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建國,今年七十了。這一輩子,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可總也忘不了1977年那個冬天,忘不了我娶李婉君的那一天。
那會兒,我剛滿二十七,是咱們紅星生產大隊的民兵排長,根正苗紅的貧農后代。家里窮,三間土坯房,爹娘走得早,就我一個光棍漢子撐著。不是沒人給我說媒,可人家姑娘一打聽,家里就那點光景,還有個“立場堅定、脾氣倔”的名聲,都打了退堂鼓。我自己也覺著,一個人過挺好,省心。
那天,大隊支書老趙把我叫到大隊部,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半天沒吭聲。我心里直打鼓,又琢磨著自己最近沒犯啥錯誤啊。
“建國啊,”老趙終于開口了,煙霧繚繞里看不清他的臉,“有個任務,很艱巨,組織上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你最合適。”
“啥任務?支書您說,上刀山下火海,我張建國眨一下眼就不是共產黨員!”我胸脯拍得梆梆響。
老趙擺擺手:“不是那個。是……給你說門親事。”
我愣住了,臉有點臊:“支書,這……這算啥任務?”
“你聽我說完。”老趙壓低聲音,“是咱們村東頭,原先李善人家那個小閨女,李婉君,你知道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善人,那是解放前咱們這一片最大的地主,雖然早就被打倒了,田地房產都分了,可這“地主階級”的帽子,沉沉地壓在他家每一個人頭上。李婉君,我有點印象,好像比我小幾歲,小時候見過一兩次,總是低著頭,穿著舊但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衣裳,躲在她娘身后,像個受驚的小貓。后來她家被“掃地出門”,搬到村尾那個廢棄的看瓜棚里住,我就再沒見過她了。只偶爾聽人說起,那家子的日子,難。
“她家那成分……”我皺起眉。
“就是因為成分不好!”老趙嘆了口氣,“這姑娘,二十五了,擱現在算老姑娘了。家里就剩個病懨懨的娘。前幾年運動緊的時候,她爹……沒熬過去。現在雖說政策松動了點,可誰敢娶地主家的閨女?這不是往自己身上背黑鍋嗎?她娘托人求到我這兒,眼看就不行了,就想閉眼前看著閨女有個依靠,哪怕……哪怕嫁個窮的、丑的,只要能安安生生過日子。”老趙看著我,“建國,你是黨員,民兵排長,成分好,立場堅定。你娶了她,算是……算是體現了咱們黨改造人、給出路的政策。也能救那娘倆一把。當然,這事不強迫,你要是不愿意……”
我腦子里亂糟糟的。娶個地主家的小姐?這要擱幾年前,我想都不敢想。可是,老趙那句“救那娘倆一把”,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上。我爹娘死得早,我知道沒依靠的苦。那李婉君,一個姑娘家,帶著個病娘,住瓜棚,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沖動,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真的覺得這是“組織任務”,是“救人”,我梗著脖子說:“行!我娶!只要她愿意跟著我吃苦。”
老趙深深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建國,委屈你了。以后……對她好點。成分是成分,人是人。”
婚事辦得極其簡單。沒有彩禮,沒有迎親隊伍,甚至沒貼一個紅喜字。我就穿上了平時最好的一套舊軍裝(沒領章帽徽的),請老趙和幾個要好的民兵戰友喝了杯地瓜燒,就算辦了酒。傍晚,我推著家里唯一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去了村尾的瓜棚。
瓜棚低矮昏暗,散發著霉味和藥味。李婉君的娘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看見我,渾濁的眼睛里流出淚,掙扎著想坐起來,嘴里含糊地說:“恩人……恩人來了……婉君,快,快給恩人磕頭……”
我連忙攔住。這時,我才真正看清我要娶的媳婦。
她站在床邊,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打著補丁的舊花襖,頭發梳得很整齊,在腦后挽了個髻,臉色蒼白,沒什么血色,但五官卻出奇的清秀,尤其是那雙眼睛,大而黑,此刻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蓋下來,不安地顫抖著。她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發白。
“娘,您別這樣。”她的聲音細細的,像蚊子叫,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鎮定。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懼,有認命,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決絕。“張……張排長,我們走吧。”
她就提了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我推著車,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一路上,偶爾遇到收工回來的社員,都用一種古怪的、摻雜著好奇、同情、甚至有點看熱鬧的眼神看著我們。我挺直腰板,目不斜視。她則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脖子里。
到了我那三間土坯房,天已經黑透了。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趕緊生起灶火,燒了點熱水。家里只有一張舊木板床,一套瘸腿的桌椅,墻角堆著農具和糧食,真是家徒四壁。
我把熱水端進來,有點尷尬:“條件差,你……先將就。”
她接過碗,輕聲說:“謝謝。”手指碰到我的,冰涼。
我們沉默地吃了點帶來的窩頭咸菜。氣氛僵得能擰出水。我心里直打鼓,這往后日子可咋過?她這嬌滴滴的樣子(雖然衣服破舊,但那氣質一看就跟我們泥腿子不一樣),能跟我下地干活,吃得了苦嗎?
