,其難度可想而知。然而,石墓最令人驚異之處還遠不止于此:
在每年12月21日上午8∶58,如果沒有云層遮擋,就會有一道陽光直射到這座石器時代建筑入口上方的洞口中,投下一道約十五厘米寬的金色光束,光束沿著兩側砌滿巨石的甬道移動,最終穿過山丘深處的拱形墓室,照亮曾經埋葬死者的墓室的后壁。在十七分鐘的時間里,這束狹窄的光線 照亮著地下墓穴。太陽光觸及逝者。天與地勾連起來。從這個時刻起,太陽會越來越近,白晝會越來越長,新生命會開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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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中其余的日子里,石墓內部都是一片黑暗。只有在冬至日——這個象征著冬春交替、世界重獲新生的日子,墓中逝者的亡靈會被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照亮。
這些先民無名無姓,生活在文字誕生之前很久的世代,他們的身影早已湮沒于歷史深處,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也早已不可考,然而他們集數代人之力筑造的這座石墓,毋庸置疑地向我們宣告著一個成熟文明的存在——他們有測算技術、有采掘和搬運的工具,有天文歷法,而最重要的是,他們相信——他們相信社群和集體的力量,相信逝者的魂靈與生者同在,相信光。
1、
縱觀整個世界歷史,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建筑遺跡和藝術遺產,無不由某種對神靈、祖先或是自然元素的信仰形塑而成。從古希臘人獻于女神雅典娜的帕特農神廟,到伊拉克薩馬拉高聳入云的螺旋尖塔,從西歐中世紀美輪美奐的教堂壁畫,到云岡石窟中神佛菩薩嘴角那一抹溫柔嫵媚的笑顏,都凝結了千百年前無數的奴隸、匠人、雕工、畫師們的汗水、才華和智巧,他們在生產力尚不發達,人們經常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卻將自己的生命獻與這些無法直接改善生活的活動,是因為他們愚昧、缺乏理性嗎?
然而,即使是今日受過高等教育,自詡“科學”和“理性”的城市年輕人,又比他們好了多少呢?
我們會在農歷新年搶高價車票機票,寧可在人擠人的綠皮火車上站立數十個小時也要回家團聚、放鞭炮、做一頓年夜飯吃三天,還在桌子上放一條只能看不能吃的魚,在清明驅車數十公里拜祭祖先,焚燒紙錢也焚燒紙扎的新款iphone,也在端午節給小朋友的手腕上套一條五彩的線繩。
我們還會早起排隊去雍和宮許愿,搶開過光的香灰手串,去臥佛寺求offer再到紅螺寺求姻緣。在路邊攤看紫微斗數,或在社交媒體上求人算塔羅牌,讀占星專欄來決定今天穿什么顏色,讓DeepSeek給出最適合自己的水晶手串組合,當然最常見的,還是在小紅書上大量轉發“吸引力法則”的財富顯化咒語——我愛錢、錢愛我、錢從四面八方來!為什么,在科學理性高度發達的今天,我們依然無法擺脫對超驗力量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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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四萬年的人、物與信仰》 [英] 尼爾·麥格雷戈 | 著 羅爽 | 譯 新經典文化 | 文匯出版社 2025年11月
尼爾·麥格雷戈在《眾神:四萬年的人、物和信仰》中為我們理解這一現象提供了深刻的洞見。這位曾執掌大英博物館13年的學者,以百余件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時期、不同文明的器物、建筑與地點為線,編織出一部橫跨四萬年的人類信仰史詩。通過對紛繁復雜的信仰實踐的描述和分析,麥格雷戈揭示了一個關于人類本質的真相:信仰并非某種特定宗教的專利,而是一種根植于人類心靈深處的生存策略。
