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第一章 蜜糖
王秀英的退休生活，是從一鍋蓮藕排骨湯的香氣里開始的。
那年她五十五歲，剛從紡織廠辦了內退手續(xù)。
手里攥著那本紅色的退休證，心里空落落的。
可一想到兒子王磊，想到那個剛滿一歲、咿咿呀呀的小孫子樂樂，那點空落就立刻被填滿了。
她重新系上圍裙，像個陀螺一樣，在廚房和菜市場之間旋轉起來。
兒子王磊和兒媳曉慧都是獨生子女，工作忙，壓力大。
王秀英心疼他們。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三站公交車去那個最新鮮的菜場。
排骨要挑最好的肋排，蓮藕要買那種粉糯的。
咕嘟咕嘟的小火，燉上一個半小時，湯色奶白，肉香撲鼻。
周末，王磊一家三口開車過來，門一開，王磊的大嗓門就先傳進來。
“媽，我聞著味兒就來了，香死我了！”
曉慧抱著樂樂，跟在后面，笑得甜甜的。
“媽，您辛苦了。”
王秀英接過胖乎乎的孫子，心都要化了。
“不辛苦，不辛苦，快洗手吃飯。”
飯桌上，王磊大口啃著排骨，曉慧細心地給樂樂喂著蛋羹。
王秀“英看著這畫面，眼睛有點發(fā)酸。
她想起了過世的老伴。
老王走得早，她一個人把王磊拉扯大，供他讀完大學。
這輩子吃的苦，好像在這一刻都值了。
“媽，樂樂那個嬰兒車有點小了，我們想給他換個好點的，德國進口的，說對脊椎好。”
王磊啃完一塊排骨，擦擦嘴說。
王秀英想都沒想。
“應該的，孩子的東西不能省，多少錢？”
“有點貴，打完折要三千多。”
曉慧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
王秀英立刻起身，回到臥室，從床頭柜的一個鐵盒子里拿出錢。
那是她剛拿到手的一筆退休補償金。
她數(shù)了四十張紅票子，用個信封包好，遞給王磊。
“拿著，給樂樂買，剩下的你們添點什么。”
王磊接過去，嘿嘿一笑。
“還是我媽最好。”
這句話像蜜一樣，甜到了王秀E英的心坎里。
她覺得，為兒子、為孫子花錢，天經(jīng)地義。
錢放在銀行是死的，花在家人身上，才叫錢。
樂樂的進口奶粉，一罐四百多，王秀英每個月買三罐。
樂樂的早教班，一節(jié)課五百，王秀英交了一年的費用。
曉慧說朋友都在給孩子用進口尿不濕，不紅屁股，王秀英就去超市，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她的退休金，加上那筆補償金，本來是個挺可觀的數(shù)字。
可她從來沒給自己算過賬。
她只知道，每次兒子兒媳有點為難地開口，她把錢遞過去，換來他們一句“謝謝媽”，心里就特別踏實。
她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不是那個在紡織廠守著機器，等著退休的老女人。
她是這個家的“后勤部長”，是兒子最堅實的后盾。
有一次，她去參加一個老同事的生日宴。
大家都在聊退休生活，有的去旅游，有的報了老年大學學跳舞。
“秀英，你呢？天天在家干嘛？”
王秀英挺起胸膛，一臉自豪。
“我忙著呢，給兒子帶孫子，他們小兩口可離不開我。”
同事們投來羨慕的眼光。
“你真有福氣。”
王秀英笑著，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她覺得，這就是一個母親最大的福氣。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旁邊是老伴空了多年的位置。
她小聲說。
“老王啊，你看到了嗎？咱們兒子出息了，孫子也可愛，我沒給你丟人。”
她盤算著，等過兩年樂樂上幼兒園了，她就用剩下的錢，去老王生前一直想去的桂林看看。
她要把他的照片帶上。
那時候，她手里的錢還是鼓囊囊的。
她覺得，那筆錢就像一個永遠不會干涸的池塘，足夠她應付所有這些甜蜜的“負擔”。
她不知道，蜜糖吃多了，會齁。
更不知道，有些池塘，看著深，其實底下早就有了裂縫。
第二章 裂縫
裂縫的出現(xiàn)，是從一輛車開始的。
那天王磊回來吃飯，臉色不太好。
王秀英燉了雞湯，給他盛了滿滿一碗。
“小磊，怎么了？工作不順心？”
王磊喝了口湯，嘆了口氣。
“媽，我們單位新來的大學生，都開車上班了。”
王秀英愣了一下。
“開車？”
“是啊，我跟曉慧每天擠地鐵，來回三個小時，太折騰了。”
王磊放下碗，聲音里滿是疲憊。
“曉慧公司離家遠，最近老加班，回來都快十一點了，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王秀英的心立刻揪了起來。
兒媳婦的安全，那可是大事。
“那……你們也買一輛？”
她試探著問。
王磊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想啊，看了好久了，一輛差不多的，辦下來要十五萬。”
他頓了頓，看著他媽。
“我們倆攢的錢，剛夠付個首付，每個月還要還五千多的貸款，樂樂開銷又大……”
