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家的五進(jìn)大院,坐落在呼蘭縣城的中心地界。
青磚砌的高墻把院子圈得四四方方,廊柱是漆過的,底下蹲著石獅子,院子里有影壁,有花壇,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木料。
這樣的宅子,在呼蘭縣城是數(shù)得上號的。
人人都說張家是挺好的人家,有錢,體面。
可這體面,對蕭紅而言把人勒得喘不過氣。
蕭紅,那時候還叫張廼瑩,就生在這樣的宅子里。
她不像那些被捧在手心里的嬌小姐,倒像是一棵野草,瘦伶伶的。
父親張廷舉是個嚴(yán)厲的人,臉上很少有笑,見著她,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規(guī)矩”。
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要安靜,要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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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也是淡淡的,忙著操持家務(wù),忙著應(yīng)付人情往來,分到每個孩子身上的目光就那么一點點,輪到蕭紅這里更是所剩無幾。
蕭紅常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
這片灰色的童年里,唯一的亮色就是祖父張維禎。
祖父是個挺和氣的老人,胡子白了,背有點駝,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眼角的褶子像打開的扇面。
他格外疼這個不愛說話的孫女。
祖父會拉著她的手,在園子里慢慢地走。
他教她認(rèn)花,教她認(rèn)草,給她講故事,有時候他會變戲法似地從寬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塊糖,偷偷塞到她手心里。
后花園的時光是零碎的,卻是她整個童年里唯一能讓她覺得自個兒是活著的、被疼愛著的時光。
許多年后,她把這些記憶寫進(jìn)書里,那些關(guān)于后花園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帶著祖父手心的溫度。
她覺得,真正的親人就該是祖父這個樣子的。
后來,當(dāng)她遇到魯迅先生時,那份來自長者的、不求回報的關(guān)懷,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呼蘭河畔的后花園,想起了那個總在喊她“小瑩兒”的祖父。
日子像河水一樣流,一轉(zhuǎn)眼,蕭紅15歲了。
1926年,女孩兒長成了大姑娘,眉眼也長開了。
父親張廷舉看著她,不再只是想著規(guī)矩,而是盤算起她的親事。
他給她定了一門親,對方是當(dāng)?shù)匾晃卉姽俚膬鹤樱型舳骷住?/strong>
這是一樁典型的包辦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個年輕人見沒見過面,喜不喜歡都不打緊。
蕭紅讀了新派的書,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知道了有個叫易卜生的外國人寫了一出叫《玩偶之家》的戲。
戲里的女主角娜拉不愿意再做丈夫的玩偶,不愿意被困在那個看似美滿的家庭里,最后摔門而出去尋找自己的人生。
她覺得自己就是娜拉。
她不能嫁給一個自己不了解、不愛慕的男人,不能把一輩子都交到別人手上。
她要逃。
蕭紅想到了在北平讀書的表哥陸舜振。
北平新思想、新文化匯集的地方,是她想象中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她偷偷給表哥寫信,說自己要逃婚,要去北平念書,求他幫忙。
表哥回信了,答應(yīng)了。
蕭紅找了個機會,悄悄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帶著身上僅有的一點錢,逃出了那個讓她窒息的大院。
火車開動的時候,她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呼蘭縣城,心里沒有害怕,只有一種掙脫了牢籠的快意。
蕭紅站在北京的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心里既興奮又忐忑。
她找到了表哥陸舜振,可表哥早已成了家,有了妻子和孩子,住在不大的院子里,日子過得緊巴巴。
北平的吃穿用度,樣樣都貴,表哥的薪水要養(yǎng)活一家人,本就捉襟見肘,再多供養(yǎng)一個她,實在是有心無力。
起初,表哥還盡力幫襯著。
可日子久了,表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家里的氣氛也變得尷尬起來。
沒過多久,表哥找她談了一次,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讓她自己想辦法。
蕭紅一下子掉進(jìn)了冰窟窿。
她回不去呼蘭,那個家因為她的逃跑,早已把她當(dāng)成了恥辱,她也留不下北平,沒有錢,她連一個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她第一次嘗到了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原來,自由不是逃出來就有的,她需要錢,而她什么都沒有。
