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那輛黑色的奔馳越野車，裹挾著一身遠(yuǎn)路的塵土，緩緩?fù)Ｔ诹舜蹇谀强美匣睒湎隆?/p>
車輪碾過干涸的車轍，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與三十年前他離開時，腳下破布鞋摩擦土路的沙沙聲，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馬俊宇沒有立刻下車，他搖下車窗，目光越過如今略顯破敗、人煙稀疏的村莊，投向那片記憶深處永不褪色的田野。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也是在這棵槐樹下，他眼睜睜看著穿著紅褂子的徐春兒，被她爹推搡著，上了鄰村來接親的那輛破拖拉機(jī)。
那時候，他兜里只有皺巴巴的幾十塊錢，那是他借遍了全村，也沒能湊夠的三百二十塊彩禮。
春兒回頭看他，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嘴唇翕動了半天，最終只吐出三個字：“認(rèn)命了。”
就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口三十年。
如今，他回來了，帶著足以買下當(dāng)年整個村子的財富，要在村頭辦一家現(xiàn)代化的加工廠。
是衣錦還鄉(xiāng)？還是……為了彌補(bǔ)些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只感到心跳得有些快，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下，蠢蠢欲動。
01
車門打開，一只锃亮的皮鞋踏在了黃土地上，激起一小團(tuán)灰塵。
馬俊宇下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家鄉(xiāng)混雜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
兒子馬文博也從另一側(cè)下來，皺著眉頭打量四周低矮的磚房、墻上斑駁的標(biāo)語，以及幾條懶洋洋躺在墻根下曬太陽的土狗。
“爸，這就是您常念叨的老家？”馬文博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比我想象的還要……原生態(tài)。”
馬俊宇沒接話，他的視線落在老槐樹干上那一道道模糊的刻痕上。
那些是他們小時候比身高時刻下的，最高的一道，旁邊還歪歪扭扭刻著“春兒”兩個字。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道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刻痕，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變化是挺大，”馬俊宇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沉，“路好像寬了點，房子也多了些新的，但這味兒，沒變。”
正說著，一個穿著舊中山裝、頭發(fā)花白的男人騎著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過來，猛地剎住，跳下車，驚喜地喊道：“俊宇？真是你啊！剛聽人說有輛好車進(jìn)村了，我就猜是你回來了！”
馬俊宇愣了一下，隨即認(rèn)出來人，臉上綻開笑容：“榮華！李榮華！好家伙，你小子也老成這樣了！”
李榮華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發(fā)小，當(dāng)年他出去闖蕩，李榮華選擇留在村里，當(dāng)了半輩子的村干部。
兩人用力地握著手，搖晃著，眼眶都有些濕潤。
李榮華打量著馬俊宇，又看看那輛氣派的奔馳車，感慨道：“哎呀，真是出息了！當(dāng)年你揣著幾十塊錢走出去，誰能想到有今天！”
馬俊宇擺擺手：“啥出息不出息的，就是混口飯吃。這次回來，是想看看能不能為老家做點事。”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李榮華興奮起來，“村里年輕人都往外跑，就剩些老弱婦孺，越來越?jīng)]生氣嘍！你回來辦廠，那可是給咱村打強(qiáng)心針啊！”
馬文博在一旁聽著，表情淡漠，顯然對父親這種“回報鄉(xiāng)梓”的熱情并不完全理解。
寒暄了幾句，李榮華壓低了聲音：“俊宇，你回來……沒打聽打聽春兒的事兒？”
馬俊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閃爍了一下，望向遠(yuǎn)處起伏的山巒，含糊道：“都多少年的事了，提她干啥。”
李榮華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看到馬俊宇的神情，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這聲嘆息，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著馬俊宇看似平靜的心湖。
02
馬俊宇家的老屋早就塌了，只剩下一堵殘破的土墻。
他這次回來，暫時住在村委會騰出的兩間空房里。
晚上，李榮華提了一瓶本地?zé)疲戳藘蓚€小菜，過來陪馬俊宇喝酒。
