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最孤獨的小島”當主理人，是種什么體驗？

從浙江舟山的半升洞客運碼頭出發，坐船近1個小時，記者才抵達柴山島。

柴山島陸域面積0.88平方公里，曾因附近居民常來島上砍柴而得名。漁業繁盛時，島上最多曾有居民1600多人，但如今不足百人。全島77個常住人口中僅3人未滿60周歲，80周歲以上有24人，老齡化率接近95%。因為孤懸海上、交通不便，柴山島一度被稱為“最孤獨的小島”，是典型缺服務、缺資源、缺活力的空心島。

記者上島時，正值寒潮來襲，陰沉大風的天氣仿佛給這座偏僻的小島蒙上一層灰色的濾鏡。但在島上走走，氛圍并不算冷清。例如，衛生室門口的小廣場是全島的“信息中心”，午后常有幾位阿婆聚在這里聊天嬉笑，見到記者時微笑著上下打量，熱情詢問“是不是新來的志愿者？”下午4點剛過，房前屋后就飄出陣陣飯菜香，升騰起濃厚的煙火氣。此外，島上多處老房子正在施工改造，工人們進進出出，頗為忙碌。

這些變化，大多與“守望時光里”海島支老公益項目有關，這個項目由浙江省民政廳主導，浙江大學社會治理研究院公益慈善發展中心與舟山市、縣、鎮三級民政部門協同實施。去年7月，“守望時光里”開始在柴山島試點，派駐了三名主理人常駐島上，主理人需要為老人們提供健康照護、關愛陪伴、應急幫扶等多種服務。同時，他們還身兼數職，負責統籌上島志愿者招募管理以及慈善資源對接等工作。

柴山島上的標識。 朱凌君攝

加快健全養老服務網絡，可以發揮養老服務事業發展中政府主導作用、養老服務產業發展中市場配置資源作用、養老服務中社會參與作用，打造政府、市場、社會、家庭協同發力的發展機制。某種程度上，“守望時光里”為破解海島支老難題又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題思路，但項目如何長期運營，并形成更多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還有待持續探索。

內生動力

12月3日，進出柴山島的航線全部因大風停航，但這并沒有影響桑慧嫻的工作。28歲的她是“守望時光里”項目柴山島主理人之一，從今年6月起常駐島上工作。

早晨8點多，桑慧嫻就提著健康包走街串戶為老人們做測血糖、量血壓等健康檢查。從去年開始，她們就為每個常住老人建立了個人檔案和服務需求方案，每周要上門為島上所有老人做一次基礎檢查并記錄，以便持續監測。按照習慣，她每天走訪10戶左右，時長約兩小時，趕在老人們吃午飯前完成。

“阿婆，我們來給您量血壓了。”桑慧嫻性格大大咧咧，剛看見張翠娣，隔著幾米遠就沖著她大喊打招呼。走近一點，看見張翠娣只套了件薄外套，桑慧嫻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往屋里走，邊走還邊“嘮叨”：“阿婆，天冷降溫要多添點衣服呢。”張翠娣連連點頭，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進了屋內，桑慧嫻小心地攙扶張翠娣坐下，為她量血壓、測血糖。調整血壓儀位置時，張翠娣需要脫掉外套，但為了避免著涼，桑慧嫻只讓她脫掉一邊的袖子。測量完成后，桑慧嫻一邊記錄一邊朝她豎大拇指：“阿婆，血糖保持得很好，血壓有點偏高，但指標都是正常的，平時降壓藥還是要按時吃哦。”

張翠娣聽完開心地笑了，又拉著桑慧嫻聊起了家常，聲音高亢，語速飛快，講到興起時還比畫兩下。桑慧嫻時不時點頭附和。臨告別時，她又叮囑老人要注意保暖多穿衣服，還提醒說隔壁的“夕望小鋪”剛剛“上新”，新到了一批羽絨服等秋冬衣物，可以用積分兌換購買。不過，離開張翠娣家后，記者小聲問她老人說了點啥，她蹙起眉頭無奈攤手說：“其實我也沒聽懂。”