1931年,在北平漂了幾個月后,她身上的錢花光了,能借的人也借遍了。
她不得不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呼蘭。
這一次回家比逃跑時更讓她難堪。
父親因為她丟了在地方上的一些體面職位。
家族里的人開會,把她當(dāng)成反面教材,說她“教子無方”,敗壞了張家的門風(fēng)。
那些平日里見了面要點頭哈腰的親戚,如今看她的眼神都帶著鄙夷和幸災(zāi)樂禍。
她像一個罪人,被押進(jìn)了家門。
她被鎖進(jìn)了福昌屯老家的一間偏房里,整整半年不許隨意出門。
那間屋子又小又暗,窗戶對著院墻,只有中午時分,才有一縷微弱的光從墻頭漏進(jìn)來。
屋里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缺了腿的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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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有人從門底下的小口送飯進(jìn)來,吃喝拉撒,全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她聽著外面的雞鳴狗叫,聽著人們走過院子的腳步聲,卻沒有一個人跟她說話。
起初蕭紅絕望而憤怒,她用指甲在墻上亂劃,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在那面冰冷的土墻上。
可時間長了,憤怒變成了麻木,麻木又漸漸生出新的念頭。
她明白了,硬碰硬,只會讓自己頭破血流,想要離開得用腦子。
蕭紅開始假意順從。
她托人告訴家里,說自己想通了,愿意接受那門婚事。
家里人見她“回心轉(zhuǎn)意”,總算松了口氣,警惕也放松了,他們同意她出門去置辦嫁妝。
她抓住這個機會,又一次跑了,目標(biāo)還是北平。
可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慘。
她身上揣著的那點錢,在偌大的北平城里連個響聲都聽不見。
表哥那條路是徹底走不通了。
她舉目無親,身無分文,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
有時候一天蕭紅就靠一個冷得像石頭的饅頭頂著。
北平的冬天來得早,她穿著單薄的衣裳在街上走,凍得渾身發(fā)抖。
晚上,她找不到住的地方,就縮在那個屋檐下或者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湊合一夜。
她甚至想,要不就這樣算了吧,隨便找個地方,嫁個人,只要能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也就行了。
可心里那個不甘心的聲音,總在最難的時候冒出來,對她說:不行,不能就這么認(rèn)命。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竟想到了一個人——汪恩甲。
那個她拼了命要逃離的男人,現(xiàn)在反而成了她能求助的人,她想,她要先活下去,就給汪家去了信。
她不知道,這場交易的代價,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02
1931年12月,蕭紅跟著汪恩甲住進(jìn)了哈爾濱東興順旅館。
房間窄小,窗戶紙破了幾個洞,用舊報紙糊著,風(fēng)一吹呼呼作響。
這并不是她想要的歸宿。
她從北平的街頭逃到了汪恩甲的身邊,心里或許還存著一絲模糊的念想,想著先熬過這個冬天,等手里有了點錢,再做別的打算。
對這愿意收留她的男人,談不上愛也談不上恨,只是一種麻木的依附。
可日子沒給她喘息的機會。
沒過多久,蕭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把她單薄的衣裳撐得鼓鼓囊囊。
起初是惡心,吃不下東西,后來是沉重,走幾步路就喘。
生活的壓力,也跟著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翻著倍地往上長。
汪恩甲一開始還算照應(yīng),可看著她日漸臃腫的身子,看著旅館的賬單越積越高,他臉上的煩躁也越來越掩飾不住。
終于有一天,他借口說回家去取錢,給她和孩子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
他走了,轉(zhuǎn)身就再沒回來。
蕭紅等了一天又一天,她從起初的焦急,等到后來的心慌,最后是徹骨的冰涼。
她明白了,她被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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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老板先是敲門催賬,話里帶著刺,后來直接堵在門口,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她臉上。
最后,他撂下了狠話:“要么還錢,要么,你就拿你肚子里的孩子來抵!再不然,把你賣到窯子里去,也夠還這筆賬了!”