馬文博嫌屋里悶，說是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拿著手機(jī)出去了。
昏黃的燈光下，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對坐著，幾杯烈酒下肚，話匣子也打開了。
“這廠子，你打算投多少？”李榮華給馬俊宇倒上酒。
“前期先投個三五百萬吧，”馬俊宇抿了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主要是做山野菜和雜糧加工，咱們這兒的資源好，綠色無污染，城里人認(rèn)這個。”
“三五百萬？”李榮華咂舌，“我的老天爺，咱全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這么多錢啊！俊宇，你這是真發(fā)了！”
馬俊宇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復(fù)雜：“發(fā)啥發(fā)，就是運氣好點。當(dāng)年要不是走投無路，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出去受那份罪。”
話題不經(jīng)意間，又滑向了那個敏感的區(qū)域。
李榮華端著酒杯，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當(dāng)年……春兒嫁過去后，你沒再打聽過？”
馬俊宇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然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烈酒灼燒著他的感官。
“打聽啥？”他聲音有些沙啞，“她都嫁人了，我還有啥臉打聽。”
“唉，春兒也是個苦命人。”李榮華嘆了口氣，“她那個男人，鄰村的薛成功，是個悶葫蘆，老實巴交的，也掙不來什么大錢。
春兒過去沒幾年，她爹娘就先后病了，走了，也沒享到閨女什么福。”
馬俊宇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酒杯邊緣。
“后來呢？”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后來？就那樣唄，生了個閨女，叫淑萍。
兩口子守著幾畝地，日子緊巴巴的。”李榮華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大概十年前吧，薛成功上山采藥，摔了一跤，人就沒救過來。
春兒就成了寡婦，一個人拉扯閨女……”
馬俊宇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寡婦……一個人拉扯孩子……
他仿佛能看到那個曾經(jīng)水靈靈的春兒，是如何在生活的重壓下，一點點被磨去光澤，變得憔悴蒼老。
“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馬俊宇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還能咋樣？”李榮華搖搖頭，“一個寡婦帶個孩子，沒啥收入來源，日子難著呢。
好在閨女爭氣，考上了縣里的高中，現(xiàn)在好像也在家等著找事做。
春兒自個兒，就在附近打點零工，掙點辛苦錢。”
房間里陷入沉默，只有燈絲發(fā)出的輕微嗡嗡聲。
窗外的夜色濃重，馬俊宇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那口灼熱的酒氣，似乎久久未能散去。
03
酒精的作用下，馬俊宇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三十年前那個夏天的傍晚，如同褪色的電影畫面，一幀幀在他腦海中清晰地回放。
那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天空灰蒙蒙的，地上滿是泥濘。
他揣著借遍全村才湊到的八十多塊錢，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徐春兒家后面那片玉米地里。
春兒已經(jīng)等在那里，眼睛腫得像桃子，顯然剛哭過。
“俊宇哥，咋辦啊？我爹明天就要把我送過去了……”春兒的聲音帶著哭腔，肩膀不住地抖動。
年輕的馬俊宇急得滿頭大汗，他把那疊帶著體溫的、皺巴巴的零錢塞到春兒手里：“春兒，你再跟你爹說說，就再寬限幾天！我再去借！我一定能湊夠三百二十塊！”
春兒看著手里那堆毛票，眼淚掉得更兇了：“沒用的，俊宇哥，我爹說了，鄰村薛家已經(jīng)把彩禮送過來了，整整三百二十塊，一分不少……我爹收了錢，買了豬崽，給我弟弟攢學(xué)費……”
“那……那咱倆跑吧！”馬俊宇抓住春兒的手，急切地說，“跑到南方去！我有力氣，我能養(yǎng)活你！”
春兒的手冰涼，她慢慢地抽回手，絕望地?fù)u著頭：“跑？往哪兒跑？我跑了，我爹媽咋辦？我弟弟咋辦？薛家能放過他們嗎？”
就在這時，春兒爹粗啞的嗓門在遠(yuǎn)處響起：“春兒！死丫頭！死哪兒去了！快回來！”
春兒渾身一顫，她看著馬俊宇，眼神里充滿了無助、痛苦，還有一絲決絕。
雨水混合著淚水從她臉上滑落。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和三個字：“認(rèn)命了。”
