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蘇魯之父

1890年8月20日，美國普羅維登斯，安格爾街454號，新英格蘭老宅。

黎明破曉前，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了洛夫克拉夫特的誕生，此刻，外祖父范布倫正用顫抖的手指，摸索著哥特恐怖小說《奧特朗托城堡》的燙金封面。

這個一臉無辜的嬰孩，望著周遭陌生的世界，眼神中閃爍出驚恐。

多年后，一個叫黃偉文的香港詞人，寫下這樣的歌詞——為什么一出生就已想哭？也許知道正逐步行近結局。

因為癡迷歷史，我看名人故事，總會留意他們的出生年月，對照當時的歷史環境，來審視他們的人生。

洛夫克拉夫特，出生于19世紀末，正是西方文明最自負的年代，經過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工業革命，人類的理性已達到盛極必衰的某個臨界點。

洛夫克拉夫特

與洛夫克拉夫特同時期出生的西方作家，往往有個富足的童年，那是他們這一代人記憶深處的黃金時代，汽車取代了馬車，電燈代替了油燈，海底電纜聯通了歐洲和美洲……各種報紙拼命鼓吹，人類自此已踏入天國。

天國光輝一剎掠過，轉眼來到地獄。

兩次世界大戰正張開血盆大口，在這些作家身后嗷嗷待哺地等待著，像一個可怖的怪獸，吃進無數鮮活生命，吐出森森白骨，以及不朽的作品和思想。

生在19世紀末的作家，大致分為兩類。

第一類比較幸運，活得足夠長，跨越兩次世界大戰，閱盡滄桑，嘗遍喜悲，摻雜苦難和狂愛的經歷令這類作家多以思想聞名，比如歷史學家湯因比，哲學家羅素。

羅素

第二類比較悲催，一戰的苦難已經令他們筋疲力盡，耗盡元氣，對塵世徹底失去失望，或自己尋求了斷，或因病痛夭亡。

1942年，茨威格夫婦在巴西小鎮旅館吞食過量安眠藥告別俗世，這位曾目睹人類群星閃耀的天才作家終究沒能挺過文明的漫漫長夜、看到黎明時的曙光，當時距離二戰結束還剩3年。而我們這篇文章的主角洛夫克拉夫特，則于1937年因腸癌病逝，距離二戰爆發還有兩年，這個人在黑暗中聽了太多克蘇魯的神秘低語，他似乎預感到了惡魔即將降臨人間，所以才匆匆離去，撒手人寰。

穿越兩次世界大戰的湯因比和羅素，為人類留下了深邃可貴的思想，而死于黎明前的茨維格和洛夫克拉夫特，則用炫目的文學給這個世界帶來一絲冷冰冰的暖色，尤其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前類似卡夫卡，幾乎無人問津，死后卻引領文藝狂潮，提筆至此，克蘇魯文化早已淹沒了東西方的堤壩，沖擊著讀者的神經，影響和改變著人類的思想形態。

《異鄉人與其他故事》，洛夫克拉夫特 著，

中文復刻版將收錄于即將出版的《夢境之墻》重置版中。

洛夫克拉夫特的父親是一個珠寶推銷員，為了工作，經常出差，這個“買與賣”的世界似乎并不適合這個略顯蹩腳的推銷員，他的業績并不光鮮，勤奮卻是旁人的數倍，嘔心瀝血，換來的，只是無盡的疲憊和憂郁。

1893年，世界上發生了許多大事，第一個汽車牌照出現在法國巴黎；魯迅的祖父周福清科場案發，被光緒帝欽定為“斬監候”；美國則出現了嚴重的經濟蕭條，股票經紀人爬上高樓的頂層一躍而下，為后來1930年代大蕭條做了彩排；同樣是在這一年，洛夫克拉夫特的銷售員父親，在推銷旅行途中的一家芝加哥旅館突然發瘋了，也就是醫學上常說的——精神失常。