后面的話，他沒說。
但王秀英全懂了。
那個晚上，她一夜沒睡好。
十五萬。
那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那是她養(yǎng)老本里最大的一塊。
她翻來覆去，腦子里一邊是老伴臨走前拉著她的手，說“秀英，錢留著，別虧待自己”。
另一邊是兒子疲憊的臉，和兒媳深夜回家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她頂著兩個黑眼圈，給王磊打了電話。
“小磊，你跟曉慧來看車吧，首付的錢，媽給你們湊。”
電話那頭，王磊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抑制不住的激動。
“媽！真的？您真是……太好了！”
王秀E英掛了電話，走到床頭柜前，打開那個鐵盒子。
里面的錢，明顯少了一大截。
她一張一張地數(shù)，數(shù)了十萬塊出來。
她的手有點抖。
她告訴自己，這是“借”給兒子的。
等他們緩過來了，會還的。
兒子說了，以后他們養(yǎng)她。
提車那天，王磊開著嶄新的白色小轎車，載著一家人，特意來接王秀英。
“媽，上車，坐我們新車！”
王秀英坐在寬敞的后座上，摸著柔軟的座椅，心里那點不舍，好像被沖淡了。
曉慧抱著樂樂，回頭笑著說。
“媽，這下方便了，以后我們周末天天回來看您。”
王秀E英笑著點頭。
“好，好。”
她覺得，這錢花得值。
可是，車買了，新的開銷也來了。
油費、保險、保養(yǎng)、停車費……
王磊的工資，還完車貸，剩下的就不多了。
有時候，他會帶著點撒嬌的口氣給王秀英打電話。
“媽，我這個月初油錢又超了，您先支援我一千？”
“媽，車該保養(yǎng)了，兩千多呢。”
“媽，曉慧生日，我想給她買個好點的包，您……”
王秀英的錢包，就像一個水龍頭沒關緊的池子，錢不停地往外流。
她開始不敢去那個新鮮的菜場了，改去家門口的小超市，買打折的菜。
她給自己買衣服，總是在地攤上挑那些幾十塊錢一件的。
老同事約她去泡溫泉，她找借口說孫子離不開人。
其實，她是心疼那一百多的門票錢。
她開始有了記賬的習慣。
一本小小的筆記本，藏在鐵盒子底下。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
“5月10日，小磊，車保養(yǎng)，2300。”
“6月18日，曉慧，生日禮物，3000。”
“7月5日，樂樂，游泳課，1500。”
每一筆，都像一把小刀，在她的心上劃一下。
她安慰自己，都是一家人，計較這些干什么。
可有時候，夜深人靜，她拿出存折，看著上面越來越少的數(shù)字，心里就一陣發(fā)慌。
她甚至不敢去銀行。
她怕看到那個數(shù)字，怕面對那個現(xiàn)實。
有一次，她感冒了，咳得厲害。
她想去醫(yī)院看看，可走到醫(yī)院門口，看到掛號處長長的隊，想到檢查、拿藥，沒個幾百塊下不來，她又轉身回去了。
她去藥店，買了十幾塊錢的感冒藥和止咳糖漿。
晚上，王磊打電話過來。
“媽，您身體還好吧？”
王秀英捂著嘴，忍住咳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
“好著呢，沒事。”
“那就好。那個……媽，我們公司組織去日本旅游，可以帶家屬，我想帶曉慧去，就當補蜜月了，您看……”
王秀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聽著電話里兒子期盼的聲音，又看了看手里那瓶廉價的止咳糖漿。
她想說，媽病了。
她想說，媽沒錢了。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
“要……要多少錢？”
“一個人八千，兩個人一萬六。”
王秀英沉默了。
電話那頭，王磊也沉默了。
過了好久，王秀英才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
“媽……媽給你想想辦法。”
掛了電話，她咳得撕心裂肺。
眼淚，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感冒難受，還是在為那還沒湊齊的一萬六千塊錢難受。
她只覺得，那個原本盛滿蜜糖的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
冷風，正嗖嗖地往里灌。
第三章 冰山
王秀英最終還是把去日本的錢給了兒子。
她取出了存折里最后一筆定期存款。
銀行柜員看著她，善意地提醒。
“阿姨，這筆錢還沒到期，現(xiàn)在取利息損失不少呢。”
王秀英攥著存折，指甲都快嵌進肉里。
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事，家里急用。”
當她把那個裝著一萬六千塊錢的厚信封遞給王磊時，王磊抱著她，像個孩子。
