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義三日后,軍統河南站地底密室。
油燈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像一只被困的獸在掙扎。空氣凝滯,彌漫著陳年火藥、霉爛木箱與潮濕石墻混合的腥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死亡的余燼。燈芯“噼啪”爆了個燈花,剎那的光亮映出岳竹遠半張冷峻的臉——顴骨如刀削,眼窩深陷,瞳孔里沒有情緒,只有計算與權衡。
門無聲開啟,一道身影悄然滑入,如同夜霧滲進縫隙。
來人穿靛青長衫,帽檐壓得極低,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連衣袂都不曾帶起一絲風。他是徐中立的親信參謀,姓陳,外號“陳不言”,因從不多嘴而得名,卻能在關鍵時刻傳遞致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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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信封用朱紅蠟封得嚴實,印著“徐”字暗紋,邊緣已微微卷起,顯是反復摩挲過。他雙手奉上,指尖微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釘:“站長,徐司令讓我轉告——日本人綁架了他的獨子徐明遠,威脅他若不歸順,便撕票。”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仿佛吞下了一口苦膽:“孩子被關在開封特高課地下室,每日只給一碗餿飯。徐司令親眼見過兒子被吊在房梁上,手腕都磨出血了……皮開肉綻,連哭都哭不出聲。”
密室陷入死寂,唯有燈焰輕微跳動,映得墻上鐵鏈的影子如蛇游走。
“徐司令無奈,只得表面投靠,實則心向國民政府。”陳不言繼續道,額角滲出細汗,“他懇請軍統河南站盡快派得力干將,協助他整頓‘豫州自衛軍’,肅清內部親日分子。作為回報,他愿獻上日軍即將實施的‘秋季掃蕩’作戰計劃,包括兵力部署、補給路線與漢奸聯絡網。”
岳竹遠接過信,指尖劃過火漆,動作緩慢而精準,像在拆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他展開信紙,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字句,每一個停頓都像在稱量生死。信紙上的字跡潦草,墨跡深淺不一,顯是倉促寫就,末尾按著一枚血指印,暗紅如銹,尚未完全干涸。
他沉默良久,油燈的火苗在他瞳孔中跳動,仿佛兩簇幽藍的鬼火。
終于,他緩緩點頭,聲音低沉如鐵:“好。我馬上派人前往徐公館,以‘軍事顧問’身份,助他練兵,對付日本人。”
陳不言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徐司令說,只要軍統肯信他,他愿戴罪立功,將來率部反正,為國效力!”
“讓他先證明自己。”岳竹遠將信紙投入燈焰,火舌瞬間吞噬了那枚血印,紙灰蜷曲如蝶,飄落于地,“若他真有誠意,就該經常把日軍的情報報過來。否則——”他抬眼,目光如刀,寒光凜冽,“我不能保證劉興周的命運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陳不言縮了縮脖子,臉色煞白,匆匆離去,身影沒入黑暗,像一滴水消失在深潭,再無回響。
翌日清晨,洛陽城外。
晨霧如紗,纏繞在枯枝敗葉之間,天地蒼茫,仿佛一場未醒的夢。遠處山巒隱在薄靄中,輪廓模糊,如同歷史本身——真相總在迷霧之后。
劉子龍與蘇曼麗在軍統秘密據點換裝。
他們將以“投誠”之名,入駐開封徐公館,實則臥底,深入虎穴。
劉子龍化名“介崗”,代號“赤龍”;蘇曼麗化名“沈曼云”,代號“火鳳凰”。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唯有使命是真的。
劉子龍穿上筆挺的米色軍裝,肩章上的銀星在晨光中閃了閃,冷硬如冰。他接過岳竹遠遞來的偽造履歷——“介剛,黃埔六期,曾任中央軍校戰術教官”,照片是他三年前拍的,眉眼尚存幾分書生氣,如今卻被歲月與戰火磨出了棱角。另一枚刻著“豫州自衛軍”的銅章被別在領口,黃銅在日光下泛著油膩的光,像一塊剛從墳里挖出的陪葬品,沉重而詭譎。
