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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媳嫌我臟不讓上桌,我默默回屋,第二天銀行短信讓她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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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嵌著些許洗不掉的木屑和油漬的手,剛端起碗,就被兒媳錢曼莉一聲輕咳制止了。

      “爸,”她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但眼神卻像兩根細針,扎在我粗糙的手背上,“您今天在院子里擺弄那些木頭,挺累的吧?要不……您回屋歇著吃?我給您端過去。”

      我兒子趙方舟正埋頭給孫子安安夾菜,聞言筷子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媳婦,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飯桌上新換的LED吊燈,光線白得晃眼,照得錢曼莉新做的美甲閃閃發亮,也照得我這雙手,愈發顯得格格不入。

      “我洗過手了。”我聲音有些干澀,像被風干的木料。

      “我知道,爸。但您這……常年跟木頭打交道,有些東西是洗不掉的。”錢曼莉的語氣很柔,像是在談論天氣,卻每個字都帶著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主要是今天安安的老師要來家訪,您看這桌子,新買的巖板餐桌,萬一刮花了……”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像一盆冰水,從我頭頂澆下來,涼透了心。

      我默默地放下碗筷,那青花瓷的碗沿碰在桌上,發出一聲輕微而刺耳的響。我沒看兒子,也沒看兒媳,只是低頭看著我這雙被嫌棄的手。這雙手,打過家具,盤過核桃,抱過孫子,也為這個家,掙來了半輩子的安穩。如今,卻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快要被剝奪了。

      “好,我回屋吃。”

      我站起身,轉過頭,盡量讓自己的背影顯得不那么佝僂。客廳里暖氣開得足,我卻覺得后背一陣陣發冷。身后傳來孫子安安怯怯的聲音:“爺爺,你不吃飯了嗎?”

      我沒回頭,只擺了擺手,啞著嗓子說:“爺爺不餓,你們吃。”

      回到自己那間朝北的小屋,我關上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光鮮和溫暖。屋里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在地板上鋪了一層清霜。我坐在床沿,半晌沒動。胃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這棟寬敞明亮的三居室,是我掏空了半輩子積蓄付的首付。那張被兒媳嫌棄會刮花的巖板餐桌,也是我出的錢。可到頭來,我卻像個外人,一個身上帶著“臟東西”的外人。

      那一夜,我幾乎沒合眼。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穿上最體面的一件舊外套,誰也沒驚動,悄悄地出了門。

      01

      我和錢曼莉的關系,并非一開始就這樣劍拔弩張。

      方舟帶她第一次上門時,是在我們那套老舊的筒子樓里。房子不大,但被我收拾得一塵不染,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松木香。錢曼莉穿著一條漂亮的連衣裙,坐在我親手打的榆木沙發上,雖然有些拘謹,但眉眼間都是笑意,一口一個“叔叔”叫得又甜又脆。

      她說她喜歡我做的木頭板凳,說那上面有太陽的味道。

      我聽了心里高興,覺得兒子有眼光,找了個懂生活、不嫌貧愛富的好姑娘。為了他們結婚,我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又找老伙計們借了一圈,湊錢在城里買了套兩居室做婚房。房子里的家具,從床到衣柜,再到餐桌,全是我親手打的。我選了最好的料子,用了最精湛的卯榫手藝,想著這家具能陪他們一輩子,就像我的祝福一樣,結實、長久。

      方舟和曼莉結婚頭兩年,日子過得還算和美。曼莉在一家外企做文員,工作體面,人也精明能干。她時常會買些新奇的玩意兒孝敬我,嘴上說著:“爸,您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

      那時,我總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老伴走得早,我一個人拉扯方舟長大,供他讀完大學。如今他成家立業,媳婦又孝順,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依舊在我的小木工房里敲敲打打,做些街坊鄰居訂的零活。每次回家,手上、身上免不了沾些木屑和灰塵,但只要用肥皂使勁搓搓,也就干凈了。曼莉也從未因此說過什么,頂多是笑著遞過來一條熱毛巾,說:“爸,快擦擦,看您累的。”