胡亂洗漱完,到了最要命的時刻。就一張床,一床舊被褥。
我抱著破被子,說:“你睡床,我……我去外屋搭個鋪。”說著就要往外走。
“別。”她突然出聲,聲音不大,卻讓我停住了腳步。
我回頭。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她站在床邊,背對著我。然后,她做了一件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也震驚到靈魂出竅的事。
她開始解自己那件舊花襖的盤扣。手指有些抖,但動作卻異常清晰,一顆,兩顆……褪下了外衣,露出里面同樣是舊布縫制的、洗得發白的小褂。然后,她繼續,小褂也褪了下來,接著是褲子……
“你……你干什么!”我嚇得魂飛魄散,一個箭步沖過去,不是靠近,而是抓起她脫下的衣服,手忙腳亂地想給她披回去。我的臉燒得厲害,心砰砰直跳,像要炸開。我雖然是個大老粗,可也懂廉恥,這……這成何體統!
她轉過身,面對著我。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只穿著貼身的、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褻衣褲,瘦削的肩膀微微發抖,皮膚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但她抬起了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里面沒有了白天的恐懼和躲閃,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絕望的平靜,還有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然。
“張排長,”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砸在我心上,“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成分不好,是地主家的狗崽子,是你們的改造對象。我娘快不行了,我沒辦法。嫁給你,是我,也是我娘,唯一的活路。”
她頓了頓,長長的睫毛濕了,但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沒有什么能給你的。我家以前的東西,早就沒了,剩下的只有罵名和拖累。我也……不會干農活,身子弱,可能還是個累贅。”
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只有這個身子……還算干凈。今晚……我把它給你。往后,我是你的人了,是打是罵,是當牛做馬,我都認了。只求你……只求你給我和我娘一口飯吃,一個地方住,別……別把我趕回去。我娘……她經不起了。”
說完這些話,她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閉上了眼睛,微微仰起頭,露出一段細瘦脆弱的脖頸,一副全然放棄抵抗、任憑處置的姿態。眼淚終于還是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流過蒼白的臉頰。
我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了,僵在原地。手里攥著她的舊衣服,粗糙的布料摩擦著我的掌心。原來是這樣!原來她剛才一路的沉默,不是嫌棄,是害怕和認命;原來她剛才的“主動”,不是不知羞恥,而是走投無路之下,能拿出來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籌碼”——她自己的身體,作為換取一點生存空間的交易。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什么地主小姐,什么嬌生慣養,在這一刻,統統消失了。我眼前只是一個快要被生活壓垮、為了娘親能活下去、不惜碾碎自己所有尊嚴的可憐姑娘。
怒火,不是對她,是對這狗日的生活,對那頂壓死人的“成分”帽子,對那些逼得人走投無路的年月,“騰”地一下在我心里燒起來。但緊接著,是更洶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心疼。
我把衣服輕輕披回她顫抖的肩上,笨拙地,甚至有點粗魯地把她裹緊。我的動作可能弄疼了她,她驚訝地睜開眼,惶惑地看著我。
我別開臉,不敢看她的眼睛,喉嚨發緊,聲音啞得厲害:“把……把衣服穿好。天冷,別凍著。”
我轉過身,走到桌子邊,背對著她,深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李婉君同志。”
我用了“同志”這個詞,我自己都沒意識到。
“你聽好了。我張建國娶你,不是圖你這個。”我指著那張床,臉還是燒得慌,但話得說清楚,“支書跟我說了,是讓你有個依靠,讓你娘安心。我答應了,就會做到。我家里是窮,成分是好,但我不是畜生。”
我轉過身,看著她已經慌亂地穿好衣服,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像個受驚的小鹿,茫然又無措地看著我。
我的語氣緩和下來,但還是硬邦邦的:“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一口干的,決不讓你喝稀的。你娘那邊,我會照應。你……你也別說什么當牛做馬的話。咱們……咱們是革命同志,也是……也是夫妻了,以后慢慢處。”
我走到墻角,抱起那床破被子:“今晚你睡床。我守灶火,順便編個草墊子,明天就有鋪了。”
那一夜,灶膛里的火嗶嗶剝剝響了一宿。我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心里翻江倒海。屋里的床上,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沒睡著。
很多年后,當我們的生活早已是另一番光景,當那頂“成分”的帽子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當我們兒孫繞膝,說起往事,婉君有時還會紅著臉,輕輕捶我一下,怪我當年太魯莽,嚇著她了。
而我總是握著她的手,心里滿是感慨。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我和她的人生,這個家的命運,又會走向何方?
我很慶幸,在那個寒冷而艱難的冬夜,面對她絕望之下的“主動”,我選擇了轉過身,用一床破被子和一番笨拙的話,守護了一個姑娘殘存的尊嚴,也為我們往后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歲月,埋下了一顆雖然苦澀、卻無比堅實的種子。
那晚之后,我們開始了真正的、艱難的磨合。她確實不太會干農活,但學得極其認真,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吭聲。她識文斷字,悄悄教村里想讀書的娃娃認字。她把破敗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用野花點綴窗臺。她悉心照顧她娘走完最后一程,又用全部的溫柔,融化了我這塊又硬又倔的“石頭”。
從“李婉君同志”,到“婉君”,再到“孩兒他娘”……我們像兩棵被風吹到一起的草,根須在貧瘠的土壤里慢慢纏繞,共同抵擋風雨,也一起迎接陽光。
而這一切的開始,都源于1977年那個洞房花燭夜,她褪下衣衫的“主動”,和我最終轉過身去的“笨拙”。那不是風月,那是兩個小人物,在時代的洪流中,互相攙扶著,尋找一點微光、一點溫暖的開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