“媽，您就是我親媽！等我以后有錢了，我?guī)h(huán)游世界！”
王秀...英拍著兒子的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掏空了一塊。
兒子兒媳去日本的那幾天，是王秀英難得清閑的日子。
她不用早起買菜，不用燉湯，也不用提心吊膽地等著下一個要錢的電話。
她一個人，打掃了屋子，把老伴的照片拿出來，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老王啊，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她對著照片自言自語。
“兒子高興，比什么都強，對吧？”
照片里的老王，憨厚地笑著，不說話。
周末，王磊和曉慧回來了。
大包小包地提著。
曉慧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王秀E英。
“媽，這是給您買的護膚品，日本最好的牌子。”
王秀英接過來，看著那全是外文的包裝，心里五味雜陳。
她打開聞了聞，一股濃郁的香味。
她用不慣這個。
她平時只用幾塊錢一袋的寶寶霜。
王磊從包里掏出一堆東西，獻寶似的。
“媽，你看，這是給樂樂買的玩具，這是我的剃須刀，這是曉慧的包……”
他一樣一樣地展示著，臉上是滿足的光。
王秀英看著那個嶄新的、logo閃閃發(fā)光的包，又想起了自己那筆被提前取出來的定期存款。
她勉強笑了笑。
“挺好，你們喜歡就好。”
那天，他們留下吃了晚飯。
飯后，王磊和曉慧在客廳陪樂樂玩，王秀英在廚房洗碗。
水聲嘩嘩地響著。
她隱約聽到曉慧的手機響了。
曉慧接起電話，走到了陽臺上，還貼心地拉上了廚房的玻璃門。
但門沒有關嚴，留了一道縫。
“喂，媽。”
是曉慧跟她親家母打電話。
王秀英沒在意，繼續(xù)洗著碗。
“日本？挺好玩的，就是累。錢也花得多，我們自己帶的都不夠，多虧了王磊他媽。”
曉慧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廚房里很靜，王秀英聽得一清二楚。
“嗨，別提了，她那點養(yǎng)老金，我們稍微一使勁，就快見底了。”
王秀英的手，停住了。
碗上沾著油膩的泡沫，滑膩膩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什么還不還？一家人說什么還不還的。她的錢，不就是王磊的錢？以后不都得留給我們？”
“她自己一個人，又花不了多少。我們現(xiàn)在正是用錢的時候，樂樂以后上學、我們換房子，哪樣不要錢？她現(xiàn)在多出點力，以后我們給她養(yǎng)老，不就得了？”
“她那個人，我了解，心軟，耳根子也軟。只要王磊多說幾句好話，再把樂樂往她面前一抱，什么都掏出來了。”
“她那老房子？我早都想說了，守著那六十平的破房子有什么用？地段又好，賣了少說也得三百萬。我們拿這錢，去換個學區(qū)房的大平層，她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多好。”
“她肯定舍不得，那房子是她跟王磊他爸的念想。沒事，慢慢來，這事得讓王磊去說，他媽聽他的。石頭都能焐熱，何況是親媽的心。”
曉慧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王秀英卻什么都聽不見了。
她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飛。
她扶著冰冷的灶臺，才沒讓自己滑下去。
原來是這樣。
原來在他們眼里，她的養(yǎng)老錢，是他們的“備用金”。
她的心軟，是他們的“突破口”。
她對孫子的愛，是他們予取予求的“武器”。
就連她和老伴唯一的家，都已經(jīng)成了他們算計的目標。
她想起自己省吃儉用，連瓶止咳糖漿都舍不得買好的。
她想起自己在銀行柜臺前，那種屈辱又無奈的心情。
她想起兒子抱著她說“媽，您是我親媽”時，自己那份被掏空的感動。
一切，都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她以為自己是偉大的后盾，其實只是一個被啃食的、理所當然的存錢罐。
她以為的甜蜜和福氣，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
而在水面之下，是她從未察過，也從未敢想的、冰冷刺骨的算計和理所當然。
嘩啦一聲。
她手里的碗，掉在水池里，沒碎。
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碎成了一片一片。
再也拼不起來了。
第四章 最后的稻草
碗沒碎，王秀英把它撈起來，沖干凈，放回碗柜。
她擦干手，走出廚房。
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曉慧已經(jīng)打完電話，正抱著樂樂，和王磊有說有笑。
