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壁上的電子鐘無聲跳轉(zhuǎn)為22:17。
慘白的日光燈管下,張海峰的手指停在檔案盒標簽上,像被凍住一般。汗水從鬢角滲出,沿著臉頰緩緩滑落。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翻開那份編號“GT-2018-079”的合同。牛皮紙封皮下,裝訂整齊的紙張在第三頁的位置,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道空白。
缺了。最重要的第三頁。
那份明確規(guī)定補償標準、責(zé)任條款、具有最終法律效力的核心頁,消失了。就在上級檢查組抵達前十二小時。
張海峰的手指開始顫抖。
他想起唐民生副局長下午電話里罕見的凝重語氣,想起舊城改造項目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關(guān)系,想起檔案室門口“萬無一失”的紅色標語。
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檔案室里卻冷得像座冰窖。他緩緩抬頭,看向墻上的時鐘——時間正一分一秒地吞噬著所有補救的可能。
夜還很長。而天亮后的九點,正在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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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市規(guī)劃局三樓東側(cè)的檔案室,傍晚六點的光線開始變得稀薄。
張海峰站在鐵皮柜組成的通道中央,像往常一樣進行下班前的最后巡查。
他的手指劃過柜體邊緣,檢查著是否留有灰塵。
這是十五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精確得像鐘擺。
檔案室占地兩百平米,三十四排鐵灰色檔案柜整齊排列,空氣中飄浮著紙張陳舊的淡淡霉味和消毒水的氣息。
每一份檔案都有編號,每一份編號都刻在張海峰的腦子里。
他走到窗前,看了眼樓下逐漸稀疏的車流。
明天省里的檢查組要來,重點檢查重大項目的檔案規(guī)范化管理。
局里為此準備了三個月,唐民生副局長親自開了五次協(xié)調(diào)會。
“老張,明天可千萬不能出岔子。”下午唐民生經(jīng)過檔案室時,還特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海峰當(dāng)時只是點點頭。他對自己管理的檔案室有信心。十五年來,這里從未出過任何紕漏。文件歸檔及時,目錄清晰完整,借閱記錄一筆不差。
他轉(zhuǎn)身走向辦公區(qū)。兩張相對擺放的辦公桌上,左邊那張屬于他,右邊那張空著——原先的助手上個月調(diào)走了,新來的大學(xué)生魏雨婷今天剛報到。
想起魏雨婷,張海峰微微皺眉。小姑娘看上去挺機靈,但畢竟年輕,檔案工作最需要的是耐心和細致。他打算明天檢查結(jié)束后,好好帶她熟悉業(yè)務(wù)流程。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張海峰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副局長辦公室的短號。
“唐局。”他接起電話。
“海峰啊,還在檔案室?”唐民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慣常的沉穩(wěn),“明天的檢查材料都準備好了吧?”
“都準備好了,唐局放心。”張海峰回答,“重點項目檔案已經(jīng)單獨整理出來,放在三號會議室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尤其是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要特別注意。”唐民生的語氣比平時重了一些,“檢查組可能會重點看這部分內(nèi)容。”
“明白。2018年以來的所有相關(guān)合同、批復(fù)文件都整理齊全了。”
“好,好。”唐民生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說了句,“辛苦了,早點回家休息。”
掛斷電話后,張海峰在辦公桌前坐下。他打開電腦,調(diào)出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目錄。鼠標滾輪滑動,屏幕上的文件列表一行行掠過。
GT-2018-076、077、078、079……
他的目光在079號文件上停留片刻。
這是一份補充協(xié)議,簽于2018年11月,關(guān)于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的權(quán)益分配和補償標準。
當(dāng)年這個項目鬧出過一些風(fēng)波,但具體細節(jié)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張海峰關(guān)掉電腦,開始收拾公文包。手機屏幕亮起,是妻子發(fā)來的微信:“晚上燉了湯,幾點回來?”
他正要回復(fù),檔案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02
敲門聲很輕,帶著試探的意味。
張海峰抬起頭:“請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魏雨婷探進半個身子。“張主任,您還在啊?”她的聲音清脆,透著年輕人的朝氣。
“正準備走。小魏,有什么事嗎?”張海峰有些意外。今天是魏雨婷報到的第一天,按理說早就該下班了。
魏雨婷走進來,手里拿著個筆記本。
“我想趁著今天剛來,先熟悉一下檔案室的布局和分類規(guī)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免得明天正式工作的時候手忙腳亂。”
張海峰打量著她。這姑娘大約二十四五歲,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西褲,馬尾辮扎得整整齊齊。眼睛里透著認真和好奇。
“著急也不在這一時。”張海峰語氣緩和了些,“明天檢查組來,你跟著我就行,不用緊張。”
“我知道,張主任。”魏雨婷點點頭,“但我想多了解一些。檔案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嚴謹,我想盡快進入狀態(tài)。”
這話說到了張海峰心坎上。他臉色溫和了許多:“也好。那我?guī)愦笾驴纯础!?/p>
兩人在檔案室里緩步走著。
張海峰打開幾排柜子,指著不同的標簽解釋:“紅色標簽是永久保存檔案,藍色是長期,黃色是短期。
重大項目的檔案都在這一區(qū)——”
他拉開一個柜門,里面整齊排列著深藍色的檔案盒。“舊城改造、新區(qū)規(guī)劃、重點基礎(chǔ)設(shè)施,這些都在這里。每個項目獨立成盒,按時間順序排列。”
魏雨婷認真地記著筆記。“張主任,這些檔案平時借閱的人多嗎?”
“不多。大部分是局里相關(guān)科室需要核對數(shù)據(jù)時來借閱,都要登記。”張海峰走到辦公桌前,翻開借閱記錄本,“你看,最近一個月只有三筆記錄。”
魏雨婷湊過去看。
記錄本上字跡工整,借閱人、借閱日期、歸還日期、檔案編號一目了然。
最新的一筆記錄是三天前,業(yè)務(wù)科鄭飛科長借閱了GT-2018-079號文件,當(dāng)天下午就歸還了。
“鄭科長借的是……”魏雨婷念出聲。
“一份舊城改造項目的補充協(xié)議。”張海峰合上記錄本,“業(yè)務(wù)科有時候需要核對歷史數(shù)據(jù),正常的工作借閱。”
手機又震動起來。張海峰看了眼,還是妻子發(fā)來的微信。他回復(fù):“馬上回。”
“今天就到這里吧。”他對魏雨婷說,“明天八點前到崗,檢查組九點到。”
“好的張主任。”魏雨婷收起筆記本,卻沒有馬上離開,“那個……您明天需要我提前來做些什么準備嗎?”
