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否能夠借助AI,與逝去的親人實現某種形式的“再見”?
國內首部AI題材電影《比如父子》于12月6日上映。此前,該片榮獲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藝術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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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少年鄒橋在父親的葬禮上失語逃離,帶著父親的骨灰在城市中游蕩,尋找安置之地。往事閃現,病重的父親曾在生命最后階段,將畢生所學的拳法一點點傳授給他。
多年后,鄒橋成為一名科技工程師,他將對父親的記憶與思念轉化為數據,創造出一位擁有父親拳路與戰術意識的AI拳手。在虛擬空間里,通過一次次交鋒,他逐漸走近那個熟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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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創作緣起,是導演仇晟的個人經歷——少年喪父,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成為他長久的心結。
仇晟曾就讀于清華大學生物醫學工程系,畢業后他轉向電影創作,嘗試將理性思考與情感表達相結合,在科技與人文之間尋找平衡。
近日,接受紅星新聞專訪時,仇晟表示,影片既是對父親的懷念,也是對記憶、科技與人際關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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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根據對仇晟的采訪整理:
壹
我十五歲時,父親突然因病去世。那時候我讀初三,剛剛中考完,母親就把我帶到葬禮現場。
親戚塞給我一份父親的悼詞,讓我念出來。我哽咽著,一個字都沒有念出來。后來親戚代我念完了悼詞。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留下長久的遺憾。父親去世后,我試圖回憶他,得到的卻只是一塊塊矛盾的碎片,無法拼合成整體。
學電影后,我產生了拍一部電影紀念父親的想法。2018年年中,我開始寫《比如父子》的劇本。我寫一個男孩從葬禮現場逃出來,在城市各處游蕩,收集關于父親的回憶。可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結尾。直到2020年,我看到一則新聞,韓國一位母親不幸失去了女兒,她委托一家AI公司根據音視頻資料重建了女兒,隨后她戴上VR眼鏡,在一個虛擬花園里與女兒重逢。這則新聞深深觸動了我。我瞬間產生了一個想法,在電影中,讓兒子用AI還原父親,于是就有了大家即將看到的這部《比如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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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常常和父親在杭州貼沙河里野泳。我當時還不會游泳,就套著救生圈,父親在我身邊潛水,給我抓螺螄。一天,父親正好游到河對岸時,我手一滑,從救生圈里脫落,掉進了水里。我在水里撲騰,即將窒息。就在這時,父親從對岸飛速游過來,像浪里白條一樣。不過幾秒,他就游到我身邊,把我救起。當時他顯得特別英勇。
電影里也有一場戲,父親在河里游泳。母親和兒子在河心一個小島上,看著他。父親在水里向前游,又仰躺著向后游,非常自在。這是他生命中難得的放松時刻。拍這場戲的時候,我想起那個在水中像魚一樣的父親。
在《比如父子》中,父親帶兒子練拳,不小心打傷了兒子。晚上,父親心存愧疚,但又不知道怎么表達。于是他偷偷溜進兒子房間,打開兒子的日記本察看。他看見兒子對自己的埋怨,剛開始覺得好笑。看著看著,他意識到平時有多忽視兒子,然后哭了起來,眼淚滴到日記本上。
透過監視器看著這一幕,我也哭了起來。印象中父親總是很嚴肅,不常對我表露他的想法。在我想象中,他或許也曾潛入過我的房間,偷看過我的日記。這也成為父親沉默的表達愛的方式。
我在寫影片簡介的時候寫過一段話:“小時候,爸爸是一頭憤怒的公牛;十八歲,爸爸是一個小小的盒子;長大了,爸爸是一個笨拙的AI。”
面對父親的不同形態,兒子對父親的認知也在變。小時候,他對父親是仰視的,懼怕的。父親死后,他手里拿著骨灰盒,好像第一次掌控了父親。但這個盒子,無法對話。長大后,他面對像父親的AI,兩個人終于能夠交流。只不過,父子關系好像逆轉了。通過這種關系的微妙變化,我試圖在電影里呈現兒子擺脫喪父陰影的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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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有一場戲,兒子鄒橋與AI父親對練。AI總是像父親一樣出拳,鄒橋被激怒了,猛擊AI。他一邊打一邊把對父親的不滿傾瀉而出,虛實之間,AI與父親模糊了邊界。直到最后,鄒橋一拳將對方擊倒,發現躺在地上的只是個毫無生氣的AI。
其實,我們的AI父親并非虛擬人,而是由宋洋扮演的。我們設計了復雜的特效化妝,為宋洋貼上仿真皮膚,把他改造為AI。雖然孫寧(電影中兒子鄒橋扮演者)和宋洋處在隔絕的兩個世界里,但當一方表演時,我常常把另一方也請到現場。比如當孫寧對著空氣出拳時,我讓宋洋站在遠處,跟他隔空對話。他真實的聲音,可以激發孫寧的憤怒或者感懷,激起他更多真實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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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年我學習的領域跟AI關系不大。為了準備這部電影,我又學習了一些關于AI的專業知識,才得以構建一個AI進化的過程。