這次精神失常，對這位銷售員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他無法繼續工作，被送往普羅維登斯的巴特勒醫院，幾年后，在醫院里死去。

銷售員父親發瘋時，洛夫克拉夫特才三歲。

終其一生，洛夫克拉夫特都堅稱，父親死亡的原因是工作過度引起的“神經衰弱”，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過勞死”的一種。

后來，洛夫克拉夫特的迷弟之一，恐怖大師史蒂芬金，因此獲得靈感，寫下了《閃靈》，據說，《閃靈》中那個被工作逼瘋的父親，就是以洛夫克拉夫特的銷售員父親為原型創造出來的。

《閃靈》劇照

失去父親后，洛夫克拉夫特由母親和兩個姨母照顧，在這個“女兒國”里，洛夫克拉夫特可能形成了類似“賈寶玉”的一些氣質，文弱，神經質，心思細膩，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倒是幸事。

所幸，在這些女性之外，洛夫克拉夫特的外祖父范布倫對他施加了更為重要的影響。

范布倫雖是商人，卻醉心于恐怖故事，他很早就發現自己的這個小外孫頗具文學天賦，因此對他敞開了自己的書庫，令洛夫克拉夫特手不釋卷的幾本書，包括《一千零一夜》，布爾芬奇的《神話時代》，以及兒童版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除此之外，范布倫有興致時，還給外孫講一些自己編造的哥特式恐怖故事，算是手把手，對洛夫克拉夫特進行了文學啟蒙。

我們現在看洛夫克拉夫特，幾乎可以肯定，童年的相對富足，以及讀到的那些書，是他的得以成為寫作大師的重要條件，但這個“重要條件”并不足以支撐洛夫克拉夫特成為一代作家，乃至是克蘇魯文學的開山祖師。

洛夫克拉夫特成為“克蘇魯之父”，還需命運賜給他的“致命的禮物”，正如令至尊寶成為孫悟空轉世的腳上的三顆痣，這個“致命的禮物”，說白了，就是——家道中落。

這個家道中落的經歷，許多文學大師都有過，曹雪芹，魯迅，后者還在小說序言里自陳，大意是，有誰經歷過從小康步入困頓的嗎？從這個經歷中，大概可以看到世途的真相。

用司馬遷的話說，就是——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童年時的洛夫克拉夫特，無法預見到命運為他準備的“殘酷禮物”，他在外祖父的書屋中得以自洽，《荷馬史詩》與愛倫坡的驚悚故事一起，伴隨著壁爐中溫暖的搖曳火光，令這個白皙的文弱少年如置身天堂。

1904年，外祖父范布倫去世，對遺產的處理失當，讓洛夫克拉夫特一家瀕臨破產，陷入財務危機，一家人不得不搬到安格爾街598號的一件小房子里。

童年如黑糖般甜蜜，漫長似永恒，轉眼間，卻又被命運的狂風吹散。

失去故宅的洛夫克拉夫特，行走在崩潰邊緣，甚至考慮過自殺，但對天文學的癡迷拯救了他，這個蜷縮在安格爾街598號閣樓的少年，每當覺得支撐不住時，就用天文望遠鏡對準獵戶座，夜空中翻涌的混沌星云讓他暫時忘記了世俗里蠅營狗茍的勢利，也忘記了命運的殘酷無情。

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刻，洛夫克拉夫特開始幻想來自宇宙某處的“舊日支配者”，以及沉睡在海底的克蘇魯。

洛夫克拉夫特原版書

哥特文學，恐怖文學，乃至科幻文學的本質，其實是對現實的否認，需要營造出一個自洽的世界，來與現實生活對抗，肩住現實的黑暗之墻，放思想和靈魂去往無垠的幻想國度，令疲憊的身心得到滋養。

洛夫克拉夫特很早就表現出對天文學的癡迷，讀書的時候，就編輯出版過好幾期《科學公報》，成為一名天文學家成了支撐洛夫克拉夫特熬過“家道中落”的“精神救生衣”，這個理想是如此熾熱，猶如絕望之海中的浮木。