      轉折點,大概是從孫子安安出生,他們換了這套大三居開始的。

      新房子地段好,裝修也氣派。曼莉一手包辦了所有設計,是那種時下最流行的極簡風。墻壁刷得雪白,地板光潔如鏡,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裝飾。我那些親手做的、帶著溫潤木香的家具,在新家里顯得格格不入。

      “爸,您那些家具……款式太老了。”搬家那天,曼莉看著我那些寶貝疙瘩,面露難色,“跟咱們這裝修風格不搭。而且,實木的不好打理,容易藏灰,對安安的呼吸道也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用鈍刀子割了一塊肉。那些木頭,每一塊都是我親自挑選、刨光、打磨的,每一處卯榫都凝聚著我的心血。它們在我眼里,不是死物,是有生命的。

      方舟在一旁打圓場:“曼莉,爸做的家具結實耐用,比外面買的那些刨花板強多了。”

      “結實有什么用?現在誰還看重這個?”錢曼莉瞥了方舟一眼,“要的是格調,是品味。方舟,你現在也是部門主管了,以后同事朋友來家里做客,看到這些老古董,人家怎么想?”

      方舟不說話了。他從小就性子軟,不愛跟人爭辯,尤其是在他媳婦面前。

      最后,我那些引以為傲的作品,大部分被當成舊貨處理了,只留下了一張我給安安做的小木馬,因為安安抱著不撒手,才幸免于難。那天,看著收廢品的三輪車拉走我的心血,我站在陽臺上,點了一根煙,煙霧繚繞中,我覺得那個曾經溫馨的家,好像也跟著一起被拉走了。

      從那以后,錢曼莉對我“手藝人”的身份,便不再是欣賞,而是一種隱隱的嫌棄。她會旁敲側擊地跟我說,樓下張大爺的兒子開了公司,李阿姨的女兒是公務員。言下之意,我這個木匠的身份,讓她在鄰居面前有些抬不起頭。

      而我的手,也成了她重點關注的對象。

      02

      我的手,是一張歲月的地圖。

      掌心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紋路,那是常年握著刨子和鑿子留下的印記。指關節粗大,皮膚因為常年接觸木料和油漆而顯得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開裂,像干涸的河床。最讓錢曼莉在意的,是指甲縫里那些頑固的黑色印記。那是木屑、膠水和油漬混合在一起,日積月累,滲進了皮膚的紋理,任憑我用刷子怎么刷,用肥皂怎么搓,都無法徹底清除。

      在老房子的時候,這雙手不成問題。街坊鄰居都知道我是趙木匠,看到這雙手,只會豎起大拇指,說一聲:“老趙,好手藝!”這雙手,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養家糊口的工具,是我的驕傲。

      可到了新家,這雙手仿佛成了一種原罪。

      錢曼莉給家里定下了嚴格的衛生標準。進門必須換鞋,外套不能帶進臥室,每天要用消毒液拖地兩遍。她給安安買的玩具,都要定期用紫外線燈照射消毒。在這樣一個近乎無菌的環境里,我這雙“洗不干凈”的手,自然成了她眼中的一處污點。

      起初,她只是提醒。

      “爸,您摸安安之前,記得用洗手液多洗幾遍。”

      “爸,沙發套是新換的,您坐之前能不能先拍拍身上的土?”

      我一一照做。我理解她作為母親,希望給孩子一個干凈環境的心情。我每次從木工房回來,都先在樓下拍打干凈身上的木屑,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沖進衛生間,用刷子把手刷得通紅。

      但漸漸地,她的要求越來越苛刻。

      一次,我正在客廳里用小刀給安安削一個木頭陀螺,那是哄他開心的玩意兒。錢曼莉下班回來,一進門就看到了地上的幾絲木屑,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爸!您怎么能在客廳里弄這個?”她一邊急著找吸塵器,一邊數落道,“這些粉塵吸進肺里對身體多不好!安安還小,抵抗力弱,萬一過敏了怎么辦?”

