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青河鎮上有戶姓蘇的人家。
早些年蘇家做藥材生意,家境殷實,膝下一對雙胞胎女兒,生得眉清目秀,取名蘇晴、蘇雨。
姐妹倆六歲那年,家中藥鋪走了水,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父母為搶救賬本沖進火海,再沒出來。
親戚把姐妹倆接去養著,沒想到兩人同時得了病,整日咳個不停,面黃肌瘦。
請了多少郎中都說,這是那場大火傷了肺經,又受了驚嚇,要慢慢調養。
這一養,就是整整十年。
十年間,姐妹倆藥罐子不離身,苦藥湯喝了一碗又一碗。人是慢慢好了,可底子卻徹底壞了。
老郎中私下里搖頭嘆氣:“這兩姑娘,怕是……不能生娃娃了。”
那年頭,女人不能生育,就像莊稼地里不長苗——白搭。
消息不知怎么傳了出去,原本上門提親的人家,一個個都沒了音訊。
妹妹蘇雨脾氣急,聽到外頭風言風語,氣得把藥碗摔了個粉碎:“咱們招誰惹誰了?命苦還不夠,還要被人戳脊梁骨!”
姐姐蘇晴默默收拾碎片,輕聲道:“旁人說什么,由他們說去。咱們過咱們的日子,不偷不搶,清清白白,怕什么閑話?”
“你說得輕巧!”蘇雨眼圈紅了,“昨兒我去布莊扯布,那張寡婦指桑罵槐,說‘有些女人啊,白占著地兒不長糧’!我這心里頭……堵得慌!”
蘇晴拉著妹妹坐下,遞過一杯溫水:“氣壞了身子,不值當。老天爺給咱們留條命,就是讓咱們好好活著。至于姻緣,有就有,沒有也不強求。”
話雖這么說,可街坊鄰里的眼神,姐妹倆都感受得到。尤其是趕集的時候,總有些長舌婦在背后嘀咕。
蘇雨每回都要生悶氣,回家能半天不說話。蘇晴卻總是淡淡的,該做什么做什么,偶爾還哼個小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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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蘇晴從外面回來,懷里抱著個物件,用藍布包得嚴嚴實實。
把藍布揭開,里頭是個魚缸,可這魚缸不一般——通體透明,形狀像朵蓮花,底下還有個雕刻精細的木座子。
更奇的是缸里那條魚,金紅金紅的,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緩緩擺動身子,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這得花不少錢吧?”蘇雨摸著魚缸,冰涼滑溜。
“可不是,”蘇晴小心地把魚缸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我跑了三個鎮子才尋到的。賣魚的老先生說,這魚喚作‘定運金鱗’,能定家運、招福氣。這缸也是特制的,養這魚最合適。”
蘇雨眼睛亮了:“真能轉運?”
“老先生說,心誠則靈。”蘇晴擦著魚缸,“我要出趟遠門,去臨縣收一筆舊賬,少說十天半個月。這魚你可要照顧好,每日換清水,喂三粒小米,不能多不能少。”
蘇雨連連點頭:“姐你放心,我一定當心照顧。”
蘇晴出門那天,回頭再三囑咐:“記住啊,這魚缸精貴,千萬別碰著磕著。”
頭幾天,蘇雨伺候得可上心了。
天不亮就爬起來,去井邊打最新鮮的水,仔仔細細曬過才換進缸里。
那三粒小米,她用指尖數了又數,生怕多了少了。
沒事就坐在八仙桌旁,盯著那條金魚看。
說來也奇,自從這魚進了家門,蘇雨心情竟平和不少。
有時想到外頭的閑話,剛要生氣,瞥見那魚不慌不忙游動的樣子,氣就消了一半。
第七天頭上,鎮上來了個媒婆。蘇雨心中一動,客氣地把人請進屋。
媒婆眼尖,一眼看見那魚缸:“喲,這物件稀奇!”
蘇雨忙問:“婆婆今日來是……”
媒婆喝了口茶,訕笑道:“原本是受人所托,來問問……不過聽說你們姐妹身子不大好?”
她眼神在蘇雨肚子上掃了掃,“女人啊,不能生養,就像那不會下蛋的母雞……”
蘇雨的臉唰地白了。
媒婆還在絮叨:“要說呢,西街有個五十歲的鐵匠,去年死了媳婦,想找個續弦。他不計較生養,就是脾氣暴些……”
“您請回吧。”蘇雨站起身,手都在抖。
媒婆撇撇嘴,扭著身子走了。
蘇雨站在堂屋中央,渾身發冷。
她盯著那魚缸,金魚還在不緊不慢地游著,突然覺得諷刺——什么定運金鱗,都是騙人的!該受的羞辱,一樣沒少!
那天下午,天陰了下來。蘇雨心煩意亂,早早上床躺下,竟忘了關窗戶。
半夜,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像瓢潑似的往下倒。
蘇雨被驚醒時,只聽見“哐當”一聲脆響,接著是水流聲。
她心道不好,鞋都來不及穿就沖進堂屋。
只見窗戶大開,風雨往里灌。
八仙桌上,蓮花魚缸已經碎了,水淌了一地。
那條金紅色的魚躺在一片碎玻璃旁,一動不動。
蘇雨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家運被她破壞了,姐姐花大價錢請來的“定運金鱗”死在她手里。等她回來該怎么交代?