欠款已經(jīng)滾到了400多元。
在那個年月,對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來說這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
蕭紅被困在了那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
那是個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吊在頭頂。她像被活埋了一樣,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看不見天日的變幻。
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她白天蜷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肚子發(fā)呆。
晚上,她睜著眼睛,聽著走廊上傳來的各種腳步聲,心驚膽戰(zhàn)。
一天,蕭紅在旅館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份被丟棄的《國際協(xié)報》。
報紙的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毛,上面印著些城里的大小事情,還有一塊小小的文學(xué)副刊。
那些黑色的鉛字,像是一道光忽然照進(jìn)了她漆黑的世界。
她想,或許可以寫信求救?
蕭紅沒什么信心,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理會一個落魄女人的哀求。
可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她找來紙筆,把自己的遭遇,用最樸素的語言寫下來。
蕭紅寫自己的逃婚,寫被家族囚禁,寫在北平的困頓,寫如何被拋棄在這間地下室里。信的末尾,帶著一絲幾乎是乞求的語氣。
信寄出去后,她沒抱太大希望,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能做的事,然后聽天由命。
沒想到,報社的主編裴馨園看到了這封信。
那字里行間的絕望與掙扎讓他的心沉了一下,他立刻派了手下的編輯蕭軍,去東興順旅館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軍那年25歲,是個從遼寧山溝里闖出來的窮小子,父母早亡,吃過數(shù)不清的苦。
他走進(jìn)那間又暗又潮的地下室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縮在墻角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舊棉襖,身形單薄得像一片紙,只有肚子突兀地鼓著。
潮濕的墻壁上,還刻著一些零零碎碎的詩句,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子靈氣和倔強。
蕭紅跟他說話,聲音很低,有點沙啞,但很平靜。講她的逃婚,講她對《玩偶之家》里娜拉的向往,也講她在北平的挨餓受凍,講她被汪恩甲拋棄后的絕望。
蕭軍聽著,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種在底層掙扎的苦,那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勁兒,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親近和憐憫,還有幾分敬佩。
他決定幫她。
就在蕭軍想辦法籌錢的時候,哈爾濱出大事了,松花江決堤了。
滔天的洪水像脫韁的野馬,沖進(jìn)了城區(qū)。
街道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片汪洋,房子被淹,家當(dāng)被沖走,到處是哭喊聲和求救聲。
東興順旅館的地下室,自然也沒能幸免。冰冷的江水灌了進(jìn)來,很快就沒過了腳踝,又漲到了膝蓋。
旅館里亂成一團,老板也顧不上她這個欠債的孕婦了。
混亂中,蕭紅看到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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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挺著大肚子,在齊腰深的水里艱難地挪動。
她看到一只救生船劃過來,上面擠滿了人。
她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抓住船沿,不顧一切地爬了上去。
她扒著船,四處張望尋找著蕭軍的身影。
而蕭軍真的來了,蕭紅就和蕭軍順理成章在一起了。
不久,她生下了那個孩子,這個女嬰是她和汪恩甲的孩子。
而她卻沒有初為人母的一點點喜悅。
他們住在一間閣樓里,屋里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破桌子,兩個人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能力再養(yǎng)一個孩子?