桑慧嫻所說的“夕望小鋪”，是個慈善超市。這里是島上最熱鬧的房子之一。雖然地方不大，但超市“五臟俱全”，按功能劃分為積分兌換區、商品陳列區、紀念品交換區等區域。其中的積分兌換區專門面向島上的常住老人開放，物資主要來源于慈善捐贈和集中采購，既有米面糧油等必需品，也有紙巾、垃圾袋、肥皂這樣的日用品，還包括鞋子、衣服、拐杖等生活百貨。積分可通過不同的崗位勞動獲得。

夕望小鋪。朱凌君攝

某種程度上，這種積分制可以看作柴山島特有的一套貨幣體系，積分只能在“夕望小鋪”使用。桑慧嫻告訴記者，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激發大家的活力，而不是單純給予物資。為此，她們有針對性地設置了衛生管理員、綠化護理員等公益性崗位，并將島上有特長的老人匯聚起來組成“專家團”，崗位職責和活動類型不同，所獲得的積分收益也不同。例如，張翠娣和老伴應忠定都是超市管理員，按照標準，每人工作2個小時可獲得5積分，一天下來，兩人一共能獲得20積分。

記者采訪發現，不少老人都對自己的積分頗為上心。有老人提起，自己之前通過參與活動積攢積分，給家里人“換”了3雙鞋子。在島上，鞋子是可用積分兌換的商品中最受歡迎的，每雙需要60積分。有時候，有人想兌換但積分不夠，如果有人有多余的也會順手幫助。“私下交換其實不規范，但是攔不住。”桑慧嫻觀察到。

作為“守望時光里”項目發起人，浙江大學社會治理研究院助理院長、公益慈善發展中心主任邱哲認為，激發銀齡老人的社會價值，是增強海島養老服務內生動力的重要一環。她告訴記者，柴山島的很多老人都是活力老人，“走路比年輕人都快”。不過，此前島上沒有村委會，也少有人串聯協調，即便有人有精力想做事也不知道能做點什么。

夕望小鋪里的積分兌換區域。朱凌君攝

從去年開始，她們推動成立了柴山“銀齡互助社”“海島社區發展基金會”等組織，不僅幫助活力老人積極參與社區事務，形成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發展的社區治理機制，促進基層治理提質升級，還推出“新老島民共治機制”，制定《新島民公約》，出臺新島民業態扶持管理約定，明確其收入的3%捐贈海島“社區發展基金會”，用于專業化運營服務海島發展，激發海島活力。

新老島民

在柴山島，桑慧嫻算是新島民。她是河南人，從小生活在新疆，起初上島是做志愿者，覺得這里有意思，索性留下來做了主理人。對島上的老人來說，她的名字不好記，一些人直接叫她“小胖”或者“胖小囡”。記者和她一起去入戶走訪，老人們大多很熱情，做完檢查總要拉著她嘮會家常。

但她剛上島時，情況并非如此。“剛來的時候，老人們看我的眼神都很警惕。”桑慧嫻記得，再加上語言不通，交流的過程也磕磕絆絆。如何破冰？“上門量血壓可以迅速跟老人聯系上，把這些服務做好了，也就留下了好印象。”桑慧嫻介紹經驗。按照規定，主理人需要考取養老護理員證書，志愿者也要通過健康體檢業務培訓再上崗。此外，桑慧嫻還有一個訣竅：逢人就說自己是小朱的朋友，島上是個熟人社會，以此來開端，能迅速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感。

