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余波,在三個平行時空里漾開不同的漣漪,2025年歲末,話劇《家客》重登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舞臺。
這部斬獲第24屆曹禺劇本獎的海派話劇力作,以其精巧的“三個如果”結構,將觀眾置入一座關于人生選擇的迷宮,在深度描繪一代知識分子精神圖譜的同時,迫使我們去審視那一個個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微小抉擇,如何雕刻了我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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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客》最獨特的藝術價值,在于它用“三個如果”的結構,打破了傳統戲劇的線性敘事。編劇喻榮軍以1976年唐山大地震為節點,通過馬時途“從唐山回到上海”“沒有回到上海”“回來后又走了”三種可能性,展開了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圖景——同一個起點,不同的選擇,竟能衍生出如此迥異的人生軌跡。
這種“鏡中鏡”的多維視角,并非簡單的平行宇宙想象,而是對命運偶然性與必然性的深度勘探。三種假設宛如三面相互審視的鏡子,映照出同一組人物在不同抉擇下的命運褶皺。
第一幕中,馬時途是“回歸者”,一位刑滿釋放的看門人,與下崗女工莫桑晚在即將拆遷的老屋里相對無言,“這房子終于要拆了”的嘆息里,藏著四十年婚姻的疲憊與無奈;第二幕里,馬時途成了“闖入者”,一位成功的企業家,突然出現在大學教授莫桑晚與文廣局副局長夏滿天的生活中,莫桑晚的恍惚、夏滿天的警惕,揭示了深埋的往事與現實的焦慮;第三幕,馬時途是“神秘人”,短暫現身又飄然離去,留下大學教授莫桑晚與歌劇演員夏滿天在拆遷的現實中打撈回憶的碎片。這三個時空并非割裂,而是像三條溪流匯入同一片關于“選擇”的海洋。
這種結構創新不僅提供敘事新意,也使觀眾在笑聲與淚水中直面核心命題:“選擇”如何塑造命運?命運又如何框限“選擇”?
正如劇中歌手反復吟唱的:“生活里沒有如果/我們只有一個1976年”。每一種假設都是對現實的殘酷映照:馬時途的“歸與不歸”,不僅改變了個人命運,亦如棱鏡般折射出在時代洪流中個體的渺小與選擇本身蘊含的千鈞重負。平行結構避免了單一敘事的局限,引導觀眾在三重視野的碰撞中思考,是對現代人“選擇焦慮”的一次劇場化回應——在看似無限的可能中,如何辨認并承擔那唯一且不可逆的選擇之重。
如果說精巧的敘事結構是《家客》的骨骼,那么三位“老戲骨”的表演,則為這具骨骼注入了鮮活的血肉與靈魂。《家客》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來自周野芒、宋憶寧、錢程臻于化境的“生活化表演”。他們的演繹毫無刻意“話劇腔”或夸張的肢體語言,一切歸于生活化的自然。僅憑日常的對話與眉梢眼角的微瀾,便將一代人的命運沉浮鐫刻于舞臺。他們并非在“演”角色,而是已然“成為”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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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芒(飾演馬時途)在三個時空里呈現截然氣象。第一幕里他是落魄的回歸者,眼神里藏著對過往的愧疚;第二幕里他是闖入的“客人”,帶著試探與不安;第三幕里則成了神秘的過客,背影里有釋然的灑脫。周野芒的表演沒有夸張的肢體動作和咆哮,卻能讓觀眾從一個顫抖的嘴角、一聲嘆息中感受到內心的波瀾。這種“收著演”的功力,讓角色的滄桑感直擊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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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憶寧(飾演莫桑晚)則是“細膩如絲”的代表。她在不同假設中,從下崗女工的堅韌,到大學教授的雍容,身份的轉變并未讓角色脫節——無論是面對馬時途回歸的迷茫,還是與夏滿天爭吵后的無奈,她都能精準把握人物的心理。特別是在第三幕中提起那臺老式打字機時那句“他買的”——語氣里飽含的懷念與釋然,瞬間解鎖了塵封的情感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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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程(飾演夏滿天)以其滑稽戲的深厚功底,融合幽默與深刻,賦予角色濃厚的煙火氣。他飾演的夏滿天,既有知識分子的清高,又有小市民的幽默——無論是與馬時途的斗嘴逗趣,還是教唱歌劇時的專注莊重,都讓這個角色鮮活立體。