書中附有兩百多幅高清大圖,展現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各個時代,與“信仰”有關的器物和建筑,有遠古狩獵采集時代的歐洲先民,花費巨量時間精力制作的“獅人”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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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美洲阿茲特克人在太陽神祭祀中用來挖出俘虜心臟的精美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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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當代泰國街頭隨處可見的“靈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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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著名演員勞倫斯·奧利維爾在“二戰”期間扮演亨利五世,身先士卒振臂高呼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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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涉獵范圍之廣闊,圖文之精美令人感慨,這是一部只有像麥格雷戈這樣長期執掌一個世界級博物館的學者才能寫出來的,絕無僅有的大書,一場人文藝術的知識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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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 [英] 尼爾·麥格雷戈 | 著 余燕 | 譯 新經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 2017年11月
2、
通過器物、圖片、藝術品而非文字記錄的方式來講述歷史,是麥格雷戈的首創,在幾年前出版的現象級暢銷書《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英文原名直譯為“一百件器物中的世界史”)中,他就向我們介紹了這種寫作方法背后蘊含的價值取向:
若想要敘述整個世界的歷史,不偏不倚地講述整個人類的故事,便不能僅僅依靠文字。因為世界上只有部分地區擁有文字,大多數地區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期都沒有發展出文字。書寫是人類在發展后期才達到的成就,直至近代,即使一些文化程度較高的社會,在記錄自己的憂慮與渴望時,使用的載體依然不僅有文字,也包括物品……歷史通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尤其在只有勝利者知道如何書寫的時候。至于失敗者,那些被征服或毀滅的社會,通常只能通過物品來講述事件。加勒比海的泰諾人、澳大利亞土著、非洲的貝寧人和印加人,這些出現在本書中的民族如今能夠空前有力地通過他們制造的物品來講述昔日輝煌:一部用物品講述的歷史使他們重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當我們研究有文字的社會與無文字的社會之間的接觸時,所有的一手材料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不公正的:它們只記錄了對話中的一方。
文字歷史由幸存者和勝利者書寫,常有巧言令色的粉飾,和避重就輕的處理,而物品無言,卻能讓文字出現之前的先民說話,給失敗者和邊緣人代言,物品所能觸達的人群和包含的信息遠比文字更廣。
然而,麥格雷戈的創作野心還不止于此。他并不滿足于向讀者羅列這些多種多樣的信仰實踐以炫弄學識,或是提供談資,在《眾神》中,他想做的是通過將這些分散的實踐重新編排、統合在各個與人類生活本身密切相關的標題之下,以解釋信仰的本質,它在人類社會中實現的功能,具備的潛在危險。揭示人們從何處來,又可以借由信仰向哪里去。
這本書并非一部宗教學專著,而是一種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信仰考古”,它關心的是信仰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發揮作用,如何幫助人類穿越不確定性的深淵。
麥格雷戈指出,信仰之所以普遍存在,是因為它滿足了人類最基本的心理和社會需求:
