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冰島作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的作品《魚沒有腳》,文字間透露出冰島獨有的清冷、深邃與干凈。
斯特凡松多次獲得與提名布克文學獎、都柏林文學獎、北歐理事會文學獎,被認為是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北歐作家。在國內,他還并不為人所知,或許和冰島一樣遙遠而神秘。
“‘踏遍整個冰島,只有這里的居民最接近死亡。’冷酷的風像是同時從兩個方向吹來,狂風裹挾著鹽粒和沙子繞著圈抽打我們。天是如此遙遠,人們的禱告剛剛升入半空,就像死去的鳥兒一般落下,或是化為冰雹。飲用水咸得像海水。這里不適合居住;一切都在唱反調:常識、風和熔巖。但我們仍然在這里生活了許多年、許多世紀,像熔巖一般固執,就算被載入了史冊,也寂靜得像青苔一般,它覆蓋著巖石,把巖石變成土壤,有人會把我們制成標本,給我們釘上獎章,寫一本關于我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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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整個國家只有這里的居民最接近死亡。“
我并無不恭之意,但阿里是唯一一個能把我拉回來的人。穿過大片的黑色熔巖,幾百年前它們痛苦地停止流動,一些地方寸草不生,另一些地方卻很柔和,在蔓生的青苔的包覆下顯得寂靜與安詳。你驅車駛出雷克雅未克,經過長長的煉鋁廠,進入熔巖地帶,先是一聲古老的尖叫,隨后便是青苔覆蓋下的寂靜。
天很陰,黯淡的云撲滅了十二月若有似無的光線,熔巖如同黑夜,降臨在雷克雅內斯公路兩旁。路邊亮起的街燈發出長明的光,監視著你,奪走你的星星和風景,以及擋住你的視線。我開車穿過灰色和記憶,穿過熔巖和無常的情緒,那些離去的不會再回來,可我回來了,毫不猶豫地回來了,以每小時一百一十千米的速度,回到凱夫拉維克。
凱夫拉維克,一個并不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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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是否關于那句無禮的詩,關于它所在的那首詩所講述的真理,但去往凱夫拉維克的旅途總像要駛離這個世界,前往虛無。從長長的煉鋁廠,以及工廠四圍快速生長的植被出發,不過二十分鐘,就會看見,尼亞茲維克第一批在熔巖中崛起的樓房籠罩在一片潮濕的灰色與荒謬中。這陌生的奇跡,竟有生命存活于此,這一點始終令我和阿里感到困惑。這兒有人居住,還有不少房子——這里總有一些事物對抗著共識,對抗著歷史思辨。別會錯了我的意思,使我驚訝的并非尼亞茲維克的樓房——對此我早有心理準備。去凱夫拉維克的路程已過半,向右看去,斯塔皮進入視野。這個村莊過去靠軍事生存,現在卻萎靡不振,一半地方已沉入斯塔皮地下的熔巖。村莊得名于此地高大的懸崖,那堵懸崖像一個巨大的拳頭,一聲呼嘯,伸入洶涌的大海。再向前幾千米,是一個大大的路標,上面慢慢閃過的名字仿佛一聲沉重的心跳,擊打在飛馳而過的汽車上:
雷恰內斯拜爾
像一則警告般對著路人閃爍,昭示著他們最后掉轉方向的機會,世界終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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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恰內斯拜爾是個單調的別名,包括三個村莊,它們過去的名字是尼亞茲維克、凱夫拉維克和哈布尼爾。
人口一萬,還有一片缺少限額的海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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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頭,而是直接駛過路標,駛離這個世界,沒多久就碰上了一些難以理解的建筑:先是老基地上龐大的飛機庫,它由美軍建造,一直是冰島最大的建筑,其面積肯定了那個國家的軍事優勢;接著便是尼亞茲維克聳立在熔巖之上的房屋,從那兒走過去就是凱夫拉維克,我和阿里在這個村鎮度過了各自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光,這是一個擁有“三個基本方向”的地方。