蘇曼麗則換上一襲墨綠旗袍,外罩米色薄呢外套,發髻挽得一絲不茍,唇上抹了淡紅口脂,指尖戴著珍珠戒指,溫婉如大家閨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枚銀質梅花別針藏在領口內側,只露出一角寒光,與“豫州自衛軍”的銅章重疊,像冰與火的交鋒,溫柔與殺機的共生。
“記住,”岳竹遠將兩本履歷和銅章交到他們手中,聲音壓得極低,像在傳授最后的遺言,“你們的任務,是取得徐中立的信任,進而打入日軍華北五駐特務機關,獲取‘秋季掃蕩’計劃與漢奸們出賣河南的詳細名單。同時,密切監視李慕林的動向——我懷疑他與徐中立已有暗通。此人表面儒雅,談吐風雅,實則心狠手辣,必要時,可先下手為強。”
蘇曼麗將銅章別在西裝領口,指尖在金屬表面輕輕一彈,聲響清脆,像扣動扳機的前奏。她微微一笑,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請站長放心,我們會‘好好’輔佐徐司令,讓他……心甘情愿地交出一切。”
劉子龍則接過一個油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十發裝的勃朗寧子彈、微型相機、氰化鉀膠囊、一套夜行衣,還有一把折疊式短刃——刀刃薄如蟬翼,可藏于袖中,殺人于無聲。
“徐中立的副官周明是咱們的人,代號‘明燭’。”岳竹遠低聲叮囑,“暗號是:‘今晚的月色真好’,對方若答‘很久沒有見到這么好的月色了’,便是接頭成功。可以聯系他,獲取確切情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眼神如鐵:“記住,你們不是去當顧問,是去當‘監軍’。徐中立若真心抗日,我們保他;若他敢耍花樣……”他做了個抹喉的手勢,干脆利落,“就讓他兒子,永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臨行前,王振東、謝文甫、戴立勛、關會潼、蔣青林等人也已秘密抵達開封。
他們將以“商行伙計”、“藥材販子”、“戲班班主”、“洋行賬房”、“茶館跑堂”等身份,在城中建立聯絡網,隨時接應。
關會潼親自為劉子龍整理領帶,動作細致,眼中閃過兄弟情誼,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子龍,曼麗,萬事小心。徐中立老奸巨猾,府中耳目眾多,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他頓了頓,咬牙道:“若他敢動你們一根汗毛,我關會潼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他的老巢攪個天翻地覆,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劉子龍拍了拍他的肩,沒說話,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那是一只沾過血、握過槍、殺過漢奸的手,此刻卻在微微發顫——不是恐懼,而是責任太重。
馬車駛出洛陽城門時,晨霧彌漫,天地蒼茫。
劉子龍掀開車簾,望著遠處開封城的輪廓,灰墻高聳,炮樓林立,鐵絲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張著血盆大口,靜候獵物入籠。
他摸出懷表,表蓋內側貼著的蘇曼麗照片被汗水浸得發潮。
照片上的她穿著學生裝,站在金陵女子大學的紫藤架下笑,陽光透過花影灑在她臉上,像一場永不褪色的春夢。
而此刻,她就坐在他身旁,旗袍下擺蓋著一把裝滿子彈的勃朗寧,眼底的光,已不是當年的溫柔,而是淬了毒的刃,冷冽、鋒利、不容侵犯。
風卷著槐樹葉掠過肩頭,沙沙作響,像在催促他們踏入那深不可測的虎穴。
而他們知道——此去,不是輔佐,而是獵殺;不是入盟,而是臥底。
他們不是徐中立的“顧問”,而是他命運的“執刀人”。
馬蹄聲碎,車輪碾過青石板,載著兩個背負血契的亡命之徒,駛向那場與虎謀皮的賭局。
賭注,是他們的命;而籌碼,是整個豫西的黎明。
遠處,開封城門緩緩開啟,如同巨獸張開了咽喉。
他們對視一眼,無需言語。
只一點頭,便踏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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