孩子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了人。
送走的那天,蕭紅沒有哭,只是呆呆地看著包裹里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臉。
之后,她和蕭軍的日子過得像是在針尖上行走。
他們窮到一條鞋帶都要拆成兩半,一人用一半。
餓了,就啃幾口干糧,喝幾口涼水。
實在餓得發(fā)慌,餓到眼睛發(fā)綠的時候,蕭紅甚至在稿紙上寫下這樣的話:“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生活的艱難沒有把他們壓垮,文字成了他們對抗現(xiàn)實的武器。
他們把所有的苦和不甘都寫進(jìn)了稿紙里。
在那個冬天冷得伸不出手、夏天悶得像蒸籠的閣樓里,他們點著一盞小油燈寫著那些關(guān)于底層人的故事。
1933年,他們東拼西湊,自費出版了一本合集,叫《跋涉》。
書里有蕭紅的《王阿嫂的死》,她用帶血帶淚的筆,把一個東北農(nóng)婦如何被生活、被男人、被那個吃人的社會一點點壓榨致死的過程寫得讓人揪心。
文章一出來,在當(dāng)?shù)匚膲鹆瞬恍〉恼饎樱芏嗳说谝淮卧谖淖掷锟吹搅藮|北農(nóng)村婦女那般真實而殘酷的處境。
但也正是因為寫得太真實太尖銳,揭露了太多底層的苦難,這本書很快就引起了日偽當(dāng)局的注意,成了他們要查禁的目標(biāo)。
他們意識到,他們在哈爾濱已經(jīng)待不下去了。
1934年5月,蕭紅和蕭軍離開了哈爾濱,前往青島。
03
1934 年11月,蕭紅和蕭軍從青島到上海的火車,車廂里擠滿了人,蕭紅和蕭軍縮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懷里揣著他們自己印的《跋涉》,還有一本《生死場》手稿。
他們要去上海,去見一個人——魯迅。
在那個年代,魯迅這個名字對他們這些搞文學(xué)的年輕人來說,不只是一個作家,更像是一座燈塔。
他的文章,像刀子,也像火把,刺破黑暗,照亮前路,能見到他,能得到他的指點是很多文藝青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到了上海,這個比哈爾濱、比青島都要大得多的地方,他們像兩只沒頭蒼蠅,心里又激動又慌張。
他們沒敢直接上門去拜訪,而是通過內(nèi)山書店的老板內(nèi)山完造輾轉(zhuǎn)送上了自己的書稿,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那天,在堆滿了中外書籍的內(nèi)山書店里,他們見到了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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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瘦,背微微有些駝,穿著一件半舊的長衫,面色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格外的溫和,透著一股能讓人安下心來的力量。
他沒有像他們想象中那樣擺出大作家的架子,也沒有說那些客套的場面話。
他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直接就聊起了他們的作品。
“你們的《跋涉》,我看了,有分量。”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煙,看著他們,“東北的作家,是見慣了生死的,所以你們的文字里也有一股旁人沒有的生死的力量。”
聊著聊著,魯迅的目光落在了蕭紅的身上。
他說:“你是有天賦的,要多寫。”
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蕭紅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從呼蘭河畔那個孤獨的小女孩,到哈爾濱地下室里那個絕望的孕婦,她一路走來,聽過太多的指責(zé)、冷眼和鄙夷,卻從沒有人像眼前這位先生一樣,用這樣肯定的語氣,對她說她“有天賦”。
臨走的時候,魯迅從口袋里掏出20塊錢,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抓了一把亮晶晶的銀角子,一起塞到蕭紅的手里,他說這是給他們解燃眉之急的。
那20塊錢,在當(dāng)時能頂?shù)蒙弦粋€普通人家一兩個月的伙食費。
從那天起,魯迅的家成了他們在上海最常去的地方。
魯迅的家在北四川路,不像她小時候呼蘭的大院那么富麗堂皇,只是一棟普通的石庫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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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陳設(shè)也很簡單,幾把椅子,一張桌子,書架上塞滿了書。
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氣場,讓人一走進(jìn)去,心里就踏實了。
蕭紅和蕭軍住的亭子間,又小又破,冬天冷,夏天熱。
可只要一跨進(jìn)魯迅家的門,現(xiàn)實生活里的那些窘迫和寒酸,好像就都被隔在了門外。
魯迅那時身體已經(jīng)不大好,常常咳嗽,卻還是每天伏在書桌前寫稿,一寫就到深夜。