張海峰想了想。“你八點到就行,我會提前來再做一次最后清點。”
“那我也可以早點來幫忙。”魏雨婷認真地說。
張海峰終于露出一絲笑意。“行,那你八點來。現(xiàn)在趕緊回家吧。”
兩人一起鎖門離開檔案室。走廊里燈光昏暗,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響。走到樓梯口時,張海峰的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唐民生發(fā)來的短信:“海峰,明天檢查組的名單我剛拿到,里面有省檔案館的專家。
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要確保百分之百完整,特別是合同協(xié)議類文件。
切記。”
張海峰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回復(fù):“收到,唐局放心。”
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金屬墻壁映出他略帶疲憊的臉。不知為何,唐民生對舊城改造檔案的特別叮囑,讓他心里隱約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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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早晨七點四十分,張海峰已經(jīng)坐在檔案室的辦公桌前。
他來得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進來,在水泥地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檔案室里的空氣還帶著夜間的涼意。
張海峰打開電腦,開始核對今天要展示的檔案清單。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一張張目錄表格。他的動作機械而熟練,但眉頭始終微微皺著。
昨晚他沒睡好。
唐民生的短信反復(fù)在腦海里出現(xiàn),連帶著一些陳年記憶也翻涌上來。
2018年的中山路片區(qū)改造,當(dāng)時確實鬧出過一些事情——有拆遷戶上訪,有媒體質(zhì)疑補償標準,但后來都不了了之。
具體細節(jié)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段時間他母親生病住院,他請了半個月假,回來時項目已經(jīng)進入尾聲。檔案都是按照正常流程歸檔的,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
但唐民生為什么如此重視?
八點整,走廊里傳來清脆的腳步聲。魏雨婷準時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還提著兩個塑料袋。
“張主任早!”她聲音輕快,“我買了早餐,您還沒吃吧?”
張海峰有些意外。“吃過了,謝謝。”
“那喝杯豆?jié){吧。”魏雨婷不由分說地把一杯豆?jié){放在他桌上,“趁熱。”
豆?jié){還是溫的。張海峰接過來,心里涌起一絲暖意。“謝謝。你也趕緊吃,吃完我們開始工作。”
魏雨婷在對面坐下,一邊吃包子一邊翻看昨天的筆記。“張主任,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一共有多少份啊?”
“從2015年至今,正式立項的一共十七個項目。”張海峰調(diào)出電腦里的統(tǒng)計表,“其中中山路片區(qū)改造是爭議最大的,檔案也最厚。”
“為什么爭議大?”
張海峰沉默了幾秒。“補償標準問題。當(dāng)時有幾戶拆遷戶認為標準過低,鬧了一陣子。不過后來都解決了。”
“怎么解決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張海峰搖搖頭,“那是業(yè)務(wù)科和拆遷辦的工作,我們檔案室只負責(zé)歸檔。文件齊全、手續(xù)完備就行。”
魏雨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追問。
兩人吃完早餐,開始最后清點工作。張海峰從柜子里取出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盒,一共十七個,整齊地擺放在推車上。
“我們按編號逐個核對。”張海峰說,“我念編號和文件名稱,你檢查盒內(nèi)文件是否齊全。”
“好的。”
“GT-2015-033,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立項批復(fù)。”
魏雨婷打開第一個檔案盒,快速翻閱。“齊全。”
“GT-2016-041,規(guī)劃設(shè)計要點審批表。”
“齊全。”
核對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張海峰的聲音平穩(wěn),魏雨婷的回應(yīng)干脆利落。陽光漸漸升高,檔案室里越來越亮。
八點四十分,推車上還剩下最后三個檔案盒。
張海峰看了眼墻上的鐘。時間還算充裕。“繼續(xù)。GT-2018-077,施工許可證及相關(guān)附件。”
魏雨婷翻開檔案盒。“齊全。”
“GT-2018-078,工程質(zhì)量監(jiān)督手續(xù)。”
張海峰拿起最后一個檔案盒。深藍色的硬紙板封面上,標簽寫著:GT-2018-079,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補充協(xié)議(權(quán)益分配與補償標準)。
不知為何,他的手心有些出汗。
以下內(nèi)容為付費內(nèi)容79% 據(jù)平臺數(shù)據(jù),付費轉(zhuǎn)化率高的內(nèi)容付費比例設(shè)置主要在50%~80%,可結(jié)合您內(nèi)容的實際情況,將付費線設(shè)置在合適位置,以獲得更高收益
04
檔案盒的搭扣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
張海峰打開盒蓋,里面整齊地躺著一份牛皮紙封面的文件。封面上用黑色鋼筆寫著文件編號和名稱,字跡工整有力——那是他自己的筆跡。
他取出文件,在手里掂了掂。大約二十頁的厚度,用不銹鋼訂書釘在左上角固定。紙張已經(jīng)有些泛黃,邊緣微微卷曲。
“GT-2018-079,補充協(xié)議。”張海峰念出名稱,將文件遞給魏雨婷。
魏雨婷接過,開始翻閱。張海峰則拿起檔案盒,檢查里面是否還有其他附件。盒底是空的,只有這份協(xié)議。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窗外的城市已經(jīng)完全蘇醒,街道上傳來隱約的車流聲。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文件上投下細密的條紋陰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魏雨婷翻頁的動作突然停住了。她眉頭微皺,又往回翻了一頁,然后再次向前翻。
“張主任……”她的聲音有些遲疑。
張海峰抬起頭。“怎么了?”
“這個頁碼……”魏雨婷把文件攤在桌上,手指指著頁碼位置,“您看。”
張海峰湊過去。文件左上角印著頁碼:第一頁、第二頁、第四頁。
第三頁不見了。
他的心臟猛地一沉。“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夾在后面了?”