      我吶吶地收起小刀和木塊,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是幾絲木屑,在她嘴里,卻成了洪水猛獸。

      方舟下班回來,她又跟他抱怨了一通。方舟夾在中間,只能兩頭勸:“爸,以后您就在您屋里弄吧。曼莉,你也別太緊張,沒那么嚴重。”

      “什么叫我太緊張?”錢曼莉的聲音拔高了八度,“趙方舟,這房子是我辛辛苦苦盯著裝修的,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好的成長環境!不是讓你爸拿來當木工房的!他那些東西,又臟又亂,還有一股味道,你聞不見嗎?”

      那晚,我第一次在兒子家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是不是我真的老了,跟不上時代了?是不是我這身手藝,連同我這個人,都成了這個光鮮亮麗的家的累贅?

      我開始有意識地減少在客廳的活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吃飯的時候,也總是等他們都上桌了,我才默默地坐到角落。我以為我的退讓,能換來家庭的和睦。

      直到安安生日那天,我才發現,我錯了。我的退讓,只換來了她的得寸進尺。那句“您回屋歇著吃”,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徹底扎穿了我最后一點念想和溫情。

      03

      離開家的時候,天色還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未干的畫布。城市的清晨,帶著一股子涼意,鉆進我的領口。我沒有回頭看那扇亮著溫暖燈光的窗戶,我知道,那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我先去了銀行。

      銀行剛開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工作人員。我走到柜臺前,遞上我的銀行卡和身份證。那是一張很舊的存折,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

      “您好,我想把這里面的錢,全部轉出來。”我對柜員說。

      柜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她接過存折,看到上面的數字時,明顯愣了一下,抬頭多看了我兩眼,眼神里帶著一絲驚訝和探究。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個穿著樸素、滿手老繭的老頭,存折里怎么會有這么一大筆錢。

      這筆錢,是我一輩子的心血。除了當年給方舟買房付首付剩下的部分,還有我后來接的一些大活兒攢下的。我原本打算,這筆錢留著,將來方舟和曼莉有什么急用,或者安安上學、出國,都能派上用場。我甚至想過,等我老得動不了了,就用這筆錢去養老院,不給他們添麻煩。

      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大爺,您確定要全部轉出嗎?金額比較大,需要跟您確認一下。”柜員的語氣很客氣。

      “確定。”我點點頭,聲音不大,但很堅定,“轉到這個賬戶上。”

      我遞過去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徒弟李大壯的卡號。大壯跟我學手藝十幾年了,為人忠厚老實,手藝也學到了七八成。他一直想自己開個像樣的木工房,把老手藝傳下去,只是苦于沒有啟動資金。

      辦完手續,我走出銀行。冬日的陽光刺破云層,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銀行發來的轉賬成功短信。我看著那串長長的數字,心里五味雜陳。這不是賭氣,也不是報復,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告訴我兒子和兒媳,我趙立本,一個木匠,和我這雙“臟”手,究竟意味著什么。

      接著,我給大壯打了個電話。

      “喂,師傅?”電話那頭,大壯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大壯,是我。”我清了清嗓子,“錢我給你打過去了。你去看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大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緊接著是語無倫次的驚呼:“師……師傅!這……這么多錢!我不能要!您這是干什么啊!”