許廣平先生,則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操持著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洗衣做飯,照顧孩子,樣樣都親力親為。
蕭紅去了,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
她看許先生忙不過來,就主動鉆進(jìn)廚房幫忙。
她是東北人,會做面食,包餃子、烙韭菜盒子,她都做得又快又好。
廚房里,熱氣騰騰,面粉的香氣混著菜餡的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
許先生在一旁看著她麻利地?fù){皮、拌餡,總是笑著夸她:“你這餡兒拌得真香。”
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圍著一張方桌。
魯迅先生坐在主位,他吃得不多,但總會抬頭看看蕭紅的碗,用那種不帶一點客套的、就像家里長輩一樣的語氣問她:“再吃幾個嘛,別客氣。”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語氣,讓蕭紅一下子就想起了后花園里的祖父。
她和許廣平先生,也處得像親姐妹一樣。
許先生性格爽朗,愛說愛笑,蕭紅也愿意把心里的苦悶跟她講。
她們常常躲在屋子的一角,低聲聊著天,聊寫作上的困惑,聊生活里的瑣事,聊蕭軍的大男子主義脾氣。
有時候聊得投入了,連魯迅先生在書房喊人都沒聽見。
家里的小海嬰,魯迅先生的兒子,那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卻格外喜歡蕭紅。
她梳著兩條又黑又長的辮子,海嬰一見著,就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伸出小手抓住她的辮子不放,嘴里咿咿呀呀地,像是跟她說著什么悄悄話。
魯迅先生看見了,就摘下眼鏡,笑著打趣:“他看你梳著辮子,覺得你跟他一樣,也是個小孩兒呢。”
一句話,把滿屋子的人都逗樂了。
在魯迅家,她不用再像在呼蘭的家里那樣,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說一句話要想半天。
她可以在飯桌上撒嬌,多要一個餃子,可以在魯迅先生寫作的時候,安靜地坐在一旁,幫他磨墨。
這里,成了她在上海的“后花園”,一個可以讓她卸下所有防備,安放靈魂的地方。
魯迅對她的好,不只是幾句鼓勵,幾頓飯。
他預(yù)支稿費給他們,讓他們在沒有收入的日子里能買米買炭,天冷了,他讓許先生給他們準(zhǔn)備好棉衣送過去,他把自己在左翼文壇的人脈一個個介紹給他們,幫他們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
有一次,許廣平在整理書房的時候無意中翻出了幾頁蕭紅的習(xí)作草稿。
那幾頁紙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魯迅先生用紅筆修改的痕跡。小到標(biāo)點符號的用法,大到整個段落的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都改得極為細(xì)致。
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讓許廣平捧著那幾頁紙看了很久。
她這才真正明白,先生為什么那么看重這個來自東北的姑娘。
他不是簡單地欣賞她的才華,他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澆灌一棵他認(rèn)為能長成參天大樹的好苗子。
作為魯迅的妻子,許廣平的日常早已被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晨起要安排一家人的飲食起居,灑掃庭院、整理書房,讓先生能在整潔安靜的環(huán)境里寫作,白天要處理源源不斷的信件往來,接待登門拜訪的友人、學(xué)生,還要照料年幼的周海嬰,樁樁件件都容不得半點馬虎。
可自從蕭紅來了,這份繁忙里又多了一重沉甸甸的牽掛。
蕭紅似乎從未意識到許廣平的忙碌,總在晚飯后如約而至,無論窗外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那扇門總會被她輕輕推開。
蕭紅太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出口,而魯迅的家,恰好給了她這份無條件的接納。
于是,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對過往的迷茫、對未來的惶恐,都化作了源源不斷的話語一股腦地涌向許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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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從不打斷她,只是靜靜坐在一旁傾聽,偶爾輕聲安撫幾句。
她看得出蕭紅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愁,即便姑娘努力用爽朗的語氣掩飾,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獨也藏不住。
可她不知道蕭紅的父親還健在,更不清楚她過往經(jīng)歷的那些顛沛流離,她從不多問,只憑著一份善良與體諒默默承接下這份沉重的情緒。