魏雨婷快速翻動后面的紙張。第五頁、第六頁……一直到最后一頁第二十頁。沒有第三頁。
她又檢查了檔案盒內(nèi)部,甚至把盒子倒過來抖了抖。什么都沒有。
“確實缺了一頁。”魏雨婷的聲音很輕,但在這安靜的房間里,每個字都清晰得刺耳。
張海峰一把拿過文件,自己從頭翻到尾。他的動作越來越快,紙張嘩嘩作響。第一頁,第二頁,然后直接跳到了第四頁。
中間的那一頁,像被手術(shù)刀精確切除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后背。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語,又翻了一遍。裝訂處沒有撕裂痕跡,訂書釘完好無損。缺頁的邊緣整齊,像是從未存在過。
但借閱記錄上清楚地寫著,三天前這份文件被借出過。鄭飛借的,當(dāng)天就還了。
張海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看了眼墻上的鐘:八點五十分。距離檢查組抵達還有十分鐘。
十分鐘。
“小魏,”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你去三號會議室,看看我昨天準備好的展示檔案里有沒有這份文件的復(fù)印件。”
魏雨婷立刻起身。“好。”
她快步走出檔案室。張海峰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份缺頁的文件。日光燈管發(fā)出輕微的嗡鳴,那聲音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
他走到借閱記錄本前,翻開到最新的那一頁。鄭飛的簽名龍飛鳳舞,借閱日期是三天前,歸還日期是同一天下午。備注欄寫著:“核對數(shù)據(jù),已歸還。”
核對什么數(shù)據(jù)?為什么要核對這份三年前的補充協(xié)議?
張海峰想起昨天唐民生的叮囑,想起那份短信里的急切語氣。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要確保百分之百完整。特別是合同協(xié)議類文件。
而現(xiàn)在,一份關(guān)鍵合同缺了最重要的一頁。
魏雨婷回來了,臉色有些發(fā)白。“張主任,展示檔案里只有目錄,沒有復(fù)印件。”
張海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睛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把文件給我。”
他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打開電腦,調(diào)出檔案數(shù)字化備份系統(tǒng)。規(guī)劃局從2016年開始推行檔案數(shù)字化,所有重要文件都應(yīng)該有掃描件。
系統(tǒng)登錄界面彈出來。張海峰輸入用戶名和密碼,手指在鍵盤上微微顫抖。
搜索:GT-2018-079。
進度條緩慢移動。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
文件打開了。
張海峰屏住呼吸,滾動鼠標滾輪。屏幕上,PDF文件一頁頁閃過。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
第三頁是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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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電腦屏幕上的空白頁,像一張慘白的臉,無聲地嘲笑著他。
張海峰死死盯著屏幕,鼠標滾輪又滾了一次。還是空白。他關(guān)掉PDF,重新打開,結(jié)果一樣。第三頁沒有任何內(nèi)容,只有一片刺眼的白色。
“數(shù)字化掃描的時候就是空白?”魏雨婷站在他身后,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
張海峰沒有回答。他退出系統(tǒng),重新登錄,換了個查詢路徑。結(jié)果不變。GT-2018-079號文件的數(shù)字化備份中,第三頁就是空白。
檔案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日光燈的嗡鳴聲越來越大,像無數(shù)只蚊子在耳邊盤旋。張海峰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桌角,深吸了一口氣。
“紙質(zhì)文件缺頁,電子檔案空白。”他低聲說,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偏偏是第三頁。”
偏偏是這份補充協(xié)議中最關(guān)鍵的一頁。
他記得那份協(xié)議的內(nèi)容——前兩頁是雙方基本信息和技術(shù)條款,從第三頁開始才是核心:補償標準的具體數(shù)額、支付方式、責(zé)任劃分。
后面的頁面都是附件和補充說明。
沒有第三頁,這份協(xié)議就失去了法律效力。就像一棟抽掉了承重墻的房子,外表完整,內(nèi)里已經(jīng)垮塌。
魏雨婷突然說:“張主任,鄭科長借閱的時候,文件還是完整的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刺破了房間里壓抑的沉默。
張海峰緩緩抬起頭。“借閱記錄顯示他當(dāng)天就歸還了。如果歸還時已經(jīng)缺頁,我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
“但您當(dāng)時檢查了嗎?”
張海峰愣住了。
他仔細回憶三天前的下午。
鄭飛來還文件時,他正在接一個電話。
鄭飛把文件放在桌上,說了句“還了”,就匆匆離開了。
他掛掉電話后,只是把文件放回檔案盒,沒有一頁頁檢查。
這是他的疏忽。十五年來的第一次疏忽。
“我沒有檢查。”他承認道,聲音干澀。
魏雨婷咬著嘴唇,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墻上的時鐘指向九點零二分。檢查組應(yīng)該已經(jīng)抵達局里,正在會議室聽匯報。按照流程,半小時后他們會來到檔案室實地檢查。
還有二十八分鐘。
“找。”張海峰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把檔案室翻一遍也要找到。”
兩人開始瘋狂地尋找。
張海峰重新翻開GT-2018-079的檔案盒,把每一頁紙都對著燈光檢查,看是否有撕痕或殘留。
魏雨婷則檢查相鄰的檔案盒,看是否錯夾在其他文件里。
沒有。哪都沒有。
張海峰打開碎紙機的收集箱。里面只有一些普通的廢紙碎片,沒有牛皮紙材質(zhì)的合同頁。他又檢查了垃圾桶、辦公桌抽屜、文件架底下。
時間流逝得像沙子從指縫間漏走。九點十分。九點十五分。
魏雨婷突然停下動作。“張主任,您說這份文件會不會……根本沒有第三頁?”
“什么意思?”
“我是說,也許歸檔的時候就是缺頁的。”魏雨婷的語氣不太確定,“或者第三頁本來就是空白頁?”
張海峰搖頭。“不可能。我經(jīng)手歸檔的文件,每一頁都會檢查。而且如果是空白頁,為什么要編頁碼?”