看到王秀英出來，曉慧還笑著問。
“媽，碗洗完了？放著我來嘛。”
王秀英看著她那張年輕、漂亮的臉，覺得無比陌生。
她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媽，您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王磊察覺到了不對勁。
王秀英走到沙發(fā)前，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我累了，你們……回去吧。”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疏離。
王磊和曉慧都愣住了。
“媽，這才幾點啊？”
“回去吧。”
王秀英重復了一遍，然后轉身回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她能聽到門外兒子兒媳小聲的議論，和孫子不解的哭鬧。
很快，他們走了。
屋子里恢復了寂靜。
王秀英靠在門上，身體慢慢滑坐到地上。
她沒有哭。
心最痛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
那次之后，王秀E英病了一場。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渾身沒勁，吃什么都沒味道。
她開始拒絕王磊他們周末過來吃飯。
“我身體不舒服，不想做飯。”
她在電話里說。
王磊很擔心，要帶她去醫(yī)院。
“不用，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她掛了電話，然后關機。
她需要安靜。
她需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她把那個記賬的小本子和銀行存折都拿了出來。
一筆一筆地看，一筆一筆地算。
從三千塊的嬰兒車，到十萬塊的汽車首付，再到一萬六的日本旅游費……
兩年不到，她那筆二十多萬的補償金，加上她每月省下來的退休金，總共三十多萬，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五萬塊了。
那個數(shù)字，像一根針，扎在她的眼睛里。
她終于哭了。
為那些流走的錢，更為那顆被傷透的心。
她想不通，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怎么會變成這樣？
是她錯了嗎？
是她太溺愛了嗎？
她想起了曉慧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
“她的錢，不就是王磊的錢？”
“守著那六十平的破房子有什么用？”
王秀E英打了個寒顫。
他們，真的在打她房子的主意。
這套房子，是她和老王結婚時單位分的。
一磚一瓦，都是他們倆親手布置的。
墻上發(fā)黃的結婚照，陽臺上老王親手做的花架，臥室里用了三十年的五斗櫥……
這里是她的根，是她最后的念想和庇護所。
如果連這里都沒了，她還是王秀英嗎？
她還能去哪兒？
搬去和他們住？
住進那個用賣掉自己回憶換來的大房子里？
然后繼續(xù)當一個予取予求的保姆和提款機？
不。
王秀英的腦子里，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了這個字。
不。
就在她以為事情會暫時平息的時候，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還是來了。
一個星期后，王磊和曉慧沒有打招呼，直接上了門。
他們提著水果和營養(yǎng)品，臉上堆著關切的笑。
“媽，聽說您病了，我們來看看您。”
王秀英開了門，沒讓他們進。
“我沒事，你們回去吧。”
王磊擠了進來，曉慧跟在后面。
“媽，您別這樣，我們是一家人啊。”
王磊拉著王秀英坐到沙發(fā)上，曉慧也趕緊坐到另一邊。
一種被包抄的感覺，讓王秀英很不舒服。
王磊搓著手，醞釀了很久，終于開口了。
“媽，是這樣……樂樂不是快上幼兒園了嘛。”
王秀英心里咯噔一下。
“我們看好了一個國際幼兒園，雙語教學，對孩子以后發(fā)展特別好。”
曉慧接著說，語氣充滿了憧憬。
“就是……學費有點貴，一年要二十萬。”
王秀英猛地抬起頭，看著他們。
她覺得荒謬。
二十萬？
去上個幼兒園？
“我們倆的錢，您也知道，都套在車貸房貸里了。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了。”
王磊深吸一口氣，終于圖窮匕見。
他握住王秀英的手，那只因為常年做家務而粗糙的手。
“媽，我們商量了，想把您這套房子賣了。”
他語速很快，仿佛怕一停頓就說不下去。
“這房子地段好，能賣三百多萬。我們拿這筆錢，去城東換個大的學區(qū)房，四室的。到時候把您接過去，我們請個保姆，您就享福，什么都不用干。”