更讓許廣平費心的是,魯迅先生的身體早已大不如前,常年的寫作與奔波耗盡了他的精力。
為了不讓先生過度勞累,許廣平常常主動代替他陪伴蕭紅,耐心地聽著蕭紅的絮叨。
有時候?qū)嵲诔椴婚_身,她便讓年幼的周海嬰陪著蕭紅玩耍,只為能騰出一點時間,去照料先生的飲食或整理他的文稿。
可人的精力終究有限。
有一個夏日的午后,蕭紅又在客室待了一整天,許廣平陪著她聊了許久,竟忘了先生有午后小憩的習(xí)慣。
那天的風(fēng)格外大,所有窗戶都敞開著,她忙著回應(yīng)蕭紅的話語,全然沒留意到樓上臥室里,先生已經(jīng)睡著了。
等她終于抽身上樓時,才發(fā)現(xiàn)魯迅面色發(fā)紅,伸手一摸,竟是發(fā)了熱。
一場受涼引發(fā)的重病,就這么悄然而至。
許廣平和魯迅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這件事。
許廣平看著蕭紅依舊頻繁地來訪,看著她眼中的憂愁絲毫未減,終究沒能說出半句抱怨。
她理解這個姑娘的不易,更心疼她的孤苦無依,哪怕自己因此分身乏術(shù),哪怕對先生的照料有了疏忽,她也始終保持著禮貌與克制,把那份無奈與焦慮悄悄藏在心底。
后來,蕭紅要赴日本,許廣平還特意精心準(zhǔn)備了餞行宴。
彼時魯迅的病情已經(jīng)愈發(fā)嚴(yán)重,她自己也深陷在疲憊之中,可面對即將遠(yuǎn)行的蕭紅,她依舊溫柔叮囑,讓她在國外不要害怕,好好照顧自己。
誰能想到,這位在丈夫危急存亡之際,還能分心為他人籌備宴席的妻子,心底藏著怎樣的焦慮與不易。
直到魯迅與蕭紅相繼離世,許廣平才在一篇紀(jì)念文章里坦然說出了這個藏了許久的秘密。
她寫道,蕭紅的生活失調(diào),終究影響到了身邊人的節(jié)奏,那段日子里,她因陪伴蕭紅而疏忽了對先生的照料,至今想來仍有遺憾。
可即便如此,當(dāng)她在《追憶蕭紅》里寫下 “越界” 二字時,筆端沒有半分責(zé)備,只有滿滿的疼惜。
她太清楚,蕭紅不是故意要打破那份無形的界限,只是這個漂泊半生的姑娘,實在太需要一個能停靠的港灣了。
04
蕭紅的情緒崩潰,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和蕭軍的感情走向了絕路。
她和蕭軍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像個英雄一樣把她從哈爾濱那個黑洞洞的地下室里拉出來的人。
蕭軍是愛她的才華的,他不止一次地在朋友面前夸她寫得好,有靈氣。
可這份欣賞并沒有讓他把她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在他骨子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
蕭軍習(xí)慣了發(fā)號施令,習(xí)慣了讓她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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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以一起談文學(xué),談理想,可一回到柴米油鹽的日子里,他就變成了那個需要被仰望、被服從的男人。
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他在感情上的三心二意。
蕭軍的身邊總是不缺圍繞著他的年輕女性。
他甚至對朋友公開說:“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真是理直氣壯的輕浮。
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吵到激烈時蕭軍會動手。
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舊的還沒消,新的又添上來。
有一次,許廣平先生幫她敷藥,輕輕揭開她的衣領(lǐng),看到那些新舊交錯的瘀痕時手都抖了一下。
這事傳到了魯迅先生那里。
一向不多管別人家務(wù)事的他,罕見地發(fā)了話。他對蕭軍說:“有才華的女性,是不應(yīng)該被這樣對待的。”
這句話分量很重,不只是說給蕭軍聽,也是在提醒蕭紅要懂得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
可現(xiàn)實并不會因為一句話就改變,蕭軍還是那個蕭軍,粗暴,自我。
1936年7月,蕭紅決定暫時離開。
她要去日本,她想換一個環(huán)境,讓自己從這段窒息的感情里透一口氣。
她也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點東西,找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日本的日子是安靜的。
蕭紅一個人住在小小的公寓里,沒有爭吵,沒有暴力。
可這份安靜并沒有讓她好受多少,孤獨像海水一樣把她整個人都淹沒了。
她常常在夜里寫稿,寫著寫著就停下來,盯著窗外陌生的燈火發(fā)呆,心里空落落的。
她以為,這已經(jīng)是最大的痛苦了。
沒想到,一個更沉重的打擊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
1936年10月19日,她從報紙上看到了魯迅先生逝世的消息。
她呆坐在那里,手里拿著報紙,看了無數(shù)遍,卻還是不敢相信。
那個像祖父一樣溫暖她的人,那個在她最困頓的時候伸出援手的人,那個她精神世界里最堅實的主梁,就這么……沒了?