他走到檔案柜前,拉開存放2018年文件的柜門。手指沿著標簽滑動,最后停在一個位置上。
那里本該是GT-2018-079的位置,但現(xiàn)在空著——文件正在他桌上。
但在079號前后,分別是078號和080號。078號是一份常規(guī)的工程驗收報告,080號是項目結(jié)算審計意見。都沒有問題。
張海峰的手指突然頓住了。他盯著078號文件的側(cè)面標簽,看了很久。
“小魏,”他說,“把078號拿出來。”
魏雨婷照做了。張海峰打開檔案盒,快速翻閱。二十頁,齊全。沒有多出來的紙張。
但他注意到一件事:078號文件的紙張顏色,比079號要白一些。雖然都是泛黃的老紙,但079號的黃色更深,像是經(jīng)過更長時間的氧化。
這不對勁。同一年歸檔的文件,紙張老化程度應(yīng)該差不多。
除非……079號文件里,有一部分頁面不是原始頁面。
這個念頭讓張海峰的后背發(fā)涼。
他重新拿起那份缺頁的協(xié)議,仔細檢查裝訂處。
不銹鋼訂書釘已經(jīng)有些銹跡,但固定得很牢固。
他用力掰開釘腳,把文件從訂書釘上取下來。
紙張散開在桌上。他一張張檢查釘孔。
第一頁、第二頁的釘孔邊緣光滑,是標準的圓形穿孔。第四頁到第二十頁也是如此。
但有幾張紙的釘孔形狀不太一樣——邊緣有細微的毛刺,像是后來重新打孔裝訂的。
張海峰數(shù)了數(shù)。有問題的頁面是第五頁、第八頁、第十二頁和第十七頁。這些頁面混在整份文件中,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有人動過這份文件。”他低聲說,聲音里壓抑著憤怒,“不只是抽走了一頁,還替換了幾頁。”
魏雨婷倒抽一口涼氣。“什么時候?”
“不知道。”張海峰盯著那些有問題的頁面,“但肯定是在數(shù)字化掃描之后。因為電子檔案里這些頁面是正常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重新打開電腦,調(diào)出GT-2018-079的數(shù)字化備份。找到第五頁、第八頁、第十二頁、第十七頁。
屏幕上的頁面內(nèi)容,和紙質(zhì)文件上的完全不一樣。
06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張海峰臉上,明暗不定。
他盯著那幾頁被替換的頁面,一字一句地比對。
數(shù)字化備份里的第五頁,是關(guān)于拆遷安置的具體細則;而紙質(zhì)文件上的第五頁,卻變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通用條款。
第八頁、第十二頁、第十七頁也是如此。核心內(nèi)容都被替換了,替換成一些不痛不癢的格式化文字。
“這不是簡單的缺頁。”魏雨婷的聲音在顫抖,“這是……篡改。”
張海峰沒有回答。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有人動了這份文件,抽走了最關(guān)鍵的第三頁,又替換了另外四頁核心內(nèi)容。
目的很明確——讓這份協(xié)議失去法律效力,或者至少,讓其中的關(guān)鍵條款變得模糊不清。
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想起唐民生反復(fù)的叮囑,想起鄭飛匆匆的借閱,想起2018年那個項目的種種爭議。碎片開始拼接,但圖案依然模糊。
手機震動起來。張海峰看了眼屏幕,是唐民生打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唐局。”
“海峰,檢查組馬上要去檔案室了。”唐民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背景有些嘈雜,“你們準備得怎么樣了?”
張海峰沉默了兩秒。“唐局,有件事情需要向您匯報。”
“什么事?”唐民生的語氣立刻變得警惕。
“GT-2018-079號文件,缺了一頁。第三頁。”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過了足足十秒鐘,唐民生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壓得很低:“你說什么?”
“補充協(xié)議的第三頁不見了。紙質(zhì)文件和電子檔案都是空白。”張海峰盡量讓語氣平靜,“而且文件里有四頁被替換過,內(nèi)容已經(jīng)被篡改。”
又是漫長的沉默。張海峰能聽到電話那頭唐民生的呼吸聲,沉重而急促。
“檢查組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唐民生終于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必須把這個問題解決。不能影響檢查。”
“唐局,這不是技術(shù)問題,這是——”
“我不管這是什么問題!”唐民生突然提高了音量,又立刻壓下去,“聽著,海峰。
這份文件絕對不能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檢查組面前。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海峰的手握緊了手機。“我不明白。唐局,文件被人動了,這是嚴重違規(guī)。我們應(yīng)該上報——”
“上報?”唐民生冷笑了一聲,“上報給誰?檢查組?然后讓所有人都知道,規(guī)劃局的檔案可以隨便篡改?你知道這會造成什么后果嗎?”
“但事實就是——”
“事實是,你現(xiàn)在必須想辦法彌補。”唐民生打斷他,“找一頁內(nèi)容相近的放進去,或者干脆說那份文件不在檢查范圍內(nèi)。
總之,九點半之前,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GT-2018-079。
聽明白了嗎?”
張海峰感到一陣惡心。他十五年來恪守的準則,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唐局,這是造假。”
“這是為了大局!”唐民生的聲音里透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海峰,我信任你,才把你放在檔案室負責(zé)人的位置上。
現(xiàn)在是你證明這份信任的時候。
把事情處理好,其他的以后再說。”
電話掛斷了。忙音在聽筒里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張海峰緩緩放下手機。魏雨婷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張主任,唐局長怎么說?”
“他讓我們把文件補全。”張海峰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怎么補?我們連缺的是什么內(nèi)容都不知道。”
張海峰沒有回答。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停著的幾輛黑色公務(wù)車。檢查組的車已經(jīng)到了。
陽光刺眼。
他瞇起眼睛,想起十五年前剛來檔案室的時候。
老主任帶著他熟悉工作,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張,檔案工作是什么?就是真實。
一筆一劃都不能改。”
十五年來,他守著這份真實,守著這些不會說話的紙張。現(xiàn)在,有人要他把這份真實親手撕碎。
“小魏,”他轉(zhuǎn)過身,“你去會議室,告訴檢查組檔案室正在做最后整理,請他們延遲十分鐘過來。”
魏雨婷愣住了。“可是張主任,這不符合流程——”
“去。”張海峰的語氣不容置疑。
魏雨婷咬了咬嘴唇,快步離開了。
檔案室里只剩下張海峰一個人。他走回辦公桌前,看著那份殘缺的文件。牛皮紙封面在陽光下泛著老舊的光澤。
他的手指劃過封面上的編號。GT-2018-079。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補充協(xié)議。
然后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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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電話響了三聲后被接起。
“喂?”鄭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像是在吃東西。
“鄭科長,我是檔案室張海峰。”張海峰盡量讓語氣聽起來正常,“有件事想跟您核實一下。”
電話那頭的咀嚼聲停了。“張主任啊,什么事?”