      “這不是給你的。”我平靜地說,“這是讓你去辦事的。租個大點的廠房,買幾臺好點的設備,把我們之前談過的那個‘榫卯學堂’辦起來。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有多精妙,多珍貴。”

      “可是,師傅……”

      “別可是了。”我打斷他,“就當是我投資的。以后學堂掙了錢,你再還我。現在,你只管放手去做。記住,手藝人的根,是良心和傳承。別把這個根給丟了。”

      掛了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那塊堵了很久的石頭,好像終于被搬開了。我沒回家,而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一家包子鋪,熱氣騰騰的,香氣撲鼻。我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

      我要了一屜肉包,一碗豆漿,坐在臨街的座位上,慢慢地吃著。看著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著這個不屬于我的世界。

      吃完包子,我去了我的老木工房。那是在一個老舊的城中村里,租的一個小院子。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木料香氣撲面而來,我深吸一口氣,感覺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了。

      院子里堆放著各種木料,刨花散落一地,像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地毯。我走到刨床邊,用手輕輕撫摸著冰涼的機器,就像撫摸著一位久違的老友。

      在這里,我的手,才不是臟的。它們是創造者,是魔法師。

      0.4

      錢曼莉是在上午十點多發現銀行賬戶里的錢不見的。

      她原本打算在網上給安安報一個昂貴的早教班,支付的時候卻發現,那張與我關聯的家庭儲蓄卡里,余額只剩下幾百塊錢。她以為是系統出了問題,刷新了好幾次,結果還是一樣。

      她立刻給趙方舟打了電話,語氣里滿是驚慌和憤怒:“趙方舟!我們卡里的錢呢?那筆錢不見了!”

      趙方舟在電話那頭也懵了:“什么錢?我沒動啊。”

      “不是你是誰?那可是五十多萬!準備給安安以后上國際學校用的!你是不是拿去干什么了?”錢曼莉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聽筒。

      “我真沒有!曼莉,你先別急,查查轉賬記錄。”

      錢曼莉手忙腳亂地查了記錄,一筆五十多萬的轉賬赫然在列,時間是今天早上八點半。收款人的名字,她不認識。她腦子里“嗡”的一聲,第一個念頭是:被盜了!

      第二個念頭,緊接著就冒了出來,讓她渾身一冷。她想起了我早上異樣的沉默,和那扇緊閉的房門。她沖到我的房間,猛地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像我的人一樣,一絲不茍。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立刻給方舟下了命令:“你趕緊回來!你爸不見了!錢也沒了!”

      趙方舟火急火燎地從公司趕回家。夫妻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像兩只沒頭的蒼蠅。他們給我打電話,手機關機。他們翻遍了我的房間,除了幾件舊衣服和一些木工工具,什么都沒有。

      “他能去哪兒呢?”趙方舟急得團團轉,“爸平時除了家和木工房,哪兒也不去啊。”

      “木工房!”錢曼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對!他肯定在他那個破木工房里!趙方舟,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找啊!那可是五十多萬!我們家一半的家當!”

      她已經完全認定了,是我,這個平時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公公,偷走了家里的錢。在她眼里,我那個“破木工房”,就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他們開著車,一路導航到了那個他們從未踏足過的城中村。車子在狹窄的巷子里寸步難行,周圍是低矮破舊的民房和隨處可見的垃圾。錢曼莉坐在車里,用紙巾捂著鼻子,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天哪,這是什么鬼地方?你爸就在這種地方干活?”她滿臉的鄙夷和不解,“難怪身上總是一股怪味,洗都洗不掉。”

      趙方舟沒說話,只是臉色愈發沉重。他停好車,憑著記憶找到了我的小院。

      他們推開院門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用一塊砂紙,細細地打磨著一個半成品的小板凳。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我聽到了腳步聲,但沒有回頭,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

      “爸!”趙方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急的。

      錢曼莉則像一頭發怒的母獅,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我面前,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板凳,狠狠地摔在地上。

      “趙立本!錢呢?你把錢弄到哪里去了!”她直呼我的名字,眼睛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

      我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我慢慢地直起腰,看著她,又看了看我那被摔壞的板凳,那是我準備送給鄰居家剛會走路的小孫女的。

      我沒有理會她的歇斯底里,只是平靜地看著我的兒子,一字一句地問:“方舟,你也覺得,是我偷了你們的錢?”