“樂樂的學費也有了著落，我們壓力也小了。您看，這是一舉幾得的好事啊！”
曉慧在一旁拼命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媽，到時候我們天天陪著您，您就等著抱重孫子吧！”
王秀SHOW英靜靜地聽著。
她看著兒子這張熟悉的臉，和他嘴里說出的那些冰冷的、計劃好了一切的句子。
她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冰窟窿里。
從頭到腳，都凍僵了。
這就是她的兒子。
這就是她用全部的愛澆灌出來的，唯一的親人。
為了孫子的起跑線，為了他們自己的生活品質，他可以如此輕易地，就要賣掉她和父親唯一的家，抹掉她半輩子的回憶。
他管這叫“好事”。
他管這叫“享福”。
王秀英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從王磊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動作很慢，但很堅定。
她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問。
“小磊，在你心里，你爸留下的這個家，就只值三百多萬嗎？”
王磊的臉，白了。
第五章 賬本
王磊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沒想到，一向順從的母親，會用這樣的眼神和語氣問他。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人要往前看嘛。”
他結結巴巴地辯解。
曉慧見狀，趕緊打圓場。
“媽，您別誤會王磊，他也是為了這個家好，為了樂樂好。您想想，樂樂要是上了那個幼兒園，以后就能上最好的小學、中學，前途一片光明啊。這不也是您外孫的前途嗎？”
她又一次把樂樂搬了出來。
這是他們百試不爽的武器。
但這一次，失靈了。
王秀英沒有看她，目光依然鎖在自己兒子的臉上。
“為了樂樂好，就要賣掉你爸的房子？”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王磊的心上。
“為了樂樂好，就要掏空你媽的養(yǎng)老錢？”
“為了樂樂好，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啃老？”
一連三個問題，讓王磊徹底說不出話來。
他低下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讓他心慌的失望。
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失望。
王秀E英站了起來。
“你們走吧。”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容抗拒的疲憊和決絕。
王磊還想說什么，被曉慧拉了一把。
曉慧的臉色也很難看，她大概也沒想到，平時那個溫和的婆婆，會變得如此強硬。
他們走了。
門關上的那一刻，王秀英的腿一軟，扶著墻才站穩(wěn)。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赤裸裸。
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又回到了紡織廠的車間。
轟隆隆的機器聲震耳欲聾。
她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在棉絮紛飛中拼命地干活。
她還看到了老王，騎著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在工廠門口等她下班。
車把上，掛著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
他笑著對她說。
“秀英，快吃，暖暖手。”
她醒來的時候，枕頭濕了一片。
天還沒亮，窗外一片漆黑。
王秀英坐起身，打開了臺燈。
昏黃的燈光下，她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了那個記賬的小本子。
她又從五斗櫥的最底層，翻出了一個塵封的相冊。
相冊里，是她和老王從黑發(fā)到白頭的點點滴滴。
她一張一張地看，一張一張地摸。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張結婚照上。
照片上的她，扎著兩條大辮子，笑得羞澀又甜蜜。
旁邊的老王，穿著一身中山裝，緊張得身體都僵硬了。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老王的臉。
“老王啊，我好像……做錯了。”
“我把兒子慣壞了。”
“我守不住我們的家了。”