“三天前您借閱了GT-2018-079號文件,還記得嗎?”
短暫的沉默。“哦,對,是有這么回事。怎么了?”
“您當(dāng)時借閱的時候,文件是完整的嗎?”張海峰盯著桌面上的文件,“我的意思是,有沒有缺頁或者破損?”
鄭飛笑了兩聲。“張主任,你這話問的。文件從你們檔案室拿出來,完不完整你們最清楚啊。我就核對幾個數(shù)據(jù),看完就還回去了。”
“核對什么數(shù)據(jù)?”
“就是一些歷史補償標準,做個參考。”鄭飛的聲音變得有些警惕,“張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
張海峰沒有直接回答。“鄭科長,您還記得文件的第三頁內(nèi)容嗎?補償標準的具體數(shù)額那一頁。”
“這我哪記得清,都三年前的文件了。”鄭飛頓了頓,“不過我記得那一頁挺重要的,上面有雙方簽字蓋章。怎么,那份文件有問題?”
“缺了一頁。第三頁。”
電話那頭傳來吸氣的聲音。“缺頁?怎么可能?我還回去的時候明明是完整的!”
“您確定?”
“我當(dāng)然確定!”鄭飛的聲音陡然提高,“張主任,你這話什么意思?懷疑我弄丟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海峰平靜地說,“只是按照規(guī)定,我需要核實借閱環(huán)節(jié)的情況。既然您確認歸還時文件完整,那我就記錄在案了。”
鄭飛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些。“張主任,是不是檢查組要來看那份文件?缺頁可是大事,你得趕緊想辦法啊。”
“正在想辦法。”張海峰說,“打擾您了,鄭科長。”
他掛斷電話,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動。
鄭飛的反應(yīng)很正常,正常得有些過頭。那種被冒犯的憤怒,那種急于撇清關(guān)系的急切,都符合一個無辜者的反應(yīng)。
但張海峰在檔案室工作了十五年,聽過太多人說話。他能聽出聲音里細微的顫抖,能聽出停頓中隱藏的遲疑。
鄭飛在撒謊。也許不是全部,但至少有一部分。
門被推開了。魏雨婷快步走進來,臉色不太好看。“張主任,檢查組那邊說最多等五分鐘。唐局長也在,他讓我轉(zhuǎn)告您,抓緊時間。”
五分鐘。張海峰看了眼時鐘:九點二十一分。
他的目光落在借閱記錄本上。鄭飛的簽名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備注:核對中山路片區(qū)7號地塊相關(guān)數(shù)據(jù)。
7號地塊。
張海峰忽然想起一件事。
最近局里正在審議一個新的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位置就在中山路片區(qū)7號地塊附近。
那個項目爭議很大,因為涉及到一塊權(quán)屬模糊的土地。
有傳言說,那塊地的產(chǎn)權(quán)問題可以追溯到2018年的改造項目。但具體細節(jié),沒有人說得清。
如果GT-2018-079號文件的第三頁,恰好明確了7號地塊的權(quán)益歸屬呢?
如果有人不想讓這份明確的歸屬協(xié)議被看到呢?
門又被敲響了。這次沒等回應(yīng),唐民生就推門走了進來。他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微笑,但眼神冷得像冰。
“海峰,準備得怎么樣了?”他的目光掃過桌面上的文件,“檢查組馬上就到。”
張海峰站起身。“唐局,我需要和您單獨談?wù)劇!?/p>
“現(xiàn)在不是時候。”唐民生走近幾步,壓低聲音,“文件補上了嗎?”
“沒有。而且我認為不應(yīng)該補。”
唐民生的笑容僵住了。他盯著張海峰,足足看了五秒鐘。“你說什么?”
“文件被人為篡改,這是嚴重的違規(guī)行為。”張海峰迎著他的目光,“我們應(yīng)該如實向檢查組匯報,并啟動內(nèi)部調(diào)查。”
“你瘋了?”唐民生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你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嗎?整個局里的工作都會受影響!今年的考核評級,所有人的年終獎,還有——”
“還有真相。”張海峰打斷他,“唐局,如果這份文件的內(nèi)容關(guān)系到重大利益,如果我們隱瞞了,那才是真正的失職。”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鋒。檔案室里安靜得能聽到日光燈的電流聲。
魏雨婷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
唐民生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
“海峰,你是個好人。
但好人有時候會犯糊涂。”他走到張海峰面前,聲音壓得更低,“你以為我不知道文件有問題?你以為我不知道誰動的?”
張海峰的心臟猛地一跳。
“但我選擇處理問題,而不是制造問題。”唐民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動作很重,“你也應(yīng)該這樣。
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他的目光掃過魏雨婷,“為了年輕人的前途。”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張海峰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看著唐民生,看著這個他認識了十幾年的領(lǐng)導(dǎo),突然覺得陌生。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檢查組來了。
唐民生迅速換上公事公辦的表情,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張主任,展示一下我們的檔案管理工作吧。”他提高音量,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
門被完全推開了。
08
檢查組一共五個人,走在前面的是省檔案館的副館長,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唐民生笑著迎上去,握手,寒暄,介紹張海峰是檔案室負責(zé)人。
張海峰機械地握手,微笑,說著客套話。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常。
魏雨婷站在一旁,緊張得手指絞在一起。
“我們規(guī)劃局的檔案管理,一直是嚴格按照國家標準執(zhí)行的。”唐民生引導(dǎo)著檢查組走進檔案區(qū),“特別是重大項目的檔案,做到了完整、規(guī)范、可追溯。”
副館長點點頭,目光掃過整齊的檔案柜。“聽說你們正在推行數(shù)字化?”