      05

      趙方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看看我,又看看情緒激動的妻子,嘴唇囁嚅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爸……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那筆錢不是小數目,突然不見了,曼莉她……她也是著急。”他試圖解釋,但話語顯得蒼白無力。

      “我就是那個意思!”錢曼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偽裝,“趙立本,我問你話呢!你別在這兒裝聾作啞!那張卡是你的名字開的戶,錢不是你轉走的,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你把錢藏哪兒了?是不是給你那個不爭氣的徒弟了?”

      她的聲音又尖又響,引得隔壁院子里的狗都叫了起來。幾個鄰居從門口探出頭來,好奇地往這邊張望。

      我活了大半輩子,自認是個體面人。此刻被兒媳指著鼻子,當著外人的面,罵作“小偷”,一股血氣直沖頭頂。但我沒有發作,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那筆錢,是我的。”我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嘈雜都安靜了下來,“是我一刨子一鑿子,干了幾十年活,攢下來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方舟的。”

      “你的?你有什么錢?”錢曼莉嗤笑一聲,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那破木工房能掙幾個錢?那卡里的錢,大部分是我和方舟辛辛苦苦上班掙的!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是嗎?”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本舊存折,攤開在她面前,“你好好看看,這上面每一筆進賬的記錄。最早的一筆,是三十年前。那時候,方舟還在上小學,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后來給方舟買婚房,我取了一大筆。剩下的,加上我這十幾年接私活攢的,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

      錢曼莉的目光落在存折上,臉上的囂張氣焰瞬間熄滅了一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日期,是她無法辯駁的證據。

      趙方舟也湊過來看,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當然認得這個存折,小時候,我就是用這個存折里的錢,給他交學費,買新衣服。他只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父親居然又攢下了這么多。

      “就算……就算錢是你的,”錢曼莉的語氣軟了下來,但依舊不甘心,“那你也不能不聲不響地就把錢全轉走啊!我們是一家人,你這么做,把我們當什么了?你知不知道,我剛給安安報了個早教班,就等著用這筆錢呢!你這不是坑我們嗎?”

      “一家人?”我重復著這三個字,覺得無比諷刺,“昨天晚上,你嫌我的手臟,不讓我上桌吃飯的時候,你把我當成一家人了嗎?”

      “我……”錢曼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嫌我這個木匠丟你的人,嫌我做的家具老土,嫌我身上有味道,嫌我弄臟了你一塵不染的家。在這個家里,我活得像個外人,像個需要被時時提防的病菌。現在,你跟我談‘一家人’?”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他們夫妻倆的心上。

      趙方舟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著。

      “我把錢轉走了,沒錯。”我看著他們,繼續說道,“我把它投給了我的徒弟,讓他去辦一個木藝學堂。我不想讓我這身手藝,還有我這雙手,最后變得一文不值。我想讓它們有點用,去教一些真正喜歡木頭、尊重手藝的年輕人。”

      “我這雙手,是臟,洗不干凈。因為它沾了木頭的魂,沾了手藝人的骨氣。它蓋得了房子,打得了家具,養活了一家人。它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去迎合那些,連自己的根在哪兒都忘了的人。”

      說完這些話,我感覺心里積壓了許久的郁氣,終于一掃而空。我不再看他們,彎腰撿起地上被摔壞的小板凳,用手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一條凳腿裂了,但還能修好。

      就像人心一樣,傷了,只要用心,或許也能彌補。

      06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院墻上爬山虎的沙沙聲。鄰居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散去了,只留下我們三個人,對峙著,像三座孤島。

      錢曼莉的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剝開了她用“精致”“體面”包裹起來的虛榮和偏見,露出了里面蒼白而貧瘠的內核。她一直引以為傲的現代生活方式,在她看不起的、“臟”的公公面前,被批駁得體無完膚。