怎奈，洛夫克拉夫特犯了所有高中生都可能犯的問題——偏科，洛夫克拉夫特無論如何，都學不好數學，這不但是他成為職業天文學家道路上的攔路虎，甚至令他連高中文憑都沒拿到。

高中畢業前夕，洛夫克拉夫特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體會到了他父親那種在小旅館里的“幽閉恐懼”，這種精神崩潰實質上是對現世的某種絕望，是那種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拼命都無法達成既定目標的痛苦。

還好，洛夫克拉夫特最終走出了這次精神崩潰，沒有踏上他父親的老路，“銷售員之死”盡管是老洛一生中無法泯滅的陰影，卻也是他避開致命礁石的信標，被外祖父從小培養出來的文學火苗越燒越旺，漸漸替代了“天文學家之夢”，成為洛夫克拉夫特“活下去的理由”。

1917年，《詭麗幻譚》雜志收到了一篇另類的投稿，在這篇名為《達貢》的手稿里，從深海爬出的鱗片生物跟海神波塞冬沒有任何關系，而是來自宇宙中某個神秘星云的古老存在，遠遠超出了人類理解的范疇。

《詭麗幻譚》中文版，出品方：阿拉法文化

由于內容過于“個性”，這篇故事被《詭麗幻譚》退稿，但不管怎樣，“洛氏恐怖樂園”的第一塊磚頭已經壘上去了。

第二年，西線無戰事，世界大戰進入尾聲，歐洲的寡婦數量翻了好幾番。

在給友人的信中，洛夫克拉夫特寫道——現代文明就像用錫箔紙包裹的腐爛果實，當X射線穿透表象，顯露的將是蠕動著的、不屬于地球生物學的內臟。

文學之夢用它那粗壯而溫暖的手臂將洛夫克拉夫特從“精神崩潰”中拉回了現實，從此之后，他將刻苦習得的天文學知識用在恐怖故事的創作之中，為他的恐怖故事平添了一層同時代作家無法企及的濾鏡。

2024年的恐怖片《怪奇收割》中，連環殺人犯在作案現場用受害者血液涂抹的神秘符號，就是來自宇宙中的某個所在，超出了人類的經驗，這個涉及天文學的類型電影，不過是“洛夫克拉夫特宇宙”中不起眼的一個流派。

《怪奇收割》海報

走上文學之路后，對于洛夫克拉夫特這樣一個活在夢里的、具有黑暗夢幻氣質的作家來說，有一個有錢的親戚，繼承一筆數目可觀的遺產，讓他用啃老的方式后顧無憂，得以為人類文學添磚加瓦是最好的選擇，要么，找一個有錢的太太，軟飯硬吃，來支持自己的文學夢，也是一個可圈可點的選項。

洛夫克拉夫特選擇了后者，在波士頓的一次業余記者集會上，他碰到了年長他7歲的“真命天女”，女商人索尼婭·格林。

1924年，二人結婚，移居紐約。

這個時候，美國進入戰后高速發展時代，紙醉金迷，鶯歌燕舞，了不起的蓋茨比們在浪蕩的午夜牽手他們各自的黛西，在充滿欲望、摻雜著快樂和痛苦的爵士樂中翩翩起舞。

洛夫克拉夫特起初也在時代的微醺中迷失了自我，一度沉溺在紐約的浮華生活中，但很快，他那嗜好黑暗的敏感特質讓他從迷醉中抽離出來。

站在現實的彼岸，在洛夫克拉夫特眼里，沉溺于金錢和酒精的美國生活表象之下，是紅粉骷髏在一片廢墟上跳著一曲死亡之舞，繽紛多彩的“低道德感生活”即是末日前兆，眼前繁華的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

洛夫克拉夫特站在公寓窗前，冷眼看著浮華的紐約，自由女神像在工業霧霾里可遠觀不可褻玩，黑幫火并的街頭傳來的砰砰槍聲如同噩夢的鼓點，老洛鋪開稿紙，用凍僵的手指，寫下小說的標題——克蘇魯的呼喚。