說完，她猛地轉(zhuǎn)身，沖出了玉米地，紅色的褂子在灰暗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馬俊宇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疊沒送出去的零錢，冰涼的雨水澆透了他的全身，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只有心口那片被“認(rèn)命了”三個字燙出的灼痛。
那一夜，他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第二天天沒亮，他就帶著僅有的幾塊錢和一身債務(wù)，離開了這個生他養(yǎng)他卻又讓他無比絕望的村莊。
他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
可三十年后的今天，他還是回來了。是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tài)回來了。
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愧疚和遺憾，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和財富的增長而消散，反而在踏上這片土地后，變得更加清晰、尖銳。
04
接下來的日子，馬俊宇變得異常忙碌。
廠址選在了村東頭一片廢棄的打谷場上，手續(xù)辦得出奇地順利，縣里、鄉(xiāng)里都非常支持他這個“歸鄉(xiāng)企業(yè)家”。
奠基儀式搞得很熱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馬俊宇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安全帽，和各級領(lǐng)導(dǎo)一起握著系著紅綢的鐵鍬培土。
他臉上洋溢著笑容，應(yīng)對得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刻意維持的熱情下面，藏著怎樣一種復(fù)雜的心緒。
兒子馬文博對這些場面事顯然不太感興趣，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臨時辦公室里看電腦，或者用手機(jī)處理他自己的事情。
偶爾，他會對馬俊宇提出疑問：“爸，您真覺得在這種地方投資辦廠有前景？物流成本、人工素質(zhì)、管理難度，都是問題。還不如在省城周邊找個工業(yè)園。”
馬俊宇總是耐心解釋：“文博，你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這里的原材料成本低，勞動力相對便宜，而且政策有扶持。更重要的是，這里是我的根。”
“根？”馬文博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您都離開三十年了，還有什么根不根的。我看您就是……”
就是什么？馬文博沒說完，但馬俊宇明白兒子的意思，他覺得父親是出于一種“衣錦還鄉(xiāng)”的虛榮，或者是為了彌補(bǔ)某種心理缺憾。
馬俊宇沒有辯解。
他事必躬親，從廠房設(shè)計到設(shè)備選購，甚至員工招聘的細(xì)節(jié)，他都要過問。
他似乎在用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忙碌，來填補(bǔ)內(nèi)心的某種空虛，或者說，來逃避那個可能即將面對的現(xiàn)實。
李榮華成了他最得力的幫手，跑前跑后，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招募工人。
村里人對馬俊宇的態(tài)度，也從最初的好奇、觀望，變成了帶著幾分敬畏和巴結(jié)的熱情。
畢竟，他是能給大家?guī)砉ぷ骱褪杖氲摹柏斏駹敗薄?/p>
只是，在那些熱情的笑臉背后，馬俊宇總能隱約感覺到一些復(fù)雜的目光，似乎總有人在竊竊私語，談?wù)撝昵暗哪嵌瓮隆?/p>
他盡量避免去打聽徐春兒的具體情況，甚至有意繞開她可能居住的區(qū)域。
他就像一個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人，既害怕那聲響動，又隱隱期盼著它快點到來。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
05
工廠的建設(shè)進(jìn)度很快，主體廠房很快就拔地而起。
招聘本地工人的工作也同步展開，簡單的培訓(xùn)后，一些人開始進(jìn)入車間做些準(zhǔn)備工作。
食堂也提前開伙了，為了解決首批工人和建筑工人的吃飯問題。
那是一個午間，馬俊宇在李榮華和施工隊負(fù)責(zé)人的陪同下，視察完廠房建設(shè)進(jìn)度，信步走進(jìn)了臨時搭建的食堂。
食堂里人聲嘈雜，彌漫著飯菜的熱氣。
工人們拿著鋁制飯盒，排著隊，依次到窗口打飯。
馬俊宇面帶微笑，和相熟的工人點頭打著招呼，目光隨意地掃過打菜窗口。
窗口后面，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中年婦女，正手腳麻利地給工人們打菜舀湯。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定格在中間那個窗口后的一個身影上。
那個女人比其他人都要瘦小些，帽檐壓得很低，默默地低著頭打菜，動作似乎有些遲緩。
