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瘋癲囚徒
公元1947年,這年是丁亥豬年,抗日戰爭勝利才不過兩年。
山城重慶,這座在戰火中被抬升至“陪都”地位的城市,空氣里依舊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緊張與壓抑。
在重慶郊外的歌樂山上,有兩處地方,僅僅是提起名字,就足以讓當時的人們脊背發涼。
這兩處地方,一個叫白公館,一個叫渣滓洞。
世人稱之為,“兩口活棺材”。
白公館,聽這名字,似乎還帶著點風雅。
它的前身確實風雅,是四川軍閥白駒的郊外別墅。
但那都是老黃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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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1939年被軍統那位權勢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戴老板看中后,這里就徹底換了人間。
戴笠花了血本買下,又花了無數心思改造,把它變成了一座專門用來關押“案情嚴重”的政治犯的監獄。
能被關進這口“活棺材”的,都不是一般人。
這一天,白公館迎來了一位大人物——軍統總務處處長,沈醉。
說起沈醉,那在軍統內部可是個響當當的角色。
此人年紀不大,但資格極老,深得戴笠的信任和器重。
他和周養浩、徐遠舉并稱“軍統三劍客”,手上沾過的血,審過的犯人,怕是比尋常人吃過的米還多。
這種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早已淬煉得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利劍。
既然是“三劍客”之一親自視察,這白公館上下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沈醉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擁下,踏進了白公館的大門。
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
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樹,樹下,有一個人。
那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穿著一身骯臟破爛的囚服,頭發亂得像雞窩,臉上滿是污垢。
他正一言不發,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圍著那棵石榴樹一圈又一圈地跑著。
他的動作很機械,神情很木訥,仿佛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旁邊的幾個看守,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他們不但不制止,反而把這當成一種乏味工作中的消遣。
有的人靠在墻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笑;
有的人甚至會故意伸出腳,想絆他一下,看他出丑。
這一幕,在旁人眼中或許只是一個瘋子在發癲,但在沈醉眼中,卻成了一個巨大的疑點。
沈醉是誰?
他是玩審訊的祖宗。
他見過太多意志堅定的革命者,見過太多寧死不屈的硬骨頭,也見過太多被折磨到精神崩潰的可憐蟲。
但他唯獨沒見過,一個革命者能瘋成這個樣子。
他緩緩地走了過去,站在那個“瘋子”身邊,一言不發,只是盯著他看。
那個跑圈的男人似乎沒有察覺,依舊自顧自地跑著。
直到某一圈,他轉過頭,目光無意中與沈醉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就是這一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沈醉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瘋子該有的渙散、空洞和迷茫。在那雙看似呆滯的眼睛深處,他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東西——犀利,如鷹隼,如刀鋒。
那是一道光,一道被刻意壓抑、卻沒能完全熄滅的智慧之光。
行頭可以騙人,舉止可以偽裝,但眼神,是心靈的窗戶,騙不了人。
一個真正的瘋子,他的世界是混沌的,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廢墟。
而眼前這個人的眼神,卻像是一潭深水,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涌動。
沈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裝瘋?
在我面前裝瘋?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求證,僅憑這幾十年的“職業嗅覺”,就下了定論。
“把他給我關起來!”
沈醉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院子里懶散的空氣,“單獨關押,嚴加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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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陪同的看守所長愣了一下,趕緊湊上來,諂媚地笑道:“處長,您有所不知,這是225號,韓子棟。他就是個瘋子,都瘋了好幾年了,礙不著什么事……”
沈醉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冷冷地重復了一遍:“我說,關起來。”
命令就是命令。
看守們不敢再多嘴,只好七手八腳地把還在跑圈的韓子棟拖走,關進了禁閉室。
沈醉看著韓子棟被拖走的背影,心里很清楚,自己又揪出了一個“潛伏者”。
他很滿意自己的眼光,也很享受這種智力上的優越感。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種自以為是的掌控感,讓他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卻低估了手下這幫人的愚蠢和懶惰。
沈醉前腳剛走,白公館里就響起了看守們的竊竊私語。
“這個沈處長,真是小題大做。一個瘋子,至于嗎?”