      趙方舟終于抬起了頭,他的眼眶紅了,臉上滿是羞愧和痛苦。他走到我面前,聲音嘶啞:“爸,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憋了很久,也該說很久了。

      我沒有看他,只是專注地檢查著手里的板凳。我知道,他夾在我和他媳婦中間,很難做。但難做,不是不做的理由。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父親都護不住,那他還怎么撐起一個家?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我淡淡地說,“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你忘了你小時候,是怎么跟在我屁股后面,看我做木工活的。你忘了你上大學的學費,是我熬了多少個通宵,趕制一批家具換來的。你忘了,你身上流著的,也是一個木匠的血。”

      趙方舟的身體猛地一震,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他一個一米八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錢曼莉站在一旁,看著痛哭的丈夫,和沉默的我,臉上的表情復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羞愧,還有一絲不肯低頭的倔強。她大概從未想過,這個在她看來老實巴交、可以隨意拿捏的公公,會有如此決絕和剛烈的一面。

      她更沒有想到,她所鄙夷的那些“臟東西”,恰恰是他們這個小家庭賴以建立的基石。那套價值數百萬的房子,那輛幾十萬的車,那種她引以為傲的中產生活,其源頭,都離不開我這雙沾滿木屑和油污的手。

      “錢,我會想辦法的。”趙方舟擦了一把眼淚,對錢曼莉說,語氣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早教班的錢,我去找朋友借。房貸,我加班也能還上。爸的錢,是他自己的,他有權決定怎么用。”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兒子用如此強硬的口氣跟他媳婦說話。

      錢曼莉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什么,但看著丈夫通紅的眼睛,和我不容置喙的神情,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我……我先回去了。”她丟下這句話,狼狽地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顯得格外倉皇。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方舟。

      他走過來,想幫我拿手里的板凳,被我避開了。

      “爸……”

      “你回去吧。”我說,“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別再來找我。”

      我沒有給他任何回旋的余地。有些傷口,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愈合的。我需要時間,他也需要。這個家,病了,需要刮骨療毒。而這劑猛藥,只能由我來下。

      趙方舟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很久,最終,還是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我抱著那只壞了的板凳,緩緩地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坐了下來。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卻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我贏了嗎?或許吧。我用半生的積蓄和決絕的姿態,捍衛了一個手藝人的尊嚴。

      但我又好像輸了。我失去了一個曾經以為可以安享晚年的家。

      07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再回那個“家”。

      我吃住都在木工房。白天,我和大壯一起,為“榫卯學堂”的開辦事宜忙碌著。我們租下了一個更大的廠房,購置了新的設備,還請人設計了古樸雅致的牌匾。看著一個承載著夢想和傳承的地方,在我這雙“臟”手的操持下,一點點從無到有,我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安寧。

      大壯是個實在人,干活特別賣力。他知道我心里的疙瘩,從不多問家里的事,只是變著法兒地給我做好吃的,晚上陪我喝兩杯。

      “師傅,您就安心在這兒待著。這兒,以后也是您的家。”他憨厚地笑著說。

      我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白酒滑過喉嚨,暖了整個身子。

      方舟來過幾次。每次都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和換洗衣物。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試圖勸我回家,只是默默地幫我打掃院子,整理木料,然后坐在我對面,看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們之間的話不多。他會跟我講講安安最近又學了什么新詞,講講他工作上的煩惱。我偶爾會應上一兩句,指點一下他刨木頭的姿勢。

      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修復我們之間的裂痕。他在努力地,重新走進我的世界,一個他曾經熟悉,后來卻漸漸疏遠了的世界。

      錢曼莉沒有來。

      我聽方舟說,那天回去后,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大哭了一場。之后的好幾天,她都沒怎么說話。她辭掉了那個早教班,開始學著自己做飯,學著打理家務,學著怎么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

      方舟說,他覺得曼莉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每天把“格調”“品味”掛在嘴邊,也不再對家里的衛生要求到近乎變態的程度。有一次,安安不小心把牛奶灑在了新買的地毯上,她也只是拿抹布默默地擦干凈,沒有像以前那樣大發雷霆。