她喃喃自語，眼淚又一次滑落。
但是，哭過之后，心里那團亂麻，反而漸漸清晰了。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不能讓老王留給她最后的念想，變成兒子換取所謂“前途”的籌碼。
她擦干眼淚，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她沒有出門。
她把自己關在家里，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找出一個新的、硬殼的筆記本。
然后，她把那個記賬的小本子，和這些年所有的銀行取款憑條，都找了出來。
她戴上老花鏡，一筆一筆地，重新謄寫。
“2020年3月，樂樂出生，賀禮，10000元。”
“2021年5月，購嬰兒車，4000元。”
“2021年9月，樂樂早教班，20000元。”
“2022年4月，購車首付，100000元。”
“2022年8月，補貼車貸，5000元。”
“2023年2月，日本旅游，16000元。”
她寫得極其認真，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日期，都清清楚楚。
就像一個嚴謹?shù)臅嫞诒P點自己半生的資產(chǎn)。
只不過，她盤點的，不是收入，而是支出。
是那些以“愛”為名，一去不回的付出。
寫完最后一筆，她合上本子，手都在抖。
她看著那個厚厚的、寫滿了數(shù)字的賬本，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不是要債。
這是告別。
是和一個沉溺在自我感動里的、糊涂的王秀英告別。
是和一個被“孝順”綁架的、懦弱的母親告別。
做完這一切，她給王磊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王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和警惕。
“媽，又有什么事？”
王秀英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曾幾何is時，她接到兒子的電話，心里是暖的。
現(xiàn)在，只剩下冰冷的客氣。
“這個周六，你跟曉慧帶著樂樂，回家來吃飯。”
她的語氣很平靜。
“就我們一家人，吃頓飯。”
王磊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她會主動邀請。
“……哦，好。”
掛了電話，王秀英走到陽臺。
外面陽光正好。
樓下，幾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老太太，正有說有笑地結伴去公園。
其中一個，是住在對門的鄰居老李。
老李也看見了她，朝她揮了揮手。
“秀英，一起去公園走走啊？今天天氣好！”
王秀英看著他爽朗的笑臉，心里那塊凍了很久的冰，好像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她笑著，也朝他揮了揮手。
“等我忙完這陣子，就去。”
是的。
等忙完這最后一件事。
她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第六章 回聲
周六，王磊一家三口準時到了。
氣氛有點尷尬。
王磊和曉慧的臉上，都帶著點不自然的笑容，像是來參加一場鴻門宴。
王秀英卻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
她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王磊從小愛吃的。
紅燒肉、糖醋排骨、可樂雞翅……
“媽，您做這么多干嘛。”
王磊看著滿桌的菜，心里更沒底了。
“吃吧，可能……是最后一次給你們做這么一大桌子菜了。”
王秀UX英淡淡地說，給樂樂夾了一塊雞翅。
曉慧的臉色變了變，沒敢吱聲。
一頓飯，吃得沉默又壓抑。
只有不諳世事的樂樂，吃得滿嘴是油。
飯后，王秀英收拾了碗筷，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廚房洗碗。
她把樂樂抱到自己房間，給了他一個新買的玩具，讓他自己玩。
然后，她走出來，關上了臥室的門。
客廳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王秀英在兒子和兒媳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她從茶幾底下，拿出了那個嶄新的、硬殼的筆記本。
“啪”的一聲，放在他們面前。
“這是什么？”
王磊問。
“賬本。”
王秀英打開本子，推到他們面前。
