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張挺對談,最強烈的印象是傾瀉的表達和坦然的自洽。
你能感受到這是一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表達習慣、創作方法的寫作者。他的娛樂方式是閱讀、寫毛筆字,說起話來語速微快,坦率流暢。
聊到當下的創作,張挺沒有一絲對“長劇短劇化”的抵觸,有的只是對自己適應能力的擔憂。外界對他導演、編劇的《大生意人》貼上諸如“爽劇”之類的標簽,他也一概笑納。
入行20多年,張挺對創作最重要的領悟之一是“刻舟不能求劍”,時代的船已經駛過去了,長劇必須要變。
相比20年前同類型的古裝傳奇經商劇,《大生意人》情節密度更高,不論“傳奇”還是“經商”都躍進了一大步。男主古平原是一個逆襲的爽劇式人物,從一個被流放的書生起步,他的產業橫跨票號、茶葉、鹽業、糧業,一路北上南下,結交晉商、徽商、洋商,產業遍布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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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平原劇照(圖源:豆瓣)
《大生意人》總制片人譚君平的上一部作品是《北上》,這兩部戲都展現了特定時期國民經濟形態的歷史切面。在她看來,這兩部劇都有點像公路片,想讓觀眾在故事中看到一個宏大的景觀,但沒有設置太高的進入門檻,而是希望觀眾沉浸其中后,找到潛藏期間的煙火氣和厚重感。
真作假時假亦真
在張挺看來,《大生意人》有點像《鹿鼎記》——韋小寶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
對寫作者來說,這樣的改編比純虛構更難,最大的難點是要做到“真作假時假亦真”——古平原要像真實存在過一樣,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不能跳出歷史,“人物傳奇是假的,氛圍必須是真的”。
要讓一個虛構的傳奇人物穩穩落在真實的時代土壤里,是一件極其費心力的事。2018年拿到原作后,張挺就開始著手劇本寫作,2019年他停下來去拍了《天下長河》。2020年疫情期間,張挺關在家里讀書、寫作,《大生意人》和《風吹半夏》交替著寫,這部寫到“宕機”,或者覺得“情節還不夠絕”時,就用另一部換換腦子,等隔兩天再撿起來,反而覺得新鮮,又有了一些好點子。直到2024年,《大生意人》才在開機前徹底定稿。
《大生意人》原作有7部,共170多萬字,張挺的改編原則是“立首腦、去枝蔓”,“首腦”就是古平原,無關的一切盡數斬去,觀眾跟著古平原從寧古塔逃到山西,再回到安徽、上北京、赴兩淮,敘事節奏快、效率高,單一個地域的出場人物數、情節豐富度,都足以單獨展開成一部長劇。
張挺介紹,這叫“一口氣”,就像“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的老故事,視角只跟著“老和尚”見了誰、做了什么走,《大生意人》只有古平原一個人承擔戲劇進展,“一口氣不換,一直到40集”。
“其實這個技巧我用得也不算成熟,只是我的一個實驗性的寫法,可能會有一些邏輯漏洞的問題,但是我的個人能力有限,”張挺話鋒微收道,“這是真話,我不能什么方方面面全部都做得很完美,我寧可犯一些錯誤,但是也不能丟掉觀眾,這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一個寫作手法。”
在譚君平最初的設想中,《大生意人》更像一個“男性爽文”,但張挺的歷史劇功底和傳奇人物的創作手法,很好地中和了爽文的單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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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劇照(圖源:豆瓣)
古平原的一生,從江南儒生到邊地流民,再到從商救國,命運始終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著。這只手來自時代本身——清廷的皇權更迭、官僚體系的腐敗、政商關系的暗流,因此古平原逆襲的過程,其實也是他被時代的力量裹挾、擠壓、拋擲的過程。
譚君平認為,閱讀原著時,作為觀眾會更容易被書中的段落華章吸引,但劇本改編更注重不是高光,而是“過橋”(bridge),而這正是《大生意人》改編做得最好的地方。古平原不是從一個點跳轉到另一個點,而是在冥冥中,因為自己的性格底色,被“看不見的手“推著,順滑地完成了人生階段的銜接和轉換。