“腦機接口”給我帶來的啟示是關于虛擬和真實的邊界。當影片中的主人公戴上了VR眼鏡,虛擬現實成了他的全部,AI父親占據了他的世界。他漸漸地失去了對真實世界的感知。那么更進一步地,如果我們裝上了腦機接口,我們所理解的世界可能就是機器轉譯的。那個時候,我們還能辨認何為真實嗎?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中國電影中探討AI的確實不多。1986年黃建新執導的《錯位》可算是中國科幻片的鼻祖,里面出現的機器人就是AI的前身。《流浪地球2》中的MOSS是一個AI角色,它通過強大的算力管理和預測一切。但這部分的篇幅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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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父子》中的AI父親是國內第一個比較完整的AI角色,隨著情節不斷地成長和變化。這部影片中的AI元素并非一種離地的概念,而是由主角情感而發。我也希望用這部影片帶來一種更貼近生活的更為輕盈的科幻,用科幻去講述親情,將未來拉回日常。
《比如父子》中對于父子間那些未曾言說的隔閡,其設定暗含對傳統家庭情感表達困境的映射。這可能是東亞家庭的一大特色,成員之間難以表達情感,而總是被困在自己的身份里。這對父子也一樣,總是劍拔弩張的,僵持著。當父親想要表達愛時,出口又變成惡語。兒子也不愿讓步,只有父親倒下時,他才展示出關切。
在影片的后半段,借由AI,兒子反而能直抒胸臆,表達出對父親的愛恨。AI就像催化劑,幫助我們表達那些幽微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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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的電影不單單只有理科生的視角,我上學的時候文科也不差,甚至要好過理科。
但有一點上,或許我的電影有“理科”的影子。因為我總是把電影視為一種研究,一種對情感對記憶的剖析。我的首作《郊區的鳥》,從工程勘探隊的視角出發,探究城市地質和童年記憶的關系。這一部《比如父子》其實是把父子情感,放在一對人類與AI的關系上,觀察數據能否模擬情感。有些人覺得我的電影有些冰冷,我想可能只是我的鏡頭語言比較嚴謹。但我一直抱有樂觀的期望,在機械的冷漠的處境下,總能找到人類的真情。
叁
我在讀清華前就愛上了電影。那是在高考前兩個月,我偶然看了《不羈的天空》,講的是兩個游蕩的男青年的故事。其中瑞凡·菲尼克斯飾演的麥克常常昏厥,昏厥時他會想起童年的記憶碎片。一棟房子砸下來,他躺在母親的膝頭,家鄉密西西比河河面上,幾條魚躍出水面。當看到這幾個鏡頭時,我腦中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我也曾躺在那位母親膝頭,見過那幾條魚。我發現電影是有移花接木的魔力的。
從那一刻起,我就產生了強烈的想要做電影的愿望。但我當時已經錯過了所有的藝考,所以還是按部就班,讀了理工科。大學畢業后,我去了香港浸會大學學習電影,從而走上了電影道路。直到拍攝《郊區的鳥》的時候,我才完成了我九年前的心愿。
剛開始做電影時,我帶著來自實驗室的慣性,逼迫自己和團隊把每個工序都做到完美。因為在實驗中,一旦一個步驟錯了,可能結果就錯了。造型要一絲不茍,分鏡要惟妙惟肖,甚至做個日程表都要盡善盡美。很快地,我就把團隊逼瘋了。后來我開始反思,因為電影制作并不像實驗那樣環環緊扣,而是有一定容錯率的。它并不追求過程的完美,而是追求結果的美。所以到后來,我漸漸放下了某種“做題”心態,而是更開放地面對片場的隨機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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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仇晟
我是杭州人,影片中有很多杭州印記。比如父親第一次給兒子做飯,就給兒子上了一道糖醋排骨,但排骨燒焦了,難以下咽。糖醋排骨就是一道很杭州的菜,常常出現在我們的飯桌上。但糖醋排骨想要做好,是有一定難度的。
在另外一場戲里,父子打完拳,坐著運河公交船回家。這是一種杭州特色的出行方式,很便宜,一趟三四元。慢悠悠地,坐上船,你可以遍覽杭州城市風光。在船上,父親給兒子講家族故事。他的上一代也是沿著運河遷到杭州的。這條河勾連起了父子的過去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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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部電影是我重新認識父親并且告別父親的過程。我與他相處時間并不長,只有短短十五年,互相理解的時間更短。所以在拍攝前,我收集了一些關于父親的資料,他的日記,照片。也走訪了一些親戚,了解他的生平。在這個過程中,我好像慢慢地跟父親靠近了,也更理解了他一些作為的背后原因。我們在電影里相聚,又在電影后分開。當影片中的主人公鄒橋最終放下了AI父親,我也放下了父親。或許今后我們還會再對話,但我已經可以以平和的心態面對他。
我希望每一位看完電影的觀眾都能夠以更坦誠,更勇敢的態度面對自己的親密關系,不管是面對父母,親人。不要被身份所囿,勇敢地表達愛意,更為直接地交流,不要留下遺憾。
紅星新聞記者張世豪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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