“是的,從2016年開始,所有重要檔案都有數(shù)字化備份。”唐民生看向張海峰,“海峰,給領(lǐng)導(dǎo)們演示一下。”
張海峰走到電腦前。他的手心在出汗,但操作很平穩(wěn)。登錄系統(tǒng),調(diào)出檔案目錄,打開一份樣本文件。整個過程流暢自然。
檢查組的人圍過來看。副館長瞇著眼睛看屏幕,不時點頭。“不錯,掃描清晰度很高。元數(shù)據(jù)也齊全。”
“我們的數(shù)字化率已經(jīng)達到百分之八十五。”唐民生介紹道,“預(yù)計明年能完成全部存量檔案的數(shù)字化。”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張海峰推著那輛放著舊城改造項目檔案的小推車,跟在后面。十七個檔案盒整齊排列,最上面就是GT-2018-079。
他的心跳得很快。唐民生沒有指示他不要展示這份文件,但也沒有說要展示。這種沉默更讓人不安。
“這些是舊城改造項目的檔案。”唐民生停下腳步,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個盒子,“中山路片區(qū)改造,當(dāng)年是我們市的重點工程。”
副館長接過檔案盒,打開看了看。“嗯,整理得很規(guī)范。文件齊全嗎?”
“齊全。”唐民生回答得毫不猶豫,“每一份文件都經(jīng)過嚴格審核才歸檔。”
他說著,把檔案盒遞給張海峰。“海峰,你給領(lǐng)導(dǎo)們介紹一下。”
張海峰接過盒子。牛皮紙封面在他手里沉甸甸的。他打開盒蓋,拿出那份缺頁的文件。手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他做出了決定。
“這份是GT-2018-079號文件,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的補充協(xié)議。”他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波瀾,“簽訂于2018年11月,主要內(nèi)容是權(quán)益分配和補償標準。”
他翻開封面,展示第一頁。然后是第二頁。翻頁的動作很自然,直接越過了第三頁,翻到第四頁。
沒有人注意到缺頁。檢查組的人只是粗略地看著,副館長甚至沒有伸手接文件。
“補償標準是怎么確定的?”檢查組里一個年輕干部問道。
張海峰的手頓了頓。“根據(jù)當(dāng)時的評估報告和市場價綜合確定。”他回答,同時快速翻到第五頁——那份被替換過的頁面,“具體條款在這里。”
年輕干部看了一眼,點點頭,沒再追問。
唐民生暗中松了口氣。他看了張海峰一眼,眼神復(fù)雜。
接下來的檢查很順利。檢查組查看了借閱記錄、防火設(shè)施、溫濕度控制,問了一些技術(shù)性問題。張海峰一一回答,專業(yè)而周到。
十點半,檢查結(jié)束了。副館長握著唐民生的手,說了些肯定的話。一行人離開檔案室,腳步聲漸行漸遠。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張海峰感到腿一軟,差點站不住。他扶著檔案柜,大口喘氣。
魏雨婷走過來,臉色蒼白。“張主任,您剛才……”
“我撒謊了。”張海峰苦笑,“我第一次在檔案工作上撒謊。”
“但您沒有展示第三頁。”
“展示什么?一張白紙?”張海峰搖頭,“那樣更糟。所有人都會知道文件有問題,然后唐局長會說是我的失職。”
他走回辦公桌前,看著那份殘缺的文件。騙過了檢查組,但問題還在。缺頁還在,篡改還在,真相還在黑暗中沉默。
手機震動。是唐民生發(fā)來的短信:“表現(xiàn)不錯。來我辦公室一趟。”
張海峰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按滅手機。他沒有立即動身,而是對魏雨婷說:“小魏,你去人事處,把吳文祥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找給我。”
“吳文祥?”
“退休的老檔案員,2018年的時候他還在崗。”張海峰說,“中山路片區(qū)的檔案,當(dāng)年是他負責(zé)整理的。”
魏雨婷眼睛一亮。“您懷疑他知情?”
“我不知道。”張海峰揉著太陽穴,“但他是老檔案,經(jīng)手的文件比我們吃的飯還多。如果當(dāng)年有什么異常,他應(yīng)該能感覺到。”
“我現(xiàn)在就去。”
魏雨婷離開后,張海峰獨自坐在檔案室里。陽光已經(jīng)移到了房間的另一側(cè),他這邊的辦公桌籠罩在陰影中。
他想起唐民生的話:“你以為我不知道文件有問題?你以為我不知道誰動的?”
唐民生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么,他為什么選擇隱瞞?是為了大局,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張海峰打開電腦,搜索“中山路片區(qū)7號地塊”。
跳出來的大多是近期新聞,關(guān)于一個叫“金鼎置業(yè)”的開發(fā)商申請在那附近建設(shè)商業(yè)綜合體。
報道中提到,7號地塊的權(quán)屬存在爭議,規(guī)劃局正在核實歷史檔案。
他繼續(xù)搜索“金鼎置業(yè)”。公司成立于2019年,法人代表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股東名單里,有一個名字讓他瞳孔一縮。
鄭飛的妻子,持有金鼎置業(yè)百分之五的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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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電話接通的時候,背景音里傳來戲曲聲。
“喂?哪位啊?”吳文祥的聲音蒼老,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吳老師,我是檔案室的小張,張海峰。”張海峰握著話筒,斟酌著措辭,“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
“哦,小張啊。”吳文祥的語調(diào)輕松了些,“怎么,局里有事?”
“是有點事想請教您。”張海峰看著窗外,“關(guān)于2018年中山路片區(qū)改造項目的檔案,您還有印象嗎?”
電話那頭的戲曲聲調(diào)小了些。“中山路……記得啊。那項目折騰得挺厲害。”
“您當(dāng)時負責(zé)那批檔案的整理歸檔?”
“對,我經(jīng)手的。”吳文祥停頓了一下,“怎么了,檔案出問題了?”
張海峰猶豫了幾秒。“GT-2018-079號文件,補充協(xié)議,您還記得嗎?”
長久的沉默。久到張海峰以為電話斷了。
“吳老師?”
“那份協(xié)議啊……”吳文祥的聲音變得很輕,像是在回憶很遙遠的事情,“有點印象。怎么了?”
“文件缺了一頁。第三頁。”張海峰決定說實話,“而且有幾頁被替換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終于還是出問題了。”
張海峰的心臟猛地收緊。“您知道?”
“我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吳文祥緩緩說,“但我記得,那份協(xié)議歸檔的時候,就有點不對勁。”
“怎么不對勁?”