故事的縱深與橫向擴展,賦予了角色真實的歷史肌理,但也將拍攝推向了高難度。冰湖決戰、雪原狂奔、晉商街市、江南茶園、徽派宅院、圍城交戰,《大生意人》故事展開的地域大開大合,劇組輾轉東北、浙江、安徽、上海、內蒙古實景拍攝了近150天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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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劇照(圖源:豆瓣)
回憶起前幾集的冰河決戰,譚君平仍忍不住連說了三個“太冷了”。這場戲,劇組在伊春零下30度左右的氣溫下拍了一周,要保證大場面群戲的復雜調度,讓馬在打滑的冰層上跑,得時刻注意結冰層的變化,在氣溫上升前的限定時間內完成拍攝。
劇播出后,譚君平印象深刻的評價之一是——“像小時候看的劇”“有古早味”。在她看來,《大生意人》立住了“人—商—國家”這個敘事三角,而當下,不論是長劇還是短劇,按這個邏輯展開敘事的劇集不多,稀缺性由此顯現。“導演非常巧妙地用這個題材,包容了大家所有想看的內容。”
流水不腐
近幾年經商劇正在經歷一輪回潮,但其中多數以大女主的際遇與抉擇為核心命題,展現真實歷史、政商關系、人物傳奇的并不多。提及這類題材,不少觀眾的印象可能還是近20年前的《喬家大院》和《大宅門》等經典老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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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大院》《大宅門》海報(圖源:豆瓣)
20年間,傳奇敘事也在經歷一輪短劇化的流變。在張挺看來,以前的傳奇劇就像“蓋房子彌縫”一樣,每一處邏輯與動機都要填得嚴嚴實實。而《大生意人》則會更多地強調事件的延展性、突破性和變化,不會過多追求一種自我圓滿的形態。
張挺認為,即便如今被奉為圭臬的經典老劇,實際上也再難匹配觀眾的喜好變化,無法成為主流產品。即便兩三年前播出的劇,現在也會看起來舊舊的。“刻舟不能求劍”,時代過去了,便是永遠過去了。
張挺將當下觀眾的喜好變化總結為三點。一是要豐富,觀眾不會忍受單調;二是要娛樂,觀眾不會忍受說教;三是要呈現當下的價值觀和道德基礎。他要求自己,也建議同行們,把敘事節奏提振起來,把包袱甩得快一些,打得響一些。
“流水不腐,原地不動,注定死亡”,張挺篤信,長劇只能求變,不變則亡。反映在作品中,《大生意人》除了情節與節奏的強化,在角色塑造和關系處理上,也做到了不落俗套。
比如,李純飾演的蘇紫軒,游走于義軍、商場和清廷之間,手段狠厲目標明確,籌謀著自己的復仇與革命大計。陳曉飾演的古平原,身上既有仁義禮智信、天地君心師這類傳統道德,處事待人卻又沒有儒生的迂腐,價值觀和道德觀與當下觀眾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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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紫軒人物海報(圖源:豆瓣)
再比如劇外討論和爭議最多的白依梅與李成的愛情線,不能歸家的孤女和亂世的義軍將領,塑造了國產劇相對新鮮的、充滿張力的情感模板,官抖兩人的劇情cut點贊超過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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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依梅、李成劇照(圖源:豆瓣)
張挺認為,白李的愛情,價值在于他們旗幟鮮明地反封建,鼓勵婦女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是創作者和觀眾都必須堅守的當代價值共識。譚君平補充表示,觀眾生活中看了太多“順撇”的戀愛觀,《大生意人》在不經意間破開了偶像劇圈定的言情敘事,反而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觀眾對角色和人物關系的認可,也源于演員配置上的新嘗試。譚君平認為,陳曉和孫千、朱亞文和向涵之、黃志忠和羅一舟等幾對“老帶新”組合,都在劇中呈現了超出預期的化學反應。
這次的合作讓她意識到,作為影視創作者,自己不喜歡被人定義,換位思考來看,演員也同樣不喜歡被定義。“創作者也有責任,學會去發掘演員身上更多的可能性,這樣演員才會有條件擁有更多的可能性。”