主理人日志。朱凌君攝

“小朱”朱寒軒是個“00后”，從去年項目試點開始就常駐柴山島，是島上第一位主理人。別看他現在是桑慧嫻的“敲門磚”，但一開始，溫州人朱寒軒對于柴山島方言一竅不通，幾乎無法進行有效溝通。作為項目的“開荒者”，他必須為柴山島全部常住人口建立翔實的個人檔案并繪制海島公益地圖，其中可能還涉及部分敏感信息，起初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上島前半個月，我幾乎什么事都不干，就跑到村口陪老人們聊天，或者跑去跟他們釣魚，總之就是想方設法融入他們的生活。”最開始接納朱寒軒的，是島上的老村醫，他的普通話比較標準，溝通起來相對順暢。一次偶然的對話，朱寒軒了解到，老村醫的兒子跟他的父親同齡，孫子又正好和他同歲，就此打開了話匣子。老村醫在島上頗有聲望，兩人熟悉之后，他還給朱寒軒充當臨時翻譯，相關工作也因此順利開展。

現在朱寒軒有了一個外號“公孫軒”，“因為我現在是島上所有爺爺奶奶的‘孫子’”。朱寒軒解釋說，大到陪同老人到大醫院就診，小到幫老人給手機貼膜，都會找他。有老人說：“小朱在這里，我們就像有了24小時服務熱線。”上周，朱寒軒因為參加比賽出島3天，很多老人見到主理人開口就問：“小朱去哪里了？”

在主理人的辦公區域，記者還見到了一面錦旗。邱哲給記者講起背后的故事，之前有一位老人不小心摔跤受傷，但彼時因天氣原因，客運航線停航，朱寒軒想辦法將老人送出島去醫院就醫。后來檢查發現，老人摔跤主要因腦梗引起，由于及時就醫，老人愈后狀況不錯。此外，因為老人是低保對象，享有救護車免費的政策，朱寒軒還幫助他要回了240元的救護車費用。

主理人辦公區域的錦旗。朱凌君攝

如今，老人們對島上的新來客早已習慣，甚至相當歡迎。老人最怕寂寞，希望有更多人陪他們聊天，有更豐富的活動可以參與。對志愿者來說，海島生活本就頗有吸引力，還能通過志愿服務免費兌換島上住宿，性價比頗高。桑慧嫻第一次上島就是做志愿者。當時，她和朋友組了個五人團隊，在志愿者小樓住了一周時間。在這一周的時間里，村里很多老人和她熟絡起來，都盼著她上門。“這種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覺，太珍貴了。”沒過多久，她應聘成為主理人，常駐島上工作。

和桑慧嫻一樣，從志愿者轉身成為主理人的還有趙蔚昊。她曾兩次上島做志愿服務，從今年2月開始決定留下。除了主理人的身份，她還跟先生一起在島上租下房子計劃開民宿，目前正在裝修中。值得一提的是，柴山島目前推出了新島民計劃，累計志愿服務滿20小時可申請成為數字公益島民，通過后可享受交通、休閑、旅居等政策優惠。例如，半升洞客運碼頭與柴山島之間的單程船票售價30元，新島民僅需15元。

“守望時光里”項目負責人何蕾告訴記者，項目為志愿者設置了適度寬松的服務時長，每人每天為3小時，這樣既保證支老服務質量，也為其預留了充足的團建、研學、交流等活動空間，提升公益體驗。同時，島上提供免費住宿，目前可同時滿足6—10名志愿者食宿、休閑娛樂等需求。截至10月底，項目累計吸引招募72支志愿團隊共1252人次在島服務，其中志愿服務時長滿20小時的達160多人。

多方共贏

12月4日，寒潮過境，陽光明媚，柴山島的航線重新開航。上午10點，島上迎來了新一批的志愿者。普陀區網絡義工協會、東陽市愛盟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等相繼登島，為老人們提供公益理發、按摩推拿等服務。

趙蔚昊介紹，今年以來，上島的志愿者越來越多。目前，上島的志愿者有多種組成方式，例如，像她和桑慧嫻這樣的個人或團隊志愿者可通過小程序申請，服務時長短則一日，長則月余。舟山本地的社會組織，譬如普陀區網絡義工協會等會每月定時定點上島開展不同類型的志愿服務。此外，外地的社會組織也會上島開展志愿服務，還有部分黨建、研學團隊等前來開展活動時，會留出時間專門參與島上的志愿服務。