“時間不對。”吳文祥說,“項目是2018年10月完工的,按說所有文件應(yīng)該在11月底前歸檔。但那份補充協(xié)議,是2019年1月才補交過來的。”
張海峰迅速調(diào)出檔案系統(tǒng)。GT-2018-079的歸檔日期顯示:2019年1月15日。比其他文件晚了將近兩個月。
“為什么晚這么久?”
“說是協(xié)議有修改,需要重新簽字蓋章。”吳文祥回憶道,“拿來歸檔的是唐局長親自交代的,讓我盡快處理。
我當(dāng)時還奇怪,一份補充協(xié)議,至于讓副局長親自過問嗎?”
張海峰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您檢查過文件嗎?當(dāng)時是完整的嗎?”
“檢查了。頁碼齊全,內(nèi)容……我也沒細看。”吳文祥有些懊悔,“那時候我快退休了,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唐局長交代的事,我也不好太較真。”
“那您還記得,當(dāng)時是誰把文件拿來的嗎?”
“鄭飛。業(yè)務(wù)科的鄭科長。”
張海峰閉上眼睛。果然是他。
“吳老師,還有一件事。”他睜開眼睛,“當(dāng)年中山路片區(qū)改造,7號地塊的權(quán)屬問題,您了解嗎?”
吳文祥又沉默了。這次沉默得更久。
“小張啊,”他最后開口,聲音里透著疲憊,“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你現(xiàn)在是檔案室負責(zé)人,好好干,別想太多。”
“但文件被人篡改了,這是嚴重的——”
“我知道嚴重!”吳文祥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降下來,“我知道。但我勸你一句,別深究了。為了你自己好。”
“為什么?”
“因為有些石頭,翻開了會砸到所有人。”吳文祥的聲音越來越低,“包括你自己。聽我一句勸,小張。把缺頁補上,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電話掛斷了。忙音嘟嘟作響。
張海峰放下話筒,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但他覺得冷。
吳文祥知道。吳文祥一直都知道,但他選擇了沉默。為了平安退休,為了不惹麻煩。
現(xiàn)在,同樣的選擇擺在他面前。唐民生要他隱瞞,吳文祥勸他放棄,鄭飛可能牽扯其中。而真相,就像那份文件的第三頁,消失在黑暗中。
魏雨婷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張主任,吳老師的住址和電話。人事處給的。”
張海峰接過紙條,看了一眼,又放下。“我打過電話了。”
“他怎么說?”
張海峰沒有回答。他看著魏雨婷年輕的臉,突然問:“小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魏雨婷愣住了。她思考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說:“張主任,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檔案如果失去了真實,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哪怕堅持真實會帶來麻煩?”
“麻煩總會過去。”魏雨婷認真地說,“但如果我們今天選擇了謊言,以后每次看到檔案柜,都會想起這件事。那會成為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
張海峰笑了。很淡的笑,但發(fā)自內(nèi)心。“你說得對。”
他站起身,走到檔案柜前,重新打開存放2018年文件的柜門。手指沿著標簽滑動,這次,他停在了GT-2018-080號文件上。
項目結(jié)算審計意見。通常這種文件后面會附有會議紀要、審計底稿等附件。
他取出檔案盒,打開。結(jié)算意見只有三頁,但后面附了厚厚一疊材料。他快速翻閱,目光像掃描儀一樣掠過每一頁紙。
在附件的中部,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份2018年12月的項目協(xié)調(diào)會紀要。紀要后面附有參會人員簽到表和……一份文件傳閱單。
傳閱單上列著需要會簽的文件清單。第五項:GT-2018-079補充協(xié)議(第三稿)。
第三稿。也就是說,在這之前還有第一稿、第二稿。
張海峰的手指停在傳閱單的簽字欄。參會人員需要閱讀文件并簽字確認。他在名單里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唐民生、鄭飛、還有幾個相關(guān)科室的負責(zé)人。
所有人的簽字都很完整,除了一個人——負責(zé)法制審核的王科長。他的簽字欄是空的,旁邊用紅筆批注:“條款需修改,暫不簽署。”
日期是2018年12月10日。
而最終歸檔的協(xié)議版本,簽署日期是2018年11月25日。
時間對不上。一份12月還在修改的協(xié)議,怎么可能在11月就簽署了?
除非……最終歸檔的版本,根本不是經(jīng)過正規(guī)流程的那個版本。
10
會議室里的掛鐘指向八點四十五分。
張海峰站在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陸續(xù)駛?cè)氲能囕v。檢查組的車又來了,今天是反饋會,要通報檢查結(jié)果。
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里面裝著過去二十四小時搜集到的所有材料:GT-2018-079號文件的復(fù)印件(缺第三頁)、數(shù)字化備份的打印件、借閱記錄的照片、吳文祥電話錄音的文字整理、還有那份2018年12月的會議紀要附件。
以及一張便條,上面寫著金鼎置業(yè)的股東信息。
魏雨婷站在他身邊,同樣沉默。昨晚他們幾乎沒睡,在檔案室里整理這些材料。每多一份證據(jù),心里的沉重就多一分。
“張主任,”魏雨婷輕聲說,“您真的決定要這么做嗎?”
“我還有選擇嗎?”張海峰看著窗外,“文件被篡改是事實,唐局長知情不報是事實,鄭飛可能涉嫌利益輸送也是事實。隱瞞下去,我就是共犯。”
“但唐局長說,這是為了大局——”
“什么是大局?”張海峰打斷她,聲音很輕,“讓違法的人逍遙法外是大局?讓檔案失去公信力是大局?如果我們這些管檔案的人都放棄真實,還有什么能是真的?”
魏雨婷不再說話。她看著張海峰的側(cè)臉,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此刻背挺得筆直。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門被推開,唐民生走了進來。他今天穿著深灰色西裝,系著暗紅色領(lǐng)帶,看起來精神很好。
“海峰,小魏,你們在這里啊。”他笑著說,但笑容在看到張海峰手里的文件袋時,微微僵了一下,“檢查組馬上到了,我們?nèi)h室等著吧。”
張海峰轉(zhuǎn)過身。“唐局,我有點事想先跟您匯報。”
“什么事?檢查結(jié)果不是都定了嗎,我們檔案管理工作得到了高度評價。”唐民生走近幾步,壓低聲音,“海峰,昨天你做得很好。我都記在心里。”
“謝謝唐局。”張海峰平靜地說,“但有些問題,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說清楚。”
唐民生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什么問題?”
