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式”考核，“逼著我們造假”

“街道20多個部門，每個月平均接受40多次檢查。”然而，頻繁檢查并未解決真問題，原因是檢查、考核中存在形式主義，西部地區某街道干部唐萬年無奈地說。

上級要求街道所屬80%的社區都要建設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機構。但事實上目前僅有建設資金，康復機構建成后還需可持續的運營資金，若運營資金不到位，這些設施必將淪為擺設。

然而，上級只考核康復機構建成數量，其他事宜不在考核范圍內。在唐萬年看來，這種“機械式”考核就是形式主義，考核缺乏靈活性，不能根據現實需求作出相應調整。

中國新聞周刊近日了解到，督查檢查考核中的形式主義在基層并不鮮見，同時這也是基層治理的“痛點”問題。

高層也注意到了此現象，今年10月下旬，中央層面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專項工作機制會議召開。會議提到，要糾治督查檢查考核中的形式主義問題，加大督檢考統籌規范力度。

考核與現實存在脫節現象

每當遇到涉農資金的考核，中西部地區某鄉鎮領導趙廷勇總是犯難。作為一名鎮領導，他有干勁有想法，遇到問題也敢一級級向上反映，但考核與現實脫節的問題至今未解決。

農業資金使用有季節性，然而趙廷勇表示，檢查、考核明顯與農業生產實際相脫節。比如農業河道建設項目，原本是枯水期適合開工，但項目考核往往在豐水期。

趙廷勇表示，豐水期同樣可以進行河道建設，但需要修攔河堰修堤壩，附屬工程投入大，項目成本會上升，從而造成資金浪費。

類似現象不止一件，當地要種植某種經濟作物，種植時間是每年11月、12月，但每年前10個月都要考核，并且是每個月都要考核。上級要求，每年時間過了一半的時候，該經濟作物種植事宜也要完成一半，不然就扣分，將農業資金收回。趙廷勇說，“這是逼著我們造假”。

“八九月份后，市場才會給出種苗的價格，但考核要求種植項目在6月份完成一半。此時，種苗還未購買，上級的財政資金撥付給誰。種苗價格是波動的，若提前簽采購合同，合同價高于市場價不合適，低于市場價則賣苗人不同意，這種考核與實際是脫節的。但考核還是如期進行，審計還會說賬目不對，這讓我們兩頭受氣。”趙廷勇詳細解釋說。

趙廷勇說，有人曾向縣里反映過，也向市里反映過，但都沒有辦法。“有的考核在基層缺乏一定的操作性，我們年年犯難。”

高頻檢查、考核下高壓工作

秦怡是某地街道干部，頻繁的檢查、考核，令其頗為苦惱，有時甚至會“累到不想說話”。

秦怡舉例，比如當地領導想讓某項數據升高，有時會以“預測”的方式，暗示要增長。

領導既然“預測”了，基層干部則需央求樣本企業在數據上多報一些。秦怡說，“我們基層干部也有尊嚴，誰愿意去求企業呢，樣本企業自己也不想多報”。

高頻檢查還體現在工程領域。秦怡提到，當地建設某工程，上級頻繁檢查催問進度，甚至每周都要檢查催問。上級領導就某工程定下完工時間，下級領導層層加碼，將完工時間再提前。

當地基層干部平常在高壓下工作，周末也不能保證得到休息。秦怡表示，周一至周五工作時間開會不多，但“周六日及工作日晚上開會已成為常態”。

伴隨“會海”的還有“文山”。“每次開會公文包從空著變為滿滿一包，里面裝著一兩百張文件資料，一個單位要印數十份材料，幾十個單位皆如此。”秦怡表示。

督檢考相關的形式主義，為何如此頑固

官方資料顯示，督查檢查考核中的形式主義主要表現為頻次過高、層層加碼、過度留痕、多頭檢查，問責泛化簡單化，以通報排名的形式變相考核。

高層此前已關注到督查檢查考核中的形式主義。資料顯示，2019年和2024年，中央都對整治考核、督查、檢查相關的形式主義提出過要求或出臺過規定。

今年召開的為基層減負專項工作機制會議強調，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是攻堅戰、持久戰，要圍繞當前發展大局來推進工作，奔著問題去、盯著問題改，繼續抓深抓實，務求取得實效。

整治形式主義在有的地方頗有成效。楊華是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縣鄉治理等方面研究。今年上半年，楊華曾到中西部地區調研。據其所述，楊華調研的多個地方，督查、檢查、考核中的形式主義明顯減少，“過去是周、月等短周期考核，現在是長周期考核，一季度或半年一次……”

北方某省份某縣的一位干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其所在部門以前也存在考核、檢查方面的形式主義。他說：“以往年終發一個表，表里有幾百項，為了完成考核，大家臨時做材料，今年情況有所改觀，按照你本單位報的重點工作完成情況來進行考核。”

一位曾任縣委書記的干部分析稱，基層有幾大痛點：一是過頻、過密的檢查讓基層干部疲憊不堪。基層干部忙不過來，只能形式主義應付。二是有的上級并不了解基層實際情況，做事想當然，因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三是有的考核、問責過于泛化、嚴厲，不允許基層出任何事情，這束縛了基層干部干事的手腳。

西南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中國經濟法治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劉磊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基層存在這種現象，考核、監督、檢查變成了各個層級的“自我證明”，而不是真正推動工作獲得群眾的認可，這就更容易導致“表面應付”，而且不僅是“應付”，更是“認真地應付”，這消耗了大量行政資源，但并未取得實際工作成效，也不會得到群眾認可。

楊華認為，督查、檢查、考核相關的形式主義之所以頑固，與考核指標密切相關。為完成指標，基層也會傾向于以形式主義完成考核、檢查任務。

劉磊認為，除了指標設立不合理，督查、檢查、考核相關的形式主義之所以頑固，還與工作的性質相關。對于“務虛”的工作，形式主義有時是參與者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的“合謀”，大家應付交差，上下級都能完成任務。對于“務實”的工作，治理任務與治理資源之間嚴重不匹配，當基層難以完成上級的剛性任務時，基層會根據責任的輕重緩急，有選擇性地完成，同時通過搞形式主義規避可能的問責。

（文中唐萬年、秦怡、趙廷勇皆為化名）

記者：佟西中（tongxizhong@chinanews.com）

編輯：孫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