就在馬俊宇目光掃過的瞬間，那個女人仿佛有所感應(yīng)，也恰巧抬起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馬俊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雖然隔著近十米的距離，雖然對方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和部分額頭眉眼。
但那眼神……
那曾經(jīng)無比熟悉、清澈如水、如今卻布滿滄桑與疲憊的眼神……
不會錯！
是徐春兒！
幾乎是同時，徐春兒也顯然認(rèn)出了他。
她的動作明顯頓住了，手里那把盛菜的勺子，懸在半空，湯汁滴答落下。
她的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愕，隨即是慌亂，然后是難以掩飾的窘迫和一絲……痛苦？
她拿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停頓，大概只有三秒。
但馬俊宇卻覺得，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三秒后，徐春兒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幾乎將臉埋進(jìn)胸口，手里的勺子慌亂地繼續(xù)動作，給下一個工人打菜，動作變得毫無章法。
馬俊宇站在原地，腳像生了根，無法移動。
以下內(nèi)容為付費內(nèi)容52% 據(jù)平臺數(shù)據(jù)，付費轉(zhuǎn)化率高的內(nèi)容付費比例設(shè)置主要在50%～80%，可結(jié)合您內(nèi)容的實際情況，將付費線設(shè)置在合適位置，以獲得更高收益
周圍所有的嘈雜聲似乎都消失了，他只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聲，和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李榮華察覺到了他的異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微變，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俊宇……”
馬俊宇猛地回過神，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臉色有些蒼白。
他低聲對李榮華說：“沒事，我們……去那邊看看。”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zhuǎn)身離開了食堂，甚至忘了跟身旁的施工負(fù)責(zé)人打招呼。
那個戴著口罩、倉皇低下的頭，那雙寫滿歲月艱辛的眼睛，還有那把在空中頓了三秒的勺子……
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三十年來精心構(gòu)筑的心理防線。
06
接下來的幾天，馬俊宇一直心神不寧。
他試圖用更加繁重的工作來麻痹自己，但那個在食堂窗口后的身影，總是不經(jīng)意地闖入他的腦海。
他確認(rèn)，那就是徐春兒。
三十年的光陰，已經(jīng)將那個記憶中鮮活的少女，徹底變成了一個憔悴、蒼老、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農(nóng)村婦女。
歲月在她臉上刻滿了溝壑，風(fēng)霜染白了她的鬢角，唯一沒變的，或許就是那雙眼睛深處，偶爾流露出的、讓他心悸的熟悉感。
他無法想象，這三十年，她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年輕守寡，獨自撫養(yǎng)孩子，在貧困中掙扎……
每一份想象，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良心上。
雖然他告訴自己，當(dāng)年的悲劇是時代和貧困造成的，并非他一個人的責(zé)任。
但那份因自己無力而導(dǎo)致的遺憾和愧疚，卻從未真正消散過，此刻更是變本加厲地涌上心頭。
他幾次想再去食堂，找個機(jī)會和她說話，哪怕只是簡單地問候一句。
但每次走到食堂門口，他又猶豫了，退縮了。
說什么呢？
道歉？顯得虛偽而無用。
問候？隔著三十年的光陰和巨大的身份落差，又該如何開口？
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疏離、怨恨，或者更讓他難受的——平靜的認(rèn)命。
他從李榮華那里，更加詳細(xì)地了解到了徐春兒這些年的情況。
薛成功死后，家里沒了頂梁柱，徐春兒為了養(yǎng)活女兒，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
去建筑工地幫人做飯，去山上采石頭，甚至去城里的醫(yī)院做過護(hù)工，伺候不能自理的病人。
直到前不久，聽說馬俊宇的工廠招工，管吃管住，她才托李榮華說了情，來食堂找了個相對輕省點的活計。
“她不容易啊，”李榮華感嘆道，“閨女淑萍倒是懂事，知道家里困難，高中畢業(yè)就沒再上學(xué)，也想在廠里找個活兒干，貼補(bǔ)家用。
春兒死活不同意，說啥也要讓閨女學(xué)門技術(shù)，不能像她一樣。”
馬俊宇默默地聽著，心里五味雜陳。