“就是,這姓韓的都來了一年多了,除了會跑圈還會干啥?我看他就是被關傻了。”
“再說了,他一個山東佬,連四川話都聽不懂,地形更不熟。就算他沒瘋,給他把槍他都不知道往哪兒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陽奉陰違,是所有官僚體系里通行的法則。
在這些看守看來,沈醉不過是京城里來的官,偶爾下來視察一次,說幾句狠話,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罷了。
他們和韓子棟朝夕相處,自認為比誰都了解這個“瘋子”。
于是,沈醉那道“嚴加看管”的命令,在白公館這口“活棺材”里,很快就變成了一紙空文。
一個精明到骨子里的頂尖特務,和一個將裝瘋演繹到極致的紅色特工,完成了他們第一次無聲的交鋒。
沈醉自以為看穿了一切,布下了一著先手棋。
可他不知道,他的棋子,根本不聽他的指揮。
一個巨大的懸念就此埋下:當最頂層的獵手已經發現了獵物的偽裝時,獵物,究竟要如何從這天羅地網中逃出生天?
答案,或許就在那群被豬油蒙了心的“豬隊友”身上。
02 絕境求生
被單獨關押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
對于白公館的看守們來說,韓子棟這個“瘋子”實在是太有用了。
監獄里總有些臟活累活,比如挑糞、掃廁所、清理垃圾,這些活兒又臭又累,看守們自己是萬萬不肯干的。
以前,這些事都一股腦地推給韓子棟。
他從不反抗,叫他干啥就干啥,像一頭溫順的牲口。
現在把他關起來了,這些活兒誰干?
沒過幾天,看守們就嫌麻煩了。
他們合計了一下,覺得沈處長已經走了,天高皇帝遠,何必自找苦吃?
于是,他們又把韓子棟從禁閉室里放了出來。
韓子棟依舊是那副瘋瘋癲癲的樣子,蓬頭垢面,眼神呆滯,仿佛那次被單獨關押只是他混亂記憶里一個不起眼的片段,沒留下任何痕跡。
他繼續承擔起監獄里所有的臟活累活,繼續在放風時圍著石榴樹跑圈。
但韓子棟心里比誰都清楚,警報已經拉響。
沈醉那一眼,像一根針,刺破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保護色。
他必須把計劃提前了。
他的“瘋”,從來都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場長達數年、精心策劃的“行為藝術”。
這是一部由他自編自導自演的獨角戲,劇本的名字,叫做“活下去”。
早在被關進白公館之前,韓子棟就已經開始了他的表演。
而在白公館,他將這場表演推向了巔峰。
他為自己的“瘋癲”設計了完整的兩部曲。
第一步,外形偽裝。
這是最基礎的。他從不整理自己的儀容,任由頭發長得又長又亂,任由污垢爬滿臉頰和身體。
他身上的囚服永遠是餿的,散發著一股讓人不愿靠近的氣味。
他走路時含胸駝背,眼神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或者茫然地望著天空。
他幾乎不說話,就算偶爾被逼著開口,也只是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單音節。
一個人的精神狀態,首先會通過外在形象反映出來。
韓子棟用最極致的邋遢,為自己貼上了一個“精神失常”的醒目標簽。
第二步,行為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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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整個計劃的核心。
他每天都在狹小的牢房里,不知疲倦地走著“8”字步。
一圈,兩圈,一百圈,一千圈……從日出到日落,只要他醒著,腳步幾乎就不會停下。
在看守們眼中,這是瘋癲最有力的證明——一個正常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這種單調到令人發指的重復?
可他們不知道,這看似瘋癲的“8”字步,是韓子棟結合牢房狹小空間,為自己量身定制的體能訓練法。
他在計算著每一步的距離,他在感受著腿部肌肉的每一次收縮與舒張。
他在用這種最原始、最枯燥的方式,為未來那場生死未卜的長途奔襲,積蓄著每一份寶貴的體力。
院子里的跑圈,更是他求之不得的“高強度訓練”。
他必須跑,哪怕力竭,也要堅持下去。
因為他深知,一旦逃出去,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雙腿。
時間,悄無聲息地滑到了1947年8月18日。
這一天的重慶,熱得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把歌樂山上的石頭都曬得滾燙,空氣里連一絲風都沒有,白公館的大牢里,更是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一聲吆喝打破了死寂。
“225!帶上家伙跟我走,去買菜!”