冰島是一片荒蕪之地,不知是誰說過,“年景不好的時候,這里幾乎無法居住”。這個說法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山很暴躁,每一個坡都能致命,凄厲的風帶著憤怒把刺骨的寒氣一股腦地潑向你。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生活的艱辛、疾病與火山爆發幾乎兩次洗清了冰島的人口,毫無疑問,凱夫拉維克是整個國家最糟糕的地區。與之相比,比斯克普斯通格和斯卡加峽灣的鄉村簡直美妙如天堂,頗有南方土地的溫柔之感。假如捕不了魚,就幾乎沒有什么能救活我們;咸腥的大風呼嘯而來,對著人群猛擊,用以維持生命的雨水隨著希望在熔巖里消失,在這里,天地之間的距離最遙遠。“毫無價值”,十八世紀的阿爾尼·馬格努松和保德爾·維達林所寫的《地籍簿》 [2] 中曾有此記載,這部以科學家極其公正的視角完成的手稿首次對凱夫拉維克做了全面描述。他們沒有時間寫詩來表達感情或是譴責;取而代之的是洞見與坦率:“這里無船停泊;泊船條件惡劣。沒有放牧的草場,外圍的牧場較為完整,但水源不夠,夏、冬兩季都一樣。通往教堂的路途很遠,且在冬季常常無法通行。整個國家只有這里的居民最接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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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和阿里坐上一輛大巴,離開了凱夫拉維克,身上只帶了必備的東西——衣物、記憶、書與唱片——頭也不回地離開。司機是一位穩重的老人,滿頭銀發,有一種生來安靜的好性情。出發前,他把磁帶放進錄音機,因為耳朵有點聾,所以調高了音量,就這樣一路乒乒乓乓地開到了雷克雅未克!音樂轟炸著我們的耳朵,像一種殘酷的懲罰。我們的車慢慢駛出凱夫拉維克,經過港口,沿著軍事基地行進,那里的戰斗機和六萬美國人早已人去樓空,他們幾年前就離開了,帶著槍火和死亡、工作和漢堡、廣播臺和舞廳離開,除了廢棄的樓房和失業的人口,什么也沒留下。
大巴經過尼亞茲維克,開上雷克雅內斯公路,那時道路狹窄,車行緩慢,去雷克雅未克至少要一個小時,一路上司機把威猛樂隊的《你走之前叫醒我》播放了三次,他安靜的好性情頓時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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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九月,冰島共和國成立三個月后,冰島總統考察了凱夫拉維克,這是他對此地的唯一一次正式考察,行程之初,他曾這樣說過:“我很樂意去本國最黑暗的地方看一看。”最黑暗的地方——在軍隊和機械化時代到來之前,人們怎么能夠在這里生存呢?
答案很簡單——本就不可能。
“踏遍整個冰島,只有這里的居民最接近死亡。”冷酷的風像是同時從兩個方向吹來,狂風裹挾著鹽粒和沙子繞著圈抽打我們。天是如此遙遠,人們的禱告剛剛升入半空,就像死去的鳥兒一般落下,或是化為冰雹。飲用水咸得像海水。這里不適合居住;一切都在唱反調:常識、風和熔巖。但我們仍然在這里生活了許多年、許多世紀,像熔巖一般固執,就算被載入了史冊,也寂靜得像青苔一般,它覆蓋著巖石,把巖石變成土壤,有人會把我們制成標本,給我們釘上獎章,寫一本關于我們的書。
當然,我和阿里并不是這里的人——不管我們來自何方——不完全是;十二歲時我們來到這里,十年之后又離開,在這兒我們完成了義務教育,接著去工地上班,在凱夫拉維克和桑德蓋爾濟生產咸魚和鱈魚干,我們干了三年腌制和風干魚的活兒,再念完高中。我們來的時候還是孩子,離開時已物是人非。這里本不是故鄉,可為什么當車漸漸接近尼亞茲維克,我的心就開始狂跳不止?這個村莊看起來總像是進入凱夫拉維克之前的熱身項目,像一支無人傾聽的樂隊,除了斯塔皮的社區中心,還有什么是值得提及的?一片新的住宅區興建起來,過去,這里曾是一片荒涼的山,順著基地的方向蔓延。大多數樓房是大戶型的家庭住宅,有一些樓房高聳在路邊,像那些被人們遺忘的日子。高樓之下是一道道低矮的籬笆和幾排纖弱的樹木,樹樁被牢牢加固過,仿佛是為了防止那些樹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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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沿著尼亞茲維克和凱夫拉維克之間隱形的分隔線向前行駛。我的心怦怦直跳,那是可笑的肌肉、神秘的火箭和永恒童年的居所。接著我到了倫敦圈,鎮上的第一個環島,下一個是紐約圈。凱夫拉維克人想通過這種方式抬高自己,或是有意回避自己的歷史,這多少令我感到尷尬,我從第二個環島開出去,街上有許多快餐車,我在其中一輛旁邊停下。從那里俯瞰港口,視野很好,它開闊的空白與絕望,仿佛被神弄丟了,然后遺忘。三個老漁民站在碼頭邊,那里的海景不錯,他們的手在身體兩邊晃悠,手里空空蕩蕩的,他們注視著今天唯一一艘將要靠岸的漁船。我拿起車上的望遠鏡看過去,漁民的臉上有一絲悲苦與焦灼——仿佛他們走向碼頭只是為了確認自己逝去的歲月是否都被困在了漁網中。