故事里那個從夢境中向人類呢喃的章魚怪，仿佛殖民主義向全球擴張的暗黑寓言，在另一部杰作《黑暗之心》里，比利時的殖民者向剛果進發，用黑色的頭顱來換取黑色的石油，蠻荒的殖民地深處，隱伏著不可名狀的罪惡和恐懼，宛若克蘇魯的低語。

《虛境奇譚》，（洛夫克拉夫特好友、克蘇魯神話二號人物）史密斯著

克蘇魯神話佳作集，出品方：阿拉法文化

羞于與美國浮華生活為伍的老洛，很快陷入經濟危機，不是他軟飯硬吃的功夫不到家，也不是他那位賢伉儷不善經商，而是時代的腳步一步一步向1930年代走去，那個年代在歷史上有個稱號——美國大蕭條。

索尼婭很快變賣了帽子店，這位女強人在多年辛苦勞作下，終于累倒了，而洛夫克拉夫特那點薪水根本不夠開銷，索尼婭撐著病體，來到克利夫蘭求職，洛夫克拉夫特則獨自一人住在布魯克林的雷德胡克社區。

在美國的移民大潮中，自命為純種昂格魯撒克遜血統的老白男洛夫克拉夫特“卷不過”那些“外來人口”，找不到工作，唯有寫故事發泄情緒，在《雷德胡克恐怖事件》里，他表達了對那些顏色各異的移民的嫉恨和恐懼。

1931年，華爾街的股票經紀人流行從摩天大樓往下跳，洛夫克拉夫特則啃著廉價面包，寫下了《瘋狂山脈》，讓南極探險隊鑿開冰川，露出舊日支配者修建的瘋狂的奇形怪狀的幾何城市。

老洛在稿紙上潦草地寫道：流水線制造的商品吞噬了工匠，就像修格斯吞噬了古老者，而人類還在為這種自我毀滅的速度鼓掌。

尷尬的是，洛夫克拉夫特自我毀滅的速度顯然要比整個人類自我毀滅的速度快了一點點。

在生命最后的十年，洛夫克拉夫特搬回老家普羅維登斯，住在巴恩斯街10號的一間“棕色木構維多利亞式房屋”里，瘋狂寫作。

看來，令他真正魂牽夢繞的還是童年。

這最后的瘋狂十年，成了老洛一生中最多產的時期。

老洛不僅原創豐富，還經常替其他作家代筆，最終，旺盛的創作欲望壓垮了這個體弱多病的軀體。

1937年，簡·布朗醫院，彌留之際的洛夫克拉夫特仍在顫顫巍巍口述《超越時間之影》，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暴風雪。

仿佛克蘇魯的呢喃，在老洛彌留之際，為他注入了魔法，幾十年后，這位一生貧困、少人知曉的冷門作家在世界范圍內刮起了一股方興未艾的“克蘇魯旋風”。

《異形》系列的“抱臉蟲”，《蝙蝠俠》里關押各路超級反派的“阿卡姆瘋人院”，《迷霧》中布滿觸角的怪物造型，《閃靈》里仿佛被克蘇魯低喃逼瘋的“工作狂”作家杰克，HBO神劇《真探》里克隆舊日支配者的黃衣王，伊藤潤二漫畫里的外星設定，《加勒比海盜》里章魚臉人身的“克蘇魯造型”……

幾乎在所有當代恐怖流行文化中，你都能找到克蘇魯的影子，而“克蘇魯之父”洛夫克拉夫特，仿佛在活著時，就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切，在他位于天鵝角的墓碑上刻著這樣一句話：

I AM PROVIDENCE 。

這句話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私人信件，意思是——吾乃天命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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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冪大圖書館教員楊老編。

本文編輯：冪大圖書館館長黃二刀，冪大圖書館董事阿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