      “爸,她其實……本性不壞。”方舟小心翼翼地替她辯解,“就是這些年,被她公司里那些人影響的,總想過上那種所謂的‘精英生活’,有點迷失了。”

      我沒有接話。一個人本性是好是壞,不看她說了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傷害已經造成,不是幾天的改變就能抹平的。

      我以為,我和錢曼莉之間的堅冰,或許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融化,甚至永遠都不會融化。

      直到一個月后,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后。

      我正在廠房里教幾個新來的學徒畫圖紙,大壯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師傅,您快出去看看,師娘……哦不,方舟哥的媳婦來了。”

      我心里一沉,放下手里的鉛筆,走了出去。

      廠房門口,錢曼莉撐著一把傘,獨自站在雨中。她沒有化妝,穿著一身樸素的便服,頭發被雨水打濕了幾縷,貼在臉頰上,顯得有些憔???。

      她看到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把手里的一個保溫飯盒,默默地遞了過來。

      “……我燉了湯。”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方舟說,您最近……胃口不好。”

      我看著她,沒有伸手去接。

      她就那么舉著飯盒,任由雨水打濕她的肩膀。我們就這樣在雨中對峙著,沉默著。

      過了許久,她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

      “爸,”她開口了,眼圈瞬間紅了,“對不起。”

      08

      那一聲“對不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看著她通紅的眼眶,和那張不再有任何盛氣凌人、只剩下疲憊和愧疚的臉,心里那塊堅硬的冰,似乎有了一絲裂縫。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接過了她手里的保溫飯盒。飯盒還帶著溫度,透過金屬外殼,傳到我的掌心,有些燙手。

      “進去說吧。”我轉身,朝廠房里走去。

      我把她帶到了我的休息室。那是一個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單間,里面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就只有滿屋子的木頭香氣。

      她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眼神有些無措地打量著這個簡陋的環境。這里的一切,都與她那個一塵不染的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打開飯盒,里面是熱氣騰騰的烏雞湯,上面飄著幾顆紅棗和枸杞。香氣一下子就彌漫了整個房間。

      “趁熱喝吧。”她說。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湯,慢慢地喝了一口。味道很好,火候也足。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為什么來?”我放下勺子,看著她。

      “我……我想了很久。”她低著頭,聲音很輕,“方舟把您以前的事情,都跟我說了。說您怎么一個人把他帶大,怎么為了供他讀書,沒日沒夜地干活……這些,他以前從來沒跟我詳細說過。”

      “他說,他上大學那年冬天,您為了趕一個訂單,手被機器絞了,縫了十幾針。怕他擔心,您打電話的時候,還騙他說您一切都好。”

      “他還說,我們結婚時,您給我的那個紅木首飾盒,是您用了最好的一塊金絲楠木,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親手打磨出來的……”

      她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爸,我錯了。我以前……太虛榮,太無知了。我只看到了您手上的繭和指甲縫里的臟,卻沒看到,這些都是您為我們這個家,付出的證明。我嫌棄的,恰恰是我最應該感恩的。我……我真的……很對不起您。”

      她哭得泣不成聲。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百感交集。我沒想到,那個在我看來軟弱無能的兒子,會在背后,用他的方式,為我,為這個家,做著努力。

      “都過去了。”我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張紙巾,“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就好。”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不計前嫌。但看著眼前這個哭得像個孩子的兒媳,我心里的怨氣,確實消散了大半。家,畢竟不是一個講道理、論對錯的地方。它更多的是包容和理解。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她跟我說了她工作中的壓力,說了她為什么那么渴望一種“體面”的生活。她說,她從小家境不好,很自卑,所以長大后,就拼命地想證明自己,想讓別人看得起。結果,卻在追求外在光鮮的路上,迷失了自己,傷害了最親的家人。