喊話的人叫盧照春,是白公館的一個看守。
他口中的“225”,是韓子棟的囚犯編號。
而所謂的“家伙”,不過是一頂破草帽,兩個大籮筐,還有一根扁擔。
這是韓子棟用無數次的“聽話”和“好用”換來的機會——跟著看守下山,去磁器口鎮上采購。
這條路,他已經走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他都像一個真正的癡呆一樣,默默地跟在看守身后,挑著擔子,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但今天,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卻在胸膛里“砰砰”地狂跳。
他知道,沈醉的出現是一個無法忽略的警訊。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今天,或許就是他唯一的機會。
一路上,韓子棟依舊低著頭,挑著空籮筐,腳步沉重而機械。
盧照春則叼著根煙,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手里的槍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他完全沒把身后的“瘋子”當回事,腦子里盤算的,全是鎮上哪家茶館的牌局最熱鬧。
到了磁器口,鎮上人來人往,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充滿了與監獄截然不同的、鮮活的煙火氣。
這種氣息,對于一個被囚禁了十幾年的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韓子棟的心跳得更快了,但他不敢有絲毫異動。
盧照春的槍就別在腰間,他只要一跑,背后立刻就是一發要命的子彈。
硬來,是死路一條。
他只能等,等一個機會,一個真正萬無一失的機會。
正當他絞盡腦汁思索對策時,一個聲音突然從前面傳來。
“喲,老盧,今兒個又是你當差啊?”
韓子棟抬眼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男人,正笑嘻嘻地跟盧照春打招呼。
盧照春一見來人,眼睛頓時亮了:“王醫生!你這是要去哪兒啊?巧了,真是巧了!”
這個王醫生,叫王殿,是白公館里的一個醫生,更重要的身份是——盧照春的“麻友”。
所謂“賭友相見,分外眼紅”。
盧照春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搓麻將。
為了這事,看守長沒少罵他,可他就是死性不改。
此刻一碰上王殿,那點買菜的任務早就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走走走,去老李家!他昨天手氣可好,大贏一把,今天非得讓他把錢吐出來不可!”王殿一把拉住盧照春,興致勃勃地提議。
“好嘞!”盧照春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回頭沖著韓子棟和另一個勤務兵喊道,“你們兩個,就在門口等著,哪兒也別去!”
那個勤務兵是跟著王殿出來的,一臉的不情愿。
長官在里頭吹著風扇搓麻將,自己卻要在這大日頭底下像根木樁一樣傻站著,這算什么事?
他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怨氣沖天。
韓子棟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亮了。
機會來了!
這就是他等的“天時、地利、人和”!
他看著那個滿腹牢騷的勤務兵,一個大膽的念頭在腦海中飛速形成。他不動聲色地從破爛的口袋里,摸出幾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鈔票——這是他平時干活時,偷偷攢下的“買路錢”。
他湊到勤務兵身邊,用一種憨憨的、討好的語氣,含糊不清地說道:“兄臺……熱……買個瓜……解解暑?”
那勤務兵正煩著呢,見這個“瘋子”居然還知道熱,還知道拿錢出來買瓜,不由得愣了一下。
再一看那幾張鈔票,雖然不多,但買兩個是綽綽有余了。他心里的怨氣頓時消了一半。
“你個瘋子倒還機靈。”
他一把抓過錢,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你在這兒老實待著,我去去就回。”
看著勤務兵罵罵咧咧地走向不遠處的攤,韓子棟知道,最后一道障礙,也被他用最巧妙的方式移開了。
現在,門口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一步走錯,萬劫不復。
他沒有立刻逃跑。
他先是慢悠悠地走到籮筐邊,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和手里的蒲扇、汗巾一起,隨意地搭在了籮筐的邊沿上。
這是一個堪稱神來之筆的細節。
這個動作,無聲地傳遞了一個信息:物主只是暫時離開,去附近上個廁所,或者涼快一下,馬上就會回來。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路人,假裝要去“解手”,雙手插在袖子里,鎮定自若地、大搖大擺地,朝著東邊的巷子口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神情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沒有回頭,沒有張望,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他完美地運用了“燈下黑”的心理戰術——越是這種生死關頭,越要表現得從容不迫。
因為一個行色匆匆的人才會引起懷疑,而一個悠閑散漫的人,只會融入背景。
一步,兩步,三步……
他走進了巷子,身影徹底消失在了那片陰影之中。
就在脫離視線的那一剎那,韓子棟體內積蓄了十幾年的力量,瞬間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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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頭掙脫了牢籠的獵豹,發揮出長期鍛煉的驚人腳力,穿過一條又一條陌生的巷子,朝著他早已在心中規劃了無數遍的方向,飛速逃離!