02
”這種哀傷,這顆被碾碎的心,這些海鷗和約恩尼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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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兩年前,阿里發來信息,與我和這個國家告別:“生活在小群體中,人會呼吸困難,那種沉悶感十分壓抑,在窒息之前,我要離開這里。”一個離開的絕佳理由。想愛上冰島,有時候你卻不得不逃離。小群體的沉悶讓人感到壓迫,假如供氧不足,那就少思考,或是狹隘一些;你的世界觀變得自私自利,因而愈加可恥。阿里是對的,我們的社會為沉悶所害。盡管高山給人以啟發,巍然聳立,直入青云,在那里能尋找到氧氣與新鮮視角,而我們卻只能在草叢里荒廢光陰。“別誤會——草叢很重要,它們是沉睡的狗,是這個國家的思想,是我們丟失的沉默。草叢是冰島,阿里常常這樣說,他在一周前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中又將此重復了一遍,并在里面加上了一句:“對草叢的懷念讓我生不如死。丹麥人沒有草叢,也沒有高山,這簡直不能原諒。”沒有遼遠的事物;只有約會和時間,或者一個微笑的表情。他的話讓我明白他正在歸途之中;過去他從未說得這樣坦率過。阿里母親一方的長輩都有些多愁善感,不過,大約從他六歲開始,撫養他的人變成了一個來自斯特蘭迪爾的性情冷酷的男人和一個情緒多變的東部人。這種組合顯然好不到哪里去;生活注定無法擺脫愁緒、沒完沒了的困境和煩悶不堪的夜晚。事實的確如此,后來發生的樁樁件件都是印證,盡管方式不同。這無法避免;一旦你提起筆,就不得不把故事講完——這是首要誡命,也是基石。所以我明白,那個日期和時間說明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那天的那個時間他會在米涅斯荒原降落,我立刻回復了他,用我們年輕時用過的表情,盡管世界完全變了模樣。接著我們會一起去喝從免稅店里買來的酒。你打算住在哪兒?答案出乎意料:凱夫拉維克的飛行酒店。
阿里關于回家的密碼顯而易見,也許并不需要專家解碼,雖然兩年前,臨別之時,他話中的深意(“生活在小群體,人會呼吸困難”)對外人來說并不像對我一般容易理解,他真正想要表達的不外乎是:“我滿懷憂傷,它正在碾碎我的心,摧毀著它。一個心如廢墟的人活著有何意義?我要離開這里,拯救自己。”
憂傷。
或者,有什么在他、她,以及他們的三個孩子的生活里如此突然、如此意外、如此可怕地斷裂了。或者,仿佛有什么東西如此突然又意外地斷裂了。他的手臂像一聲尖叫掃過餐桌,沒有什么再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這是個麻煩的詞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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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驅趕了自己。或者說,生活驅趕了他,日常生活中那些懸而未決的事,他不愿面對的事,還有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累積的微小細節,那樣入神,我想,那樣淡漠、那樣懦弱,或許多少都有一些。先是他的手臂像一聲尖叫掃過餐桌,不久之后,空虛隨之而來,悔恨——一個包含了“花”和“匕首”兩層意思的詞——緩慢而篤定地填滿一切。
如今他回來了,在去往丹麥的兩年后心碎地回來,嚴格地說,丹麥算不上是異國。