他注意到，李榮華在講述這些的時候，眼神有些閃爍，似乎還有什么話沒說出口。
但他當(dāng)時心亂如麻，也沒有深究。
他只是在想，該如何面對徐春兒，又該如何彌補(bǔ)這份沉積了三十年的虧欠。
這種復(fù)雜的心緒，甚至影響到了他的工作，連兒子馬文博都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爸，您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馬文博問道。
馬俊宇搖搖頭，敷衍道：“沒什么，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他無法對兒子言說那段塵封的往事，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青春祭奠，和無法愈合的傷疤。
07
馬俊宇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他讓李榮華悄悄安排，把徐春兒的女兒何淑萍，招進(jìn)了廠的質(zhì)檢部，做了一個相對輕松、但需要點文化基礎(chǔ)的文員工作。
他沒有直接出面，只是暗示了一下李榮華。
他想，這或許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補(bǔ)償方式，既幫助了她們母女，又避免了直接見面的尷尬。
何淑萍是個文靜秀氣的姑娘，眉眼間有幾分徐春兒年輕時的影子，但更多了一份怯生生的憂郁。
她對自己的新工作很珍惜，做事認(rèn)真仔細(xì)。
馬俊宇偶爾去質(zhì)檢部巡視，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一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復(fù)雜感覺。
一天下午，馬俊宇故意在廠區(qū)通往宿舍的小路上“偶遇”了何淑萍。
姑娘見到他，有些緊張地低下頭，叫了聲“馬總”。
馬俊宇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淑萍是吧？在質(zhì)檢部工作還習(xí)慣嗎？”
“習(xí)慣，習(xí)慣，謝謝馬總給我這個機(jī)會。”何淑萍連連點頭，聲音很小。
“不用謝，好好干就行。”馬俊宇頓了頓，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家里……都還好吧？聽說你媽媽也在食堂工作？”
提到母親，何淑萍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低聲道：“嗯，我媽她……身體不太好，食堂的活兒挺累的。”
馬俊宇的心揪了一下：“哦？身體怎么了？”
“老毛病了，腰腿不好，可能是以前干活太累落下的。”何淑萍說著，眼圈有點紅，“我媽這輩子太苦了……”
馬俊宇沉默了片刻，安慰道：“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好好工作，讓你媽少操點心。”
“嗯，我知道。”何淑萍用力點頭，猶豫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看著馬俊宇，“馬總，謝謝您。我媽……我媽她也讓我謝謝您。”
馬俊宇一愣：“謝我什么？”
“謝謝您給我這個工作機(jī)會。”何淑萍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其實……我媽認(rèn)識您。她說，您是個好人。”
“好人……”馬俊宇喃喃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算哪門子好人？
如果他是好人，當(dāng)年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嫁作他人婦。
如果他是好人，就不會讓她承受這三十年的苦難。
他從何淑萍的話里，聽不出任何怨恨，只有一種認(rèn)命般的感激。
這讓他更加難受。
告別何淑萍后，馬俊宇獨自在廠區(qū)里走了很久。
晚風(fēng)吹拂，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
他意識到，簡單的物質(zhì)補(bǔ)償，并不能真正撫平過去的傷痕。
他們之間，橫亙著的不只是三十年流逝的時光，還有命運的無常和生活的殘酷所劃下的巨大鴻溝。
08
工廠終于正式投產(chǎn)了，運轉(zhuǎn)逐漸步入正軌。
馬俊宇決定舉辦一個小型的慶祝晚會，邀請全體員工和一些村民參加，也算是答謝鄉(xiāng)鄰。
晚會就在食堂前的空地上舉行，拉了幾個燈泡，擺了些瓜子花生和糖果，氣氛倒也熱鬧。
馬俊宇講了話，鼓勵了員工，展望了未來。
工人們表演了幾個自編自導(dǎo)的小節(jié)目，雖然粗糙，卻充滿了樸實的歡樂。
馬俊宇坐在前排，面帶微笑地看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終于看到了徐春兒。
她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食堂工作服，和幾個年紀(jì)相仿的婦女坐在一起，安靜地看著臺上的表演。
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清晰地刻畫出歲月的痕跡。
她偶爾會和旁邊的人低聲說句話，臉上露出淺淺的、帶著疲憊的笑容。