小鎮依舊喧囂,茶館里依舊傳出嘩啦啦的麻將聲。
誰也不知道,就在這片刻之間,白公館這口“活棺材”建立八年以來,滴水不漏的神話,被一個“瘋子”,用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徹底打破了。
03 天羅地網
盧照春在麻將桌上酣戰了多久,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直到牌局散了,他才心滿意足地伸著懶腰,推門而出。
門口,只有那個勤務兵在啃著。
“那瘋子呢?”盧照春隨口問道。
“不知道啊,剛才還在這兒呢。”勤務兵指了指地上的籮筐,“東西都還在,估計是上茅房了吧。”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韓子棟的蹤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水一樣,從盧照春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沖到籮筐前,看到那整齊搭著的草帽和汗巾,腦子里“嗡”的一聲——他被耍了!
盧照春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連滾帶爬地跑回白公館,聲音都變了調:“不好了!出事了!225……225跑了!”
一個共產黨特工,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固若金湯的白公館跑了!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雷,把整個監獄上下都炸得人仰馬翻。
那些曾經嘲笑沈醉小題大做的看守們,此刻個個面如土色,腸子都悔青了。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上報到了軍統總務處處長沈醉的案頭。
沈醉聽到報告時,正在批閱文件。
他先是愣了三秒,隨即勃然大怒。
“飯桶!一群飯桶!”
他指著前來報告的下屬,破口大罵。
他無法相信,自己明明已經指出了問題所在,下了明確的命令,這群蠢豬居然還能把人給看丟了!
憤怒過后,沈醉迅速冷靜下來,職業素養讓他立刻進入了指揮狀態。
他親自部署搜捕行動,調集了整整10輛軍車,兵分兩路,一路向北往成都方向,一路向南往貴陽方向,沿途的所有旅館、店鋪、關卡,全部進行地毯式排查。
他判斷,韓子棟一個外地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逃往人多的大城市,或者去投奔川北的游擊區。
這張天羅地網,在他看來,足以捕獲任何一個亡命之徒。
沈醉的部署,從常規思維來看,幾乎是滴水不漏的最優解。
但他算錯了一點。
他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逃犯,而是一個有著豐富特工經驗,并且深諳國民黨特務思維方式的對手。
此刻的韓子棟,確實如沈醉所料,正拼命地向北跑。
他最初的目標,也的確是川北游擊區。
然而,當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嘉陵江邊,看到江對面影影綽綽的軍車燈光,聽到遠處傳來的隱約狗吠聲時,他停下了腳步。
江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發熱的頭腦瞬間冷靜下來。
一個致命的問題浮現在他的腦海:我是山東人,一口改不掉的山東口音。跑到四川人的地盤里,只要一開口,不就等于在腦門上寫了“我是外地人”五個大字嗎?這在戒嚴時期,簡直就是活靶子!
他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僥幸之上。
他掏出一枚在獄中偷偷磨平的銅錢,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本想用拋硬幣的方式,讓老天來替他決定方向。
可就在銅錢即將離手的那一刻,他猛然醒悟。
不!不能把命運交給運氣,必須交給邏輯和判斷!
他緊緊攥住那枚銅錢,收回了口袋。
他抬起頭,望向了與川北截然相反的方向。
沈醉會怎么想?
他會認為我往哪里跑?
韓子棟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沈醉那張精明而冷酷的臉。
他幾乎可以肯定,沈醉的兵力,此刻正鋪天蓋地地涌向成都和貴陽。
那么,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個最大膽、也最瘋狂的計劃在他心中形成——反其道而行之,不退反進,向著敵人的心臟地帶,向著遙遠的華北解放區前進!