三位老戲骨的對手戲,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化學反應。每一個眼神的交匯、每一次臺詞的停頓,都藏著人物內心的暗流涌動,讓觀眾在笑淚中觸摸到人性的溫度。如夏滿天與馬時途下棋拌嘴的市井俚趣,或是莫桑晚與兩人的無聲對視,都在平淡中迸發強烈的戲劇張力。這種“無痕演繹”消弭了舞臺與生活的界限,使角色血肉豐滿,引發跨越代際的深切共鳴。
舞美設計黃楷夫構筑的空間,是《家客》無聲的敘事者與深刻的哲學符號,深深浸潤著上海這座城市的獨特氣質。舞臺中央那座被摩天大樓環伺卻自成天地的老式平房,是全劇的核心象征。它不僅承載著劇中人的情感與記憶,也是海派市民精神的堡壘與老上海生活質感的具象結晶。其獨立成院的姿態,是老一輩知識分子在時代劇變中對精神家園的執著守望,是個體對高速都市化浪潮的溫柔抵抗。屋頂時隱時現、正逆交替的沙漏,作為直擊人心的時間和命運雙重隱喻,無聲訴說著時間的流變與命運不可預知。
極簡舞臺上每一個物件都會“說話”。開合的門窗、移位的家具,如命運的推手般暗示著人物關系的變化,讓觀眾在靜默中感受到命運的流轉。木門、方桌、長椅,特別是那臺老式打字機——從第一幕莫桑晚“提了一輩子”的負擔,到第三幕成為珍貴回憶的“紐帶”——其功能的轉變精準映射出人物心境的變化和時光的沉淀。這些細節,讓舞臺成為一個有生命的空間,與角色的情感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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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敘事同樣精妙。貫穿全劇的主題曲《1976》(趙光作曲),用如時光機般憂傷的旋律將觀眾帶回那個希望與陣痛并存的歷史節點。吉他歌手低吟淺唱“在悲傷中聽到了笑聲,在苦難中看到了希望,花謝還會再開,人生不會重來……”,像一根無形的絲線,串聯起三個時空的遺憾與慰藉,為劇場注入“滄桑淬煉后的溫柔”。而劇中穿插的《田納西華爾茲》所蘊含的懷舊情愫與《今夜無人入眠》的藝術詠嘆,不僅豐富了敘事,更升華了主題——藝術是跨越時代的語言,也是知識分子安放靈魂的圣殿。
《家客》的深層內涵,在于它以個體命運的顯微鏡,聚焦了時代精神的宏大圖景。通過馬時途、莫桑晚、夏滿天三位知識分子的命運切片,鋒利地剖開了時代變遷中老一輩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和精神堅守。劇中對《論語》“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引用,既是對傳統知識分子精神的致敬,也是對當下知識分子精神的尖銳詰問——在快速發展的社會里,知識分子究竟該如何堅守“士”的初心?
夏滿天的角色尤為典型。從歌劇演員到文廣局副局長,他吐槽“現在哪有知識分子,現在都是些知道分子”,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慮與對藝術的眷戀。當他最終重返教唱《今夜無人入眠》時,正是“士不可以不弘毅”在其身上的覺醒——這不僅是藝術本真的回歸,也是對知識分子擔當的重新確認。
莫桑晚的轉變同樣動人。作為大學教授,她曾“事不關己”,疏離于塵世。但馬時途的“闖入”激活了她的社會關懷。她重新關注學校課題,批評“精致利己主義”。這種轉變是“任重而道遠”在當代最樸素的實踐——知識分子的責任,不在于空談理想,而在于在日常中保持批判眼光,于細微處彰顯行動勇氣。
更難得的是,主創們沒有刻意煽情,而是將沉重的時代議題融入家常對話。劇中提及的唐山大地震、知青歲月等歷史事件,并非懷舊的背景板,而是作為深刻的時代烙印,直接參與塑造了人物的命運與抉擇。馬時途那句“我們這代人也是為國家賣過命的,可現在呢,卻成了‘產能過剩人員’”,道盡了無數人的失語與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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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家客》沒有沉溺于傷感,而是以舉重若輕的筆觸,在個體命運的三重變奏中,奏響了知識分子尋找精神原鄉的浩蕩長歌。莫桑晚面對拆遷時那句“在這個國家,我是主人,不是客人”,是整部劇最有力的精神宣言——拒絕成為時代的“過客”,誓做自我命運的“主人”。這些細節勾勒出老一輩知識分子在妥協與堅守間的艱難平衡,讓每位觀眾在他們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家客》沒有宏大的敘事,卻在細微處見真情;沒有激烈的沖突,卻在平淡中見深刻。它以小見大,成為一部記錄時代、映照人心的“生活史詩”。這座“如果”的迷宮,最終并非為了假設慰藉,而是執光探入生命褶皺,照見其中無法磨滅的時代烙印、無從回避的抉擇瞬間,以及那在妥協與堅守間依然挺立著的精神脊梁。
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口碑之作,《家客》用百場演出證明,好的話劇,不需要驚天動地的情節,只需以靈魂的真誠叩擊靈魂。
來源: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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