她痛呼“導(dǎo)師之死如霹靂”,這句話里藏著的,不只是悲傷,更是一種再也找不到依靠的、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和恐懼。
她踉踉蹌蹌地回了國,可等待她的是更不堪的現(xiàn)實。
蕭軍已經(jīng)和另一個叫許粵華的女人公開地住到了一起。
更讓她羞憤的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蕭軍竟然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承認(rèn)自己打了她,還指著她的眼睛說那里的淤青就是他打的。
她最后一點情面和自尊都被碾壓得粉碎,她在朋友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蕭紅痛哭的時候,習(xí)慣性地去找許廣平先生傾訴。
可那時候的許先生,自己也還陷在失去丈夫的巨大悲痛里,整個家都籠罩在一片沉重和哀傷之中。
許先生能分給她的安慰和心力都太有限了。
魯迅先生不在了,那個家也就不再是她可以隨時回去撒嬌、取暖的地方了。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隆隆的炮火從北到南一路蔓延。
上海也變得不再安全,蕭紅和蕭軍跟著逃難的人群一起撤離,輾轉(zhuǎn)到了武漢。
就在這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她和蕭軍終于走到了盡頭。
分手那天,沒有歇斯底里的爭吵,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后來,蕭紅對朋友聶紺弩感嘆:“做女人,是太難了。天空是低的,翅膀是薄的,擔(dān)子是重的。我們總習(xí)慣于犧牲,這其實是一種懦弱。”
這句話,是她對自己前半生情感經(jīng)歷的總結(jié)。
她也坦白,心里其實還愛著蕭軍,那份從患難中生出來的感情,沒那么容易抹去。
可是“做他的妻子,是太痛苦了”,她把忍耐當(dāng)成了本分,把犧牲看作了必然,直到最后被壓得喘不過氣,才終于醒悟過來。
這是她情感上的一次徹底的覺醒。
分手后不久,她和另一個男人走到了一起——端木蕻良。
端木和蕭軍,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他身上沒有蕭軍那種粗獷的野性,而是帶著一種文人的儒雅和細(xì)膩。
他能看懂她文字里那種“貧窮的浪漫”,那種在最困頓的日子里依然保有的詩意和倔強。
1938年,在武漢他們舉行了婚禮。
這件事,在當(dāng)時的文壇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因為那時,蕭紅的肚子里還懷著蕭軍的孩子。
很多人不理解,覺得她太沖動,太不顧體面。
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這個看似驚世駭俗的決定不是為了賭氣,也不是為了報復(fù)。
她只是想在剩下的路上,找一個能體貼她、尊重她的人,找一個能讓她安安靜靜寫字,不必時時提心吊膽的伴侶。
04
為了躲開蕭軍的糾纏,也為了躲開戰(zhàn)火,蕭紅和端木蕻良一路南下,最后到了香港。
香港的街市很熱鬧,到處是聽不懂的方言,人們行色匆匆,自顧自地忙著生計。
這個暫時遠(yuǎn)離了戰(zhàn)亂和情感糾葛的南方小島,給了她一段難得的、可以安頓下來的時光。
也正是在這里,她迎來了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里,最后、也是最輝煌的一個高峰。
她把那些沉在心底的記憶一點點打撈上來。
那個呼蘭河畔的五進(jìn)大院,那個寂寞的童年,后花園里祖父的笑聲,還有小城里那些在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中循環(huán)往復(fù)的、麻木而又鮮活的生命……所有這一切都融進(jìn)了她的筆下,變成了那本不朽的《呼蘭河傳》。
茅盾先生讀了之后,說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可命運,似乎總是不肯給她太久的安寧。
1941年的秋天,蕭紅的肺結(jié)核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起來。
咳嗽變得頻繁而劇烈,有時候咳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直不起腰。
她住進(jìn)了香港的瑪麗醫(yī)院。
也就在這個時候,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了。
日軍的炮火,撕裂了香港的寧靜。