這是沈醉與韓子棟的第二次隔空交鋒。
沈醉動用了強大的國家機器,布下了常規思維下的天羅地網。
而韓子棟,僅憑著對敵人心理的精準預判,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次更高維度的破局。
他毅然轉身,選擇了那條最艱難,但也最出人意料的生路。
沈醉的十輛軍車,注定要撲一個空了。
04 歸途漫漫
從重慶到華北,在1947年的中國,那是一段遙遠得近乎絕望的距離。
沒有今天的飛機高鐵,只有顛簸的輪船,泥濘的土路,和望不到頭的崇山峻嶺。
對于一個身無分文、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逃犯來說,這段歸途,無異于一場現代版的萬里長征。
韓子棟的逃亡之路,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艱辛。
他先是設法混上了一艘開往湖北的江輪。
船上人多眼雜,到處都是盤查的士兵和特務。
他只能把自己縮在最骯臟、最不起眼的角落,用那身破爛的衣服和滿臉的污垢作為掩護,祈禱不要有人注意到他。
好不容易熬到了湖北,新的難題又擺在了面前:住宿。
那時候,但凡是個正規的旅店,住店都必須要有國民黨當局開具的路條和身份證明。
韓子棟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
他一連問了好幾家旅店,都被店家像趕蒼蠅一樣趕了出來。
天色漸晚,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站在陌生的街頭,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無助。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家小旅館的門口,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叫住了他。
“喂,兄弟,看你這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韓子棟警惕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張飽經風霜但還算和善的臉。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嘆了口氣:“唉,看你這模樣,也是個遭了難的。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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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子棟跟著老板進了店。
老板告訴他,自己是河南人,也是背井離鄉出來討生活的,最看不得落難的同鄉。
他看韓子棟不像壞人,便冒著風險,用自己的身份信息給他做了登記,巧妙地幫他蒙混了過去。
那一晚,韓子棟躺在簡陋的床鋪上,雖然渾身酸痛,但心里卻涌起一股久違的暖流。
這是他逃出來后,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陌生人的善意。
這股暖流,支撐著他繼續前行。
離開湖北,他開始徒步翻越鄂西的山區。
一天,他在山路上遇到了瓢潑大雨,整個人被淋得像一只落湯雞,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躲在一個突出山崖下瑟瑟發抖。
眼看天就要黑了,山里傳來了陣陣狼嚎。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凍死或被野獸吃掉的時候,遠處山坳里,一點微弱的燈光亮了起來。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那點燈光走去。
那是一家開在路邊的小飯鋪,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關門。
老板娘看到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但聽完他結結巴巴的解釋后,惻隱之心油然而生。
她不但沒有趕他走,反而把他讓進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還讓他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在火塘邊烤干。
那一晚,韓子徒就睡在飯鋪的柴草堆上。
屋外是呼嘯的風雨,屋內是溫暖的火光和干燥的稻草。
他吃上了逃亡以來最飽的一頓飯,睡上了最安穩的一覺。
第二天早上,他千恩萬謝地要告辭,老板娘又給他烙了幾個餅,讓他帶在路上吃。
從重慶到華北,整整三個月,九十多個日夜。
韓子棟就是這樣,一路走,一路遇到各種各樣的人。
有幫他指路的農民,有分給他半個饅頭的乞丐,有讓他搭順風牛車的貨郎……
他們都是最底層的普通百姓,他們不知道韓子棟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他是個被國民黨重金懸賞的“要犯”。
他們幫助他,僅僅是出于一種最樸素、最原始的善良和同情。
正是這點點滴滴匯聚起來的善意,像一盞盞小小的油燈,照亮了韓子棟那條漫長而黑暗的歸途。
這讓他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所為之奮斗的那個理想,之所以有力量,之所以必將勝利,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它植根于這片廣袤的土地和這些善良的人民之中。
民心所向,便是最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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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11月中旬,當韓子棟衣衫襤褸、形同乞丐地出現在華北解放區的哨卡前時,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出了那句他演練了無數遍的話:“同志,我……是來找組織的。”
說完這句話,他緊繃了十幾年的神經,終于徹底松弛下來。
他一頭栽倒在地,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時,韓子棟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干凈的床上,身上換了干凈的衣服,旁邊還坐著一位和藹的同志。
他回來了。
他終于回家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接受組織嚴格的審查。
這是必要的程序,對于一個失聯了十幾年的同志,組織必須搞清楚他在獄中的全部表現。
韓子棟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他詳細地匯報了自己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4年因叛徒出賣被捕。
抗戰爆發后,他被押送到貴州息烽集中營關押。
1946年7月息烽集中營撤銷,羅世文、車耀先、韓子棟等70名重要政治犯被轉送到重慶白公館看守所。
之后不久,羅世文、車耀先被秘密殺害,許曉軒被大家推舉為臨時黨支部支書,韓子棟和譚沈明任支委。
大家不止一次醞釀越獄,經討論認為:不能等死,但不能脫離條件硬干,不能單靠集體越獄,要“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當組織通過各種渠道核實,確認他在獄中堅貞不屈,沒有出賣任何同志和機密后,正式恢復了他的黨籍和工作。
當時的中組部負責同志對他說:“你能經受14年的秘密監獄生活的考驗,即使在全黨黨員中也是罕見的,堪稱難能可貴。”
組織上考慮到他是山東人,又與家人分別了太久,決定派他回山東老家工作。
臨行前,負責同志問他還有沒有什么個人要求。
韓子棟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頭,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有一個愿望,希望能再活幾十年,親眼看到蔣家王朝覆滅的那一天!”