我依然站在凱夫拉維克的港口邊,注視著今天唯一一艘載著貨的船入港。幾個老漁民將手插進衣兜,開始閑聊,我曾在他們臉上見過的神情已消失不見,仿佛一個誤會;他們笑起來,幾只海鷗隨著船飛翔,卻有些漫不經心,似乎對船藝和凱夫拉維克的漁業失去了信心,它們盤旋在漁船上空,像是在作秀。我舉起望遠鏡看海鷗,它們的表情幾乎是膽怯的,這想法有些荒謬,海鷗哪有表情,除非事關貪婪和對死亡的“畏懼——也許它們都是自由主義者吧,阿里也許會這樣加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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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突然響起的汽車喇叭音嚇了我一跳;五輛車——兩輛SUV、一輛小卡車和兩輛家用轎車——正在快餐車邊排隊訂餐,餐車車頂上寬大閃亮的鋁制標牌上以冰島語寫著:“約恩尼漢堡!”除此之外,還寫有字母大小一樣的英語,也許是美式英語。習慣所致,我猜,源于大約半個世紀以來美國軍事的影響。我看著那幾輛車,發現自己拿起了望遠鏡。其中一個司機又按響了喇叭,也許是出于無聊,也許是出于對生活的抗議,抗議西南區[3]的現狀,失業、絕望、被收回的捕魚限額和一去不復返的軍隊;也許是對赫爾古維克的鋁廠,對市長西于爾永正努力搭建的美式廢物處理設施感到煩躁,對安全和幸福感到煩躁,對性能力的衰退感到煩躁,換言之,因為抗拒衰退而煩躁;也許僅僅是為自己的訂單而煩躁,餓著肚子等一個約恩尼漢堡的滋味顯然并不好受。除非他是有意對我按喇叭,因為我正站在這里看著港口,看著紀念碑,在昔日的好年景,這座紀念碑有著不可小覷的地位,是小鎮的心臟與目的,證實了小鎮的重要性,證實了它與國家的歷史和精髓之間牢不可破的聯系,證實了它對于軍隊頗有價值的平衡力,以及它對凱夫拉維克居民生活與言行的影響力。我回到車里,心知居民們對無車的人心懷戒備,此類人群常常是潦倒的酒鬼。我回頭看,海鷗飛走了,那里天色漸暗,白日沉入大海,一片使凱夫拉維克和周邊地帶得以生存的海,生命之前提與守護的海,與冬天疲憊的紅色夕陽,與海鷗,與汽車喇叭,與約恩尼漢堡一起沉入一片慷慨的海,沉入從凱夫拉維克安然游回大海的魚群中。
捕魚限額的收回,導致大多數漁船被變賣,一個缺少限額的城鎮,本國最黑暗的地方,早就被正義和平等所拋棄。我們從廚房或客廳的窗戶向外看去,自言自語,這就是大海,真有那么大,然后就繼續前進,因為沒人想要那樣龐大的事物去提醒他們昔日的好光景,繁榮的市場,一個人們輕易就能過得神采飛揚的年代;提醒他們默認海洋魚類已化為漁業大亨和他們后代的銀行存款,默認那些瀕臨滅絕的鱈魚、閃閃發光的鯡魚已成為他們的血液,默認海洋私有化——為了他們,我們得迅速拉上窗簾,因為這很嚴酷,大家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成群結隊的魚游在海里卻無法捕撈,擁有魚類加工廠卻無魚可以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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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見海鷗或者老漁民;他們隨著白日消失,也許隨著夕陽、海鷗和汽車喇叭聲一起沉入大海。我把望遠鏡對準天空——但愿那里沒有限額制,穿過黑暗的空氣,向著東方,那是阿里的飛機飛來的方向。飛行員正在小心駕駛,將這樣一個貨物送達——一個滿懷憂傷與心碎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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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丨[1]1984年,冰島采用了個人可轉讓捕魚限額制。捕魚限額可被分配給集體或者漁船(漁業公司)。由于凱夫拉維克是美國的軍事基地,所以這座村鎮分得的限額比其他村鎮少得多(漁業對于凱夫拉維克的經濟不那么重要)。漁業公司的老板偶爾會因為更大的利益出售自己的限額,有時賣給本國其他地域的公司,這會導致一個村鎮失去限額(其工業發展是基于漁業公司在那里設立了總部),而魚卻能在大海里逍遙。小說中“缺少限額的海”這一說法由此而來。凱夫拉維克的居民失去了捕魚限額,就算有,也很難以此維生,因此他們無法充分利用海洋資源——村鎮外的海并不是“缺少魚”,而是“缺少限額”。
[2]著名的手稿收藏家阿爾尼·馬格努松(1663—1730)和執法官保德爾·維達林(1667—1727)應丹麥國王的要求于1703—1712年對冰島做了土地調查,并寫下《地籍簿》(冰島語:Jareabók,1714)一書。
[3]西南區,冰島最大的八個行政區劃之一,首府為凱夫拉維克。
文字丨選自《魚沒有腳》[冰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 著;葦歡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12。
來源公眾號丨楚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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