      我沒有過多地評價她的過去,只是跟她講了些我年輕時候的故事。講我和她婆婆是怎么白手起家,講我們是如何用一雙手,把一個一窮二白的家,經營得有聲有色。

      “曼莉,”最后,我對她說,“真正的體面,不是住在多大的房子里,開著多好的車。而是你的內心,是不是富足,你的言行,是不是對得起良心。手藝人靠手吃飯,讀書人靠筆桿子吃飯,大家都是憑本事養家糊口,沒有誰比誰更高貴。”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09

      錢曼莉的到來,像一場及時的春雨,融化了我們父子、婆媳之間凍結的河流。

      我沒有立刻搬回家。榫卯學堂剛剛起步,有很多事情需要我盯著。但周末的時候,我會回去住。

      家里的氛圍,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那張被我視為“恥辱”的巖板餐桌上,鋪上了一塊素雅的棉麻桌布。錢曼莉不再要求我必須在飯前用消毒液洗手,只是會默默地遞上一條熱毛巾。她開始學著欣賞我做的那些小木器,甚至會興致勃勃地問我,這是什么木頭,那是什么卯榫結構。

      有一次,我看到她拿著一塊砂紙,在笨拙地打磨我之前那個被她摔壞的小板凳。她的動作很生疏,指甲磨禿了,手上也起了泡。

      我走過去,從她手里拿過砂紙,說:“我來吧。你這方法不對,會把木頭磨壞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我們身上,一老一少,一言不發,只有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家,又回來了。

      趙方舟的變化是最大的。他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不敢表達自己想法的“夾心餅干”。他會在我和錢曼莉之間,主動地調和、溝通。他開始對我的木工活產生濃厚的興趣,周末會跟著我到學堂,像個真正的學徒一樣,從最基礎的磨刨子、拉鋸子學起。

      他的手上,也漸漸有了和我一樣的老繭和傷痕。錢曼莉看到了,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大驚小怪,只是默默地拿出藥箱,幫他擦藥,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和理解。

      孫子安安,成了我和這個家最緊密的紐帶。他迷上了我的木工房,覺得那里就像一個巨大的玩具寶庫。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騎在我給他做的大木馬上,看我把一塊塊普通的木頭,變成各種好玩的物件。

      “爺爺的手,是魔法師的手!”他總是這樣大聲地炫耀。

      每當這時,我都會笑著摸摸他的頭,心里暖洋洋的。

      榫卯學堂辦得很成功。許多對傳統手工藝感興趣的年輕人慕名而來,甚至還有一些外國人。看著那些不同膚色、不同年齡的面孔,在我的指導下,專注地學習著這門古老的手藝,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自豪。

      我的錢,沒有變成冰冷的鋼筋水泥,而是變成了一顆顆傳承的種子,在更多人的心里,生根發芽。

      一年后的春節,我們一家人,包括大壯一家,在我的老木工房里,吃了一頓真正意義上的團圓飯。飯菜就擺在我親手做的一張大大的長條桌上,桌子是用一整塊老榆木門板改造的,上面還留著歲月的痕跡。

      錢曼莉親手做了一桌子菜,她的手藝比一年前好了太多。她給我和方舟,還有大壯,都倒滿了酒。

      她舉起杯,看著我,眼眶微紅,鄭重其事地說:“爸,這第一杯酒,我敬您。謝謝您,教會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體面。也謝謝您,讓我找回了一個更好的丈夫,和一個完整的家。”

      我笑著舉起杯,和她碰了一下。杯子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

      窗外,煙花在夜空中絢爛地綻放。屋子里,暖意融融,充滿了飯菜的香氣和家人的笑語。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手。它依舊粗糙,依舊布滿老繭,指甲縫里依舊嵌著洗不掉的印記。但在燈光下,我卻覺得,它閃著光。那是一種用汗水、良心和歲月沉淀下來的,最樸素,也最高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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