醫(yī)院里的人手一下子緊張起來,藥品也變得稀缺。
端木蕻良作為她的丈夫,本該守在她的身邊。
可是在戰(zhàn)火的裹挾下,他常常為了生計和躲避戰(zhàn)亂而四處奔波,一走就是好幾天,連個音信都沒有。
蕭紅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親人。
那種孤單和虛弱混雜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她密密地罩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一個叫駱賓基的年輕人站了出來。
他是她弟弟的朋友,也是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青年。
駱賓基看到蕭紅病得那么重,身邊又沒人照料,心里不落忍,便主動承擔(dān)起了照顧她的責(zé)任。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她開始默默地安排自己的后事。
她立下遺囑,把自己的作品都托付給端木保管,這是她對這個陪伴她走過最后一程的伴侶的一份交代。
她把《呼蘭河傳》的版稅贈給了駱賓基,這是她對這個在危難時刻守護(hù)她的年輕人的一份感謝。
她還惦記著那個多年前在哈爾濱送掉的、與汪恩甲生的女兒,她希望將來有人能找到她。
然后,她反復(fù)地、輕輕地呢喃著一句話,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若有來日,遷我之骨,葬于魯迅先生墓旁。”
那個地方,上海萬國公墓的魯迅墓旁,是她心里唯一的、真正的歸宿。
1942年1月19日的深夜,蕭紅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她用手勢,示意要紙和筆。
她握筆的手,抖得厲害,但還是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
“將與藍(lán)天碧水永處,留半部《紅樓》他人寫……半生盡遭白眼冷遇,不甘。”
這幾句話,是她對自己這短暫一生的總結(jié)。充滿了不被理解的冷遇和未完成的遺憾,更充滿了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甘心。
第二天,她又提筆寫道:“死后葬魯迅墓旁,現(xiàn)辦不到,將來要辦……埋大海邊,面大海,白毯包裹。”
1月22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幾天還要好一點。她靠在床頭,望著窗外。冬天的樹枝光禿禿的,她輕聲說:“春天要來了。”
那聲音很輕,像一陣風(fēng),卻帶著對生命最后的期盼。她隨后又在紙上寫下了“魯迅”、“大海”四個字,字跡比之前更潦草了,能看得出,她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地流失。
那天下午,她安安靜靜地停止了呼吸。
那一年,她只有31歲。
端木蕻良按照她的遺愿,將她的骨灰分成了兩份。一份,安放在了淺水灣的一個花壇里,面朝大海;另一份,葬在了圣士提反女校的后山坡上。
抗戰(zhàn)勝利后,許廣平先生始終記掛著蕭紅臨終前那個“將來要辦”的遺愿。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派人去香港設(shè)法將蕭紅的骨灰遷回上海。
只是時過境遷,圣士提反女校的后山長滿了荒草,淺水灣的花壇也早已變了模樣。
工作人員費盡周折才找到了安葬地,挖出的骨灰,已經(jīng)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許先生原想把她直接葬在魯迅墓旁,可萬國公墓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非親屬不能入葬。
最后,經(jīng)過多方商議,許先生將蕭紅的部分骨灰,安放在了萬國公墓一個僻靜的角落,離魯迅先生的墓地,不遠(yuǎn)。
她還特意為她立了一塊紀(jì)念牌。
多年以后,蕭軍一個人去上海祭拜蕭紅。
他站在那塊小小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端木蕻良則用他的余生,整理、出版了蕭紅所有的遺作。
而許廣平先生,常常在晚年,對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海嬰,說起當(dāng)年那個總被他抓辮子的“蕭紅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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