“從樂樂出生到現(xiàn)在，不到三年，我一共在你們身上花了三十二萬七千八百塊。”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了王磊和曉慧的耳朵里。
他們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王磊看著那本子上清晰的字跡，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手開始發(fā)抖。
“媽，您……您這是什么意思？您記這個干什么？我們是一家人啊！”
“是啊，媽，您這樣……也太傷感情了。”
曉慧也急了。
王秀英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悲涼和嘲諷。
“傷感情？”
“你們跟我談賣房子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傷感情？”
“你們把我的養(yǎng)老錢當成你們的提款機時，怎么沒想過傷感情？”
“曉慧，你在電話里跟你媽說，我的錢就是王磊的錢，早晚都是你們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傷感情？”
最后一句話，像一顆炸彈，在曉慧的腦子里轟然炸開。
她的臉，從慘白變成了醬紫。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天的電話，婆婆竟然聽到了。
王磊震驚地看著妻子，又看看母親，嘴巴張了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秀英沒有再看他們。
她從鐵盒子里，拿出了最后一樣東西。
一個紅色的信封。
信封不厚。
她把它和賬本放在一起。
“這個賬本，我不是讓你們還錢。這些錢，就當我這個當媽的，送你們走上社會最后一程的盤纏。”
“這個信封里，有兩萬塊錢。是我最后的積蓄里，分給你們的。”
“從今天起，你們長大了。你們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要養(yǎng)。你們要靠自己了。”
“我的退休金，每個月三千多塊，我要留著自己養(yǎng)老，看病，吃飯。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我不想最后躺在病床上，連付醫(yī)藥費的錢都沒有。”
“這套房子，是我和你爸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我最后的家。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等我死了，它自然是你的。但在我死之前，它是我的。”
王秀英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感覺積壓在心里多年的石頭，終于搬開了。
她看著目瞪口呆的兒子和兒媳，最后說。
“以后，你們想看我，隨時歡迎。但是，不要再跟我提錢的事了。”
“媽……我……”
王磊的眼圈紅了，他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羞愧、難堪、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交織在他的臉上。
王秀英站起身。
“話我說完了，你們走吧。”
她沒有再給他們任何辯解和挽留的機會，徑直走回了自己的臥室，輕輕關上了門。
她沒有鎖門。
但她知道，另一扇門，已經(jīng)永遠地關上了。
她聽到客廳里長久的沉默，然后是桌椅挪動的聲音，最后是大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世界，終于安靜了。
王秀英靠在床頭，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暖暖的。
她沒有哭，也沒有笑。
心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就像暴風雨過后的大海。
她知道，兒子可能會怨她，兒媳可能會恨她。
他們可能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再登門。
她會孤獨，會寂寞。
但是，她不后悔。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
一個不只是“母親”和“奶奶”的，完整的王秀英。
她拿起桌上的收音機，那是老王留下的。
她打開開關，沙沙的電流聲后，傳出了一首老歌。
是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明天，她想去公園走走，跟老李他們一起。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