說這話時,他咬牙切齒。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張張熟悉而年輕的面孔:車耀先、羅世文、張露萍……那些和他一起在“活棺材”里并肩戰斗過的戰友,那些沒能等到勝利就倒下的英雄。
他活下來了,他必須替他們看到那一天。
不久后,在解放軍同志的護送下,韓子棟回到了闊別14年的山東老家。在重返工作崗位前,組織特批他回家探親。
站在熟悉的家門口,他卻遲遲不敢敲門。
14年了,妻子是否還活著?
是否已經改嫁?
女兒還認得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嗎?
他自己,也從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他鼓足勇氣,抬手敲響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開門的是一個同樣歷經風霜的女人。
她看著門口這個衣衫破舊、形容枯槁的“乞丐”,警惕地問:“你找誰?”
韓子棟的喉嚨哽住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一句話,一句帶著顫音的話:“玉玲……我……我是韓子棟啊!我回來了!”
妻子王玉玲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他眼角的皺紋和眼里的淚光。
下一秒,她捂住嘴,積攢了14年的思念、擔憂和委屈,在這一刻瞬間決堤,化作嚎啕大哭。
14年了,她一個人拉扯著女兒,苦苦支撐著這個家,從黑發等到白頭,等的,就是這一天。
新中國成立后,韓子棟一直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默默奉獻。
60-70年代期間,韓子棟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有人懷疑他是由沈醉安排假脫逃而潛伏下來的特務。
好在沈醉作為起義將領,堅持事實,堅決否認這一說法,并將他親自安排布置追捕韓子棟的情況出具了證明,韓子棟后被平反,后任貴州省政協常委兼副秘書長。
在韓子棟心里,始終有一個未了的心愿。
白公館里的許多英雄,都是被秘密處決的,連尸骨都找不到。
他們的英勇事跡,他們最后的斗爭,隨著他們的犧牲,一同被埋葬在了歷史的塵埃里。
組織上不知道,他們的家人更不知道。
韓子棟認為,老天讓他從那口“活棺材”里活著走出來,不僅僅是為了讓他自己活下去,更是賦予了他一個神圣的使命——為那些犧牲的戰友作證。
他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用在了整理回憶材料,四處奔走呼號上。
他要讓世人知道,那些被遺忘的名字背后,是怎樣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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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我國傳奇女特工張露萍烈士的身份,終于在1983年得到了最終的確認和追認。
在一次為張露萍烈士身份認定的評審會議上,因為年代久遠,資料缺失,工作一度陷入了僵局。有人對一些細節提出了質疑。
面對質疑,韓子棟沒有過多地辯解。
他只是沉默地從隨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已經洗得發白、但保存得極其完好的枕套。
他舉起那個枕套,用蒼老而顫抖的聲音,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這個枕套,是小蘿卜頭的媽媽徐林俠同志親手給我縫的。我越獄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就帶了它。”
“我記得很清楚,是小蘿卜頭親手把它交給我的。那天,張露萍同志就在旁邊,她微笑著看著我們,對我說:‘老韓,好好活著。出去了,告訴大家我們是誰。’”
這個充滿情感和溫度的細節,這個從煉獄中帶出的唯一信物,比任何冰冷的文件檔案都更具說服力。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為之動容落淚。
那個枕套,最終被韓子棟捐贈給了重慶紅巖革命紀念館。
它靜靜地躺在陳列柜里,無聲地訴說著那段崢嶸歲月,和那份永不磨滅的戰友情誼。
1992年5月19日,韓子棟在貴陽病逝,享年84歲。
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親眼看到了蔣家王朝的覆滅,也用自己的后半生,踐行了對戰友們的承諾。
他的一生,是一個傳奇。
一個從“瘋子”開始,以英雄落幕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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