這些志愿者不僅為柴山島帶來了活力，還鏈接起更多資源。何蕾做過統計，項目開展以來，上島人數同期增長300%，吸引各類專業人才200余人，新增數字島民160名，20余家企業和慈善基金會加入項目服務，鏈接價值500余萬元資金、物資參與支老服務保障和小島振興發展。同時，時光學院、東陽愛盟救援培訓基地、熊貓媽媽研學基地、蔡志忠美術館等10家實體業態和知名IP相繼落戶柴山島。

島上正在建設的會議中心。朱凌君攝

邱哲想把柴山島打造成一個樣板，以養老服務為切入點，注重多種力量的融合，形成多方共贏的局面。比如，項目與各級民政、社工等政府部門緊密協作，匯聚公益慈善、行政機構、政策制度的合力，為推進養老服務奠定基礎。同時，項目與“志愿浙江”“騰訊公益”等公益平臺以及“浙江省婦女兒童基金會”等一批有影響力的社會組織深度合作。該項目的公益實踐還引來一批高校專家智庫的參與，島上的公益培訓產業初具雛形。

“支老服務不僅僅是為了人，也是為了島。”邱哲認為，公益項目的推進帶動人流的增加，推動當地經濟發展，為偏遠小島蝶變蓄勢。在邱哲的設想中，該項目還要謀劃推廣應用到更多的海島，并逐步向山區覆蓋延伸。目前，“守望時光里”海島支老公益項目已先后在花鳥島、螞蟻島落地，還有更多點位正在考察和籌備中。

讓我們把視角再拉回到柴山島。

項目落地一年多，帶來了很多積極的成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人的需求有所變化，部分支老服務也需要更精準的落點。趙蔚昊發現，島上老人整體年齡偏大，對于文藝娛樂活動的積極性相較此前明顯減弱。“老人們真正需要的還是更多有溫度的東西，有時候一次簡單的陪聊反而效果更好。但怎么去平衡陪伴的頻次，如何去疏導情緒而非一味共情，中間的這個度其實很難把握。而且很多上島的志愿者有自己想做的服務內容，怎么去提升養老服務的精準性，是我們還需要提升的地方。”趙蔚昊說。

她給記者講了個故事。島上有一位獨居的阿公，平時身體很好，但相對沉默寡言，只是見到誰都笑瞇瞇的。志愿者或主理人上門服務時，阿公很少主動開口聊天，大家只知道他喜歡釣魚。有一次，島上來了新的志愿者，看到阿公在海釣便來了興致，想跟他借根魚竿。阿公笑而不語，從邊上的小魚箱里拿出一條魚掛在魚鉤上，又把魚鉤拋向海里。眾人疑惑不解。過了一會，阿公邊把魚竿提起來邊說：“你們看這樣就可以直接體驗釣到魚的快樂了。”一片歡聲笑語中，趙蔚昊卻覺得有點失落：“相處這么久，我不知道阿公原來這么幽默，可能以前從來沒有真正去了解他們。”

島上早起散步的老人。 朱凌君攝

與此同時，隨著越來越多資源和項目涌進柴山島，這座孤懸海上的小島的承載能力正面臨考驗。一個突出問題是垃圾處理。朱寒軒告訴記者，柴山島沒有自己的環衛公司，平時只有3位老人負責島上的垃圾清理，每周只有一趟專門的垃圾船來收走垃圾。對老人來說，收入沒有增加，但工作量卻變多了；而從整體環境看，人口上島和建設發展造成垃圾激增，但相應配套卻一直沒有跟上。從長遠看，這并不利于小島的發展。

早在2021年，浙江就將“加大海島養老服務供給”列入《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實施方案（2021—2025年）》。對浙江來說，“海島支老”是其在養老服務領域高質量建設發展共同富裕示范區的重要舉措，也是促成區域間養老服務均衡發展的一種有效嘗試。在這方面，柴山島的經驗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但具體如何解題以及深化探索，仍需發揮更大想象力。

原標題：《在浙江“最孤獨的小島”當主理人，是種什么體驗？》

欄目主編：陳抒怡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朱凌君

題圖來源：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