馬俊宇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
晚會進(jìn)行到一半，有個互動游戲環(huán)節(jié)，需要家屬上臺配合。
何淑萍被幾個年輕同事推上了臺，游戲需要她和一位“長輩”搭檔完成。
臺下起哄，讓何淑萍叫她媽媽上來。
何淑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角落里的徐春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去。
徐春兒顯得十分窘迫，連連擺手，臉漲得通紅。
最終，在眾人的哄笑和鼓勵下，她還是扭捏地被推上了臺。
這是三十年來，馬俊宇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清晰地看到徐春兒。
她低著頭，不敢看臺下的任何人，尤其是馬俊宇的方向。
她的手緊張地攥著衣角，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站在女兒身邊，她顯得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游戲的內(nèi)容很簡單，需要母女倆配合繞過幾個障礙物。
徐春兒動作有些笨拙，顯然是極度不適應(yīng)這樣的場合。
在一個需要彎腰的環(huán)節(jié)，她的動作明顯停滯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手下意識地按住了后腰。
馬俊宇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何淑萍說過，她媽媽腰腿不好。
游戲草草結(jié)束，徐春兒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臺，回到了那個陰暗的角落。
晚會繼續(xù)，但馬俊宇的心情再也無法輕松。
他注意到，李榮華看著徐春兒下臺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同情，有嘆息，似乎還有一絲……欲言又止。
晚會散場后，工人們陸續(xù)離開。
馬俊宇故意留在最后，他看到徐春兒和何淑萍母女倆，互相攙扶著，默默地向員工宿舍走去。
她們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單。
馬俊宇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十年的所謂“成功”，在眼前這幅真實的、充滿苦難的生活圖景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他回來的意義，難道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連三百二十塊彩禮都湊不齊的窮小子嗎？
09
第二天，馬俊宇把李榮華叫到了自己的臨時辦公室。
他關(guān)上門，給李榮華倒了杯茶，神色凝重。
“榮華，這里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馬俊宇盯著李榮華的眼睛，“春兒……她這些年，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李榮華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來些許。
他避開馬俊宇的目光，支吾道：“沒……沒啥別的事了，就是剛才說的那些……”
“不對，”馬俊宇打斷他，“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昨晚我看你的眼神就不對。榮華，咱們是幾十年的兄弟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李榮華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辦公室里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終于，李榮華抬起頭，眼圈有些發(fā)紅，嘆了口氣：“俊宇，不是我想瞞你，是……是春兒不讓我說。她不想讓你覺得……她是在博同情。”
“到底什么事？”馬俊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春兒當(dāng)年……嫁過去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你的孩子。”李榮華的聲音低沉而艱難。
馬俊宇如遭雷擊，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什……什么？！”
“她那時候又驚又怕，不知道該怎么辦。
薛成功那個人老實，但也木訥，春兒不敢告訴他。”李榮華繼續(xù)說道，“后來，大概是因為心思重，干活又累，孩子……沒保住，流產(chǎn)了。
聽說流了很多血，差點連命都沒保住。
也正是因為那次流產(chǎn)，傷了根本，她后來身體一直不好，腰腿的毛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根……”
馬俊宇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了桌子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孩子……