這些年,一直是姐姐撐起這個家,自己卻連條魚都照顧不好……
她哆哆嗦嗦爬過去,捧起那條魚。魚身已經僵硬,眼睛呆滯地瞪著。
蘇雨的眼淚涌出來,和地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她就這么坐著,從半夜坐到天蒙蒙亮,腦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她把碎片掃干凈,魚尸用布包好,藏在床底下。整個人像丟了魂,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鄰居劉大娘來借針線,見她臉色慘白,關心道:“雨丫頭,不舒服?”
蘇雨勉強笑笑:“沒睡好。”
“是不是又為親事煩心?”劉大娘壓低聲音,“我聽說啊,鎮西邊有個外鄉來的木匠,人老實,也不計較……”
“大娘,我有點頭疼,先歇著了。”蘇雨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往后幾天,她度日如年。算著姐姐該回來了,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終于,在第十五天傍晚,蘇晴風塵仆仆地推開了家門。
“這趟還算順利,賬收回來了。你怎么樣?家里沒事吧?”蘇晴放下包袱,笑道。
蘇雨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話堵在喉嚨里。
蘇晴掃了一眼堂屋,八仙桌上空蕩蕩的。
她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問:“魚缸呢?”
蘇雨“撲通”一聲跪下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姐,我對不住你……那天下暴雨,我忘了關窗,魚缸被風吹倒了……魚、魚也死了……你打我吧,罵我吧……”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這半個月的恐懼、自責全倒了出來。
最后抽噎著說:“我知道,家運被我敗壞了,咱這輩子怕是真沒指望了……”
出乎蘇雨意料,姐姐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失望,甚至……好像在笑?
“走,我帶你看樣東西。”蘇晴拉著妹妹進了里屋,從自己帶回來的包袱里,取出一個藍布包。
打開來,竟然又是一個蓮花魚缸,和之前那個一模一樣!
“這……”蘇雨懵了。
蘇晴從缸里取出那條“金魚”,用手指輕輕一掰——魚身竟然從中間分開了,里頭是空的,只有一個小小的機關。
“這是假的?”蘇雨瞪大眼睛。
蘇晴點頭:“魚是木雕的,外頭刷了金漆。里頭有個小機關,靠著水流推動,就會一直朝一個方向擺動。”
“這魚缸也是特制的,用了一種脆料,稍微用點力就碎。”蘇晴慢慢說著,“我出門前,就知道它撐不過半個月。”
蘇雨徹底糊涂了:“姐,你這是為啥呀?花錢買這些沒用的……”
“怎么沒用?”蘇晴拉妹妹坐下,握著她的手,“我問你,這半個月,你是不是每天惦記著給魚換水喂食?”
蘇雨點頭。
“是不是有時候看著魚游啊游,心情會平靜些?”
蘇雨想了想,又點頭。
“打碎魚缸后,你是不是又怕又悔,覺得對不起我,又覺得家運沒了?”
蘇雨眼淚又出來了:“嗯……”
蘇晴給她擦淚,柔聲道:“傻妹妹,我要的就是這個。”
她頓了頓,緩緩道:“咱們命苦,這是事實。不能生娃,遭人閑話,也是事實。可這些事就像這魚缸——你把它當寶貝供著,它就能牽動你的喜怒哀樂;你把它當個擺設,它就是個擺設。”
“我出門這些天,最擔心的不是魚缸,是你。”蘇晴聲音輕輕的,“你脾氣急,心眼實,外頭說點什么,你就往心里去。氣壞了身子,值當嗎?”
“這世上很多你以為‘貴重’的東西,其實一文不值。就像這‘定運金鱗’,不過是塊刷了漆的木頭。外人說咱們‘不值錢’,咱們就真不值錢了?咱們活得好好的,吃得下睡得著,對得起天地良心,憑什么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最后啊,也是最重要的——”蘇晴看著妹妹的眼睛,“養魚是為了開心,不是為了生氣。咱們活著,也是為了開心過日子,不是為了跟誰慪氣。那些說閑話的,他們過他們的,咱們過咱們的。心寬了,天地就寬了;心要是窄,一條小水溝都能淹死人。”
蘇雨聽著聽著,眼淚又涌出來,但這回不是恐懼,是釋然。
后來,姐妹倆把魚缸碎片埋在了后院棗樹下。
蘇雨也慢慢改了愛發脾氣的習慣,有時聽到閑言碎語,只是一笑而過。
神奇的是,她心態變了,運氣似乎也跟著變了。
半年后,那外鄉木匠托人來提親,說不計較生養,就看中蘇雨心眼實、性子真。
蘇雨嫁過去后,夫妻和睦,還收養了一個孤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蘇晴呢?她一直沒嫁人,在鎮上開了家繡莊,手藝好,人緣更好。六十六歲那年,她無疾而終,走的時候面帶微笑。
故事講完了,您品出味兒來了嗎?其實啊,咱們每個人心里都可能有個“魚缸”,看著金貴,碰不得。
可也許它本就是假的,本就是該碎的。碎了怎么辦?哭一場,收拾干凈,繼續過日子。天塌不下來,地陷不進去。心寬了,便是福氣自來。
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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