“GT-2018-079號文件的問題。”張海峰打開文件袋,取出那份缺頁協(xié)議的復(fù)印件,“還有這份文件背后的問題。”
會議室里的空氣驟然變冷。唐民生盯著張海峰,眼神銳利得像刀。“海峰,我以為我們昨天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
“昨天我選擇了暫時隱瞞,因為我不想在檢查組面前鬧出亂子。”張海峰迎著他的目光,“但現(xiàn)在檢查結(jié)束了,該面對問題了。”
“什么問題?一份文件的缺頁,補上就行了。我已經(jīng)讓辦公室聯(lián)系印刷廠,按照原始內(nèi)容重新制作一頁——”
“原始內(nèi)容是什么?”張海峰問,“您還記得第三頁的具體條款嗎?7號地塊的權(quán)益到底歸誰?”
唐民生的臉色變了變。“時間太久了,我記不清。”
“但我找到了這個。”張海峰抽出會議紀要附件,“2018年12月10日的協(xié)調(diào)會,文件還在修改中,王科長因為條款問題拒絕簽署。
而最終歸檔的版本,簽署日期是11月25日。
唐局,您能解釋一下嗎?”
唐民生沒有說話。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那是他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
“還有這個。”張海峰又抽出金鼎置業(yè)的股東信息,“鄭科長的妻子,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而這家公司,正在申請開發(fā)7號地塊附近的項目。
如果GT-2018-079號文件明確7號地塊歸政府所有,他們的項目就會受影響,對吧?”
“海峰,”唐民生終于開口,聲音很平靜,“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我在說,有人為了利益篡改檔案。而您,知情不報。”
兩人對視著。墻上的掛鐘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每一秒都拉得很長。
門突然被推開了。鄭飛走了進來,看到會議室里的場景,愣了一下。
“唐局,張主任……”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上,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鄭科長來得正好。”張海峰看向他,“三天前您借閱GT-2018-079號文件,真的只是為了核對數(shù)據(jù)嗎?”
鄭飛的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還是說,您需要確認一下,被替換和刪除的條款,是不是真的消失了?”張海峰步步緊逼,“7號地塊的權(quán)益,在原始協(xié)議里是歸政府所有的,對嗎?但有人想要那塊地,所以需要修改協(xié)議,或者至少,讓協(xié)議失效。”
“你胡說!”鄭飛突然爆發(fā),“張海峰,你別血口噴人!你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在這里。”張海峰舉起會議紀要,“2018年12月,協(xié)議還在修改。
但歸檔的版本卻是11月簽署的。
唯一的解釋是,有人偽造了簽署日期,用未通過的版本替換了正規(guī)版本。”
他轉(zhuǎn)向唐民生:“唐局,當(dāng)年是您讓鄭科長把文件拿去歸檔的。您知道那是假版本,對嗎?”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唐民生緩緩坐下,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海峰,”他說,“你工作多少年了?”
“十五年。”
“十五年,不容易。”唐民生點點頭,“檔案室的工作清苦,責(zé)任重,你一直做得很好。局里上下都認可你。”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所以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為了三年前的一份文件,毀掉自己十五年的努力?”
“我不是在毀掉自己的努力。”張海峰說,“我是在保護檔案工作的底線。真實,是唯一的底線。”
“真實?”唐民生笑了,笑容里滿是嘲諷,“你以為真實是什么?非黑即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海峰,你太天真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中山路片區(qū)改造,當(dāng)年是市里的重點項目。
但因為7號地塊的權(quán)屬爭議,項目差點停工。
你知道停工一天損失多少錢嗎?幾百萬。
拖上一個月,整個項目都可能黃掉。”
“所以你們就修改協(xié)議?”
“我們找到了解決方案。”唐民生糾正道,“一個能讓項目繼續(xù)推進的解決方案。
7號地塊暫時擱置爭議,先推進其他地塊。
等整體項目完成,再處理遺留問題。”
“但這個‘解決方案’,需要修改具有法律效力的協(xié)議。”
“有時候,程序需要為現(xiàn)實讓路。”唐民生轉(zhuǎn)過身,看著張海峰,“海峰,我欣賞你的原則性。
但原則不能當(dāng)飯吃。
當(dāng)年如果堅持原則,中山路片區(qū)到現(xiàn)在可能還是一片廢墟。
而現(xiàn)在,那里是新的商業(yè)中心,帶動了整個區(qū)域的發(fā)展。
孰輕孰重?”
張海峰沉默了很久。
“所以,”他終于開口,“你們偽造了協(xié)議,然后現(xiàn)在,為了讓偽造不被發(fā)現(xiàn),又篡改了檔案。”
“我們沒有篡改檔案。”鄭飛突然插話,聲音有些發(fā)抖,“那份文件……第三頁是不小心弄丟的。其他的,只是正常的版本更新……”
“版本更新需要偷偷進行嗎?需要在我請假的時候歸檔嗎?”張海峰搖頭,“鄭科長,您妻子在金鼎置業(yè)的股份,是報酬嗎?”
鄭飛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
走廊里傳來了更多腳步聲。檢查組的人到了。
唐民生迅速整理了一下西裝,臉上重新掛起笑容。“海峰,這件事我們以后再談。現(xiàn)在,先開反饋會。”
但張海峰沒有動。他站在會議室中央,手里的文件袋沉甸甸的。
門被推開了。省檔案館的副館長走了進來,看到屋里的場景,有些驚訝。
“唐局長,你們這是……”
張海峰深吸一口氣,走向副館長。
“領(lǐng)導(dǎo),我有重要情況需要向檢查組反映。”他說,聲音清晰而堅定,“關(guān)于市規(guī)劃局檔案管理工作中存在的嚴重問題。”
唐民生的笑容僵在臉上。鄭飛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墻上。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新的一天剛剛開始,而有些舊的謊言,終于到了該被揭開的時候。
張海峰打開文件袋,將里面的材料一份份取出,放在會議桌上。
每一頁紙,都是一塊拼圖。現(xiàn)在,它們終于要拼出完整的圖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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