他們的孩子……
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他無法想象，當(dāng)年的春兒，是如何獨自承受這一切的。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遠(yuǎn)在千里之外，對此一無所知！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幾乎讓他窒息。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喃喃自語，聲音顫抖。
“告訴你又能怎樣？”李榮華苦澀地說，“那時候你人在外地，音訊全無。春兒說，這就是命，她認(rèn)了。她不想讓你背著包袱過日子。”
認(rèn)命了……
又是這三個字。
馬俊宇終于明白，當(dāng)年春兒說出這三個字時，包含了怎樣絕望和沉重的分量。
那不僅僅是對婚姻的認(rèn)命，更是對她和他之間愛情結(jié)晶逝去的認(rèn)命，對她此后多舛命運的認(rèn)命。
他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雙手捂住臉，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三十年的光陰，他以為自己早已放下，可以坦然面對。
直到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那道傷疤從未愈合，只是被時間的灰塵掩蓋了。
而現(xiàn)在，真相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重新將傷疤剜開，鮮血淋漓。
10
馬俊宇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整整一天。
當(dāng)他再次打開門走出來時，仿佛蒼老了好幾歲，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沒有直接去找徐春兒。
他知道，任何語言上的道歉和安慰，在那沉重的往事和苦難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召集了管理層開會，宣布了幾項新的決定：第一，設(shè)立員工困難互助基金，由公司撥付專款，并鼓勵員工自愿捐款，用于幫助像徐春兒這樣有特殊困難的員工家庭。
第二，與縣里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合作，開設(shè)定向培訓(xùn)班，免費為員工及其子女提供技能培訓(xùn)，何淑萍被列入了首批培訓(xùn)名單。
第三，加大對本地上游原材料種植戶的扶持力度，簽訂長期保價收購合同，真正帶動鄉(xiāng)親們共同富裕。
他把工廠的發(fā)展，深深地與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彌補(bǔ)個人遺憾，或是追求商業(yè)利益，而是真正開始思考，如何讓這片生養(yǎng)了他的土地，變得更有希望。
他開始頻繁地走進(jìn)車間，走進(jìn)田間地頭，和工人們、農(nóng)戶們聊天，了解他們的困難和需求。
他的身影，不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馬總”，更像是一個回歸鄉(xiāng)土、腳沾泥土的守望者。
偶爾，在食堂，他還是會看到徐春兒。
她依舊在窗口后面忙碌，依舊沉默寡言。
但或許是他的錯覺，他感覺她的背，似乎不像以前那樣佝僂得厲害了。
有一次，馬俊宇打完飯，經(jīng)過她身邊時，腳步停頓了一下。
徐春兒似乎有所察覺，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驚慌和躲避。
她的眼神里，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釋然。
馬俊宇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徐春兒也微微頷首，然后低下頭，繼續(xù)手里的活計。
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一刻，馬俊宇忽然明白了。
有些遺憾，注定無法彌補(bǔ)。
有些過往，注定無法重來。
但人，不能永遠(yuǎn)活在過去的陰影里。
他將那份深深的愧疚和遺憾，化作了對腳下這片土地和身邊這些人更深沉、更廣闊的責(zé)任與關(guān)愛。
這或許，是對青春、對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最好的告慰。
夕陽西下，馬俊宇站在廠區(qū)最高的平臺上，眺望著被晚霞染紅的村莊和田野。
炊煙裊裊，雞犬相聞。
這里，有他苦澀的青春，有他錯失的愛情，也有他必須守護(hù)的現(xiàn)在和未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工廠新機(jī)器的機(jī)油味和泥土的芬芳。
他知道，他的根，真正地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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