學院派的專業化和商業化
采訪中,張挺不止一次地強調了自己對創作的看法,“真正的商業化就是專業化。”
在當下產業語境中,這句話聽上去有些反直覺,因為不少創作者會把商業化理解為一種創作的妥協,意味著公式化、追熱點、迎合市場。但在張挺這里,商業化是一種職業倫理。
“什么是商業?讓它地道,讓它漂亮,就是商業。”《大生意人》寫清朝商貿,張挺對清朝的鹽政、茶葉買賣,以及進出口貿易的流程和細節做了詳盡的調研;拍古平原的人生動線,劇組輾轉東北、浙江、安徽、內蒙古五地實景拍攝,甚至復刻了平遙票號街、徽派宅院等場景,要讓山西人、安徽人覺得夠真實、夠熟悉。“這是一種專業要求,也是一種基本要求,不是什么高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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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劇照(圖源:豆瓣)
張挺并不避諱于承認自己的作品是商業化的,更不介意自己筆下的人物被打上“爽文男主”或是“爽文女主”的標簽。“我的初心就是娛樂大家,觀眾拿它當爽劇也行,當傳奇劇看也行,啥都行,只要你喜歡這個人物。”
他反復強調,電視劇的核心使命是娛樂和陪伴,戲劇完成的最后一環是觀眾的參與。“小說、詩歌、散文的創作,是我尋找與我生命頻率共振的人,戲劇是我必須與觀眾合謀,它才圓滿。我寫了一出戲,但是從來沒有人看過,那不叫一出戲,那就叫一個劇本。”
不過,這樣一個把“迎合觀眾”說得如此自然的人,卻又是典型的學院派。他執著于寫自己擅長的歷史題材,認定“一個人只能做他能做的事情”。從《大明風華》《天下長河》到《風吹半夏》和《大生意人》,歷史和歷史中的人,是不變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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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海報(圖源:豆瓣)
張挺19歲進中戲學編劇,在那里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用他自己的話說——學院派“管理”了他一輩子的創作,不可能淡化。
張挺導演的所有劇,編劇都是他自己。他擅長大段的講述,口吻略帶夸張,譚君平形容,跟張挺聊天,會不自覺地被帶進去他的世界,尤其跟他聊歷史,就像是“講人話的歷史老師坐到了對面”。
這種敘事能力,是多年文本訓練的結果。張挺從《茶館》和莎士比亞等經典戲劇里,學會了高效地塑造角色。寫劇本時,他會反復念角色的臺詞,直到改到上口舒服了才給演員,絕不能讓觀眾“咬舌頭”。
相比許多古裝劇相對同質化的臺詞語匯,《大生意人》的臺詞顯得更扎實、更新鮮,既有文本性,又有口語感,能極有效率又不落俗套地塑造人物。李成對白依梅說自己殺人太多,會進地獄,白依梅輕巧回復,“我去地獄里找你玩啊!”短短幾個字,寫出了白依梅少女氣質的一面,也隱晦傳達了對心上人的愛慕和勇敢無畏,而結合二人注定的宿命來看,這句話還是一句殘酷而天真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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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臺詞(圖源:截自《大生意人》)
臺詞、人物與關系塑造里滲出的學院派功底,讓這部看似爽劇的傳奇經商劇,依然保有被細細品讀的空間,爽感之外,還有別的滋味,除去傳奇,也還留有歷史的風聲。
張挺清楚地知道,學院派永遠要服務觀眾,“伺候不下來觀眾,你上什么臺?”或許也是因此,在觀眾審美劇烈變動的當下,《大生意人》仍能找到人物塑造、歷史敘事和強節奏爽感之間,重新找到一種有效的平衡。
從這個意義上說,張挺所謂的商業化,其實并不是迎合市場,而是在劇集工業快速變化的當下,為自己找回創作主導權的一種方式。相反,他比很多創作者更敏銳地意識到,專業化不但沒有失效,反而可能成為內容競爭最核心的力量。
既然長劇必須和觀眾合謀,那么它也必須和時代合謀。流水不腐,創作者如果原地踏步,只會被時代淘汰,專業化與學院派,并不是這些變化的反面,而是它們能夠成立的前提。
無論《大生意人》最終會被定位為爽劇、傳奇劇還是商業劇,它至少證明了一點——長劇不會退出舞臺,它只需要以新的方式被繼續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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