它引導個體穿越生命的各個階段——猶太教的男孩一出生,他的母親就會在包裹他襁褓的亞麻布上,刺繡對他未來一生的美好祝愿和殷切期盼;而美拉尼西亞的瓦努阿圖人,則會將男孩成人后所需的全部社會知識以發辮的形式牢牢“綁”在他的頭上。人們在上戰場前手握十字架祈求勇氣,在分娩的時候向圣瑪格麗特呼告以保佑平安。在人一生的每個重要節點上,都有一套信仰的話語或儀式,作為生命的“導航系統”,以保證人的一生不至偏離方向。當代年輕人或許不再相信傳統宗教,但他們創造了新的“通過儀式”——十八歲生日時隆重的“成人禮”拍攝,大學畢業時拋擲學士帽的瞬間,甚至是社交媒體上定期發布的“人生總結”。這些行為與原始部族的少年通過獨立狩獵完成成人禮的本質相同:都是試圖通過儀式賦予生命節點以特殊意義。
它幫助人類處理生活中固有的不確定性,教會我們如何與無常和紛爭共處——古代阿茲特克人用活人獻祭以求戰爭的罪孽得到凈化,得享和平和繁榮,今天的企業家也會在重大決策前占卜吉兇,求問風水;中世紀基督徒通過苦修贖罪,而現代白領通過“凈化飲食”或“斷舍離”尋求生活的控制感。書中描述的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寧吉爾蘇神廟,與今天城市年輕人熱衷的“頌缽課堂”,在功能上驚人地相似——都是人類面對無常時建構的“意義避難所”。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間,這種需求尤為凸顯:當科學無法立即提供解決方案時,人們轉向各種替代性信仰實踐——從轉發帶有特定圖案的圖片“祈福”,到相信某種食物能“增強免疫力”的傳言。
它建構人與世界的關系,從而強化個人以及共同體的身份認同——所有的信仰體系,歸根結底,都試圖回答兩個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去向何方?”這是關于人與宇宙、人與自然、人與祖先關系的終極敘事。對于這兩個問題,各個古老的文明都給出了自己的獨特回應,有的關于經久不滅的圣火,有的關于奔流不息的大河,有的關于冬至日從天而降的第一束陽光,有的則關于棲居在我們中間的動物的靈魂。即使在高度世俗的現代社會,人們依然在追問這些問題,只是回答的方式轉向了“星座”“MBTI”“元宇宙”“靈魂伴侶”等概念。這些新的“信仰系統”,替代了原初的神祇,卻滿足著同樣的心理需求。
用麥格雷戈在書中的話說就是:
“信仰體系幾乎總是包含這樣一系列敘事,它們講述物質世界如何被創造、人類如何出現在世界上,以及人類和所有生物應該如何棲居于世。不過,這些故事和相關儀式通常遠不止于此。它們囑咐群體成員應該如何對待彼此,而且極其重要的是,它們還關乎未來,關乎那些將歷經世代更替而長存的社會面向。在這些世代相傳的關于歸屬的故事中,在世的、離世的以及尚未出世的人們,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
另外,麥格雷戈也并未回避信仰實踐可能帶來的潛在危險。當經濟下行加劇生存焦慮,當社交媒體放大孤獨感,當網絡上的“回音室”讓一個個孤獨的自我愈發膨脹,失去對現實的感知,靈性需求也極有可能異化為極端行為。“粉圈”將偶像神化后的集體狂熱,黨同伐異;各式“靈修班”以“療愈”與“喚醒”之名,收割迷茫不安的靈魂,“學霸貓星球”等社群用“允許一切發生”等貌似超脫瀟灑的咒語,逐漸讓人脫離現實,陷入唯我主義的孤立之中,網絡傳銷用“人生導師”的成功深化講述“命運重塑”敘事……這些看似“迷信”甚至“荒謬”的社會現象,其實都是現代人心理深層需求的外化。說到底,對意義的渴求既是人類最高貴的特質,也可能成為最危險的弱點。
書中特別探討了信仰與暴力的關系——從“巴比倫之囚”到十字軍東征,從納粹屠殺到穆斯林的“圣戰”,古往今來的人類常以信仰之名行惡之事。信仰社群所許諾的歸屬感和意義感,既能成為心靈幸福和平靜的來源,也能裹挾人做出難以理解的暴行和惡事。同樣需要警惕的是,當某種世俗理念(如民族主義、消費主義甚至健身文化)被賦予準宗教地位時,同樣可能產生排他性甚至暴力。現代人嘲笑“黑暗中世紀”的宗教戰爭,卻對網絡上的“圣戰式”罵戰習以為常;我們鄙視古人的迷信,卻對自己親手鑄就的信息繭房視而不見。
在當下這個身份和意識形態政治愈演愈烈,人與人互相傷害,國與國之間筑起貿易壁壘,甚至時常刀兵相向的世界里,麥格雷戈在本書引言末尾提出的那個問題,就顯得格外迫切了——
“人類現在是否有可能找到這樣一種多元化的全球敘事,這樣一套假設和愿望——它在我們這個過度互聯且愈發脆弱的世界里,可以接納每一個人,也被每一個人接納?”
宗教和藝術都不是“超越性”的事物,而是人們在具體生活中創造秩序與意義的方式,關乎嘗試在當下、在生活的混亂中提供某種微小的立足點。人類需要信仰,就像需要空氣和水,需要食物和語言,我們相信什么,就決定了我們是誰。或許你可以不信神、不拜佛、不看星座、不講風水,但你很難避免去尋找一個“意義的支點”。而閱讀這本書,就是一次溫柔而誠實的自我凝視:我們究竟如何與彼此共處,又如何與自己共處。
(作者 劉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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