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干部大會的燈光總是白得刺眼。
周越彬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背挺得筆直,手心卻微微出汗。
主席臺上,組織部的領導正在宣讀任免名單。當那個熟悉的名字被念出時,會場里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
“周越彬同志,任市發(fā)改委重點項目處處長。”
他才二十八歲,入職不滿三年。這個提拔速度,像坐了火箭。
后排傳來壓低聲音的議論:“又是哪位領導的親戚?”“聽說背景深得很。”“看著挺老實的,不簡單啊。”
周越彬感到無數(shù)目光落在背上,有審視,有好奇,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猜測。
他垂下眼睛,盯著手中會議材料的邊緣。紙張被捏出了細微的褶皺。
散會時,幾個平時不熟悉的同事圍過來祝賀,笑容熱情,眼底卻藏著別的什么。他一一回應,語氣平靜,笑容得體。
回到辦公室關上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是一條新信息:“晚上八點,老地方見。薛叔叔。”
窗外,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遠處建筑工地的塔吊緩緩轉動,像巨大的蜘蛛。
而周越彬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中央。
這張網(wǎng)已經(jīng)織了很多年,細密,柔韌,看似無形,卻足以托起一個人,或吞沒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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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干部大會結束后的那個下午,周越彬在辦公室坐到很晚。
窗外的天色由灰轉暗,最后完全黑下來。他還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包裹。
手機又震動了幾次,都是祝賀的消息。他一條都沒回。
敲門聲響起,很輕,帶著試探的意味。
“請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陳浩南探進半個身子。“還沒走啊?恭喜周處。”
他的語氣里有真誠的喜悅,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稱呼已經(jīng)變了。
“浩南,別這么叫。”周越彬終于開了燈。
燈光瞬間充滿房間,有些刺眼。陳浩南瞇了瞇眼睛,走進來,順手帶上門。
“程序走完了,任命文件明天就下發(fā)。你現(xiàn)在可是咱們委里最年輕的處長了。”
陳浩南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掏出煙盒,想了想又收回去。
“不介意我抽一支吧?”周越彬說。
“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
“就最近。”
打火機的火苗竄起,照亮周越彬的側臉。他吸了一口,被嗆得輕咳起來。
陳浩南看著他,欲言又止。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空調出風口的微弱聲響。
“外面都在傳,”陳浩南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說你認識上面的人。”
周越彬彈了彈煙灰。“我一個小地方來的,能認識誰?”
“那你這個提拔……”
“組織安排,我服從就是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也什么都沒回答。陳浩南點點頭,不再追問。
兩人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車流如織。
“欣瑤知道了嗎?”陳浩南換了個話題。
“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周越彬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七點半了。
“那還不趕緊回去?她肯定高興壞了。”
“嗯,這就走。”
周越彬掐滅煙頭,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陳浩南也站起來,走到門口時回過頭。
“越彬,”他的聲音很認真,“不管怎樣,咱們還是兄弟。”
周越彬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我知道。”
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周越彬站在桌前,看著桌上那盆綠蘿。
那是程欣瑤上周送來的,說能凈化空氣。葉子翠綠,長勢喜人。
他拿起公文包,最后檢查了一遍手機。那條“老地方見”的信息還躺在收件箱里。
時間是晚上八點。現(xiàn)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但他站在原地,足足站了兩分鐘。最后,他關掉辦公室的燈,鎖上門。
走廊的聲控燈應聲而亮,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02
胡香怡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卻沒有立即下車。
她透過車窗看著街對面的茶館。招牌是古樸的木刻字,燈光暖黃。
這是她第三次來這里。
第一次是三天前,她收到一封匿名郵件。郵件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查周越彬的提拔,關鍵在梁世昌。”
附帶一張模糊的照片,是多年前的合影。照片上年輕的梁世昌身邊站著一個穿軍裝的人。
那個人,很像周越彬。
胡香怡當時就把郵件轉給了主任,得到的回復是:“沒有確鑿證據(jù),不要碰。”
但她放不下。記者的本能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第二次來茶館是昨天,她以采訪老城區(qū)改造的名義約見了一位退休干部。
閑聊中,她“無意”提起周越彬的名字。
那位老干部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小周啊,是個好孩子。他父親當年可是個人物。”
再問下去,對方就笑著岔開了話題。
今天,她約了另一個人。市委黨校的老教員,據(jù)說當年教過梁世昌。
胡香怡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夜風微涼,帶著初秋的氣息。
茶館里很安靜,只有零星幾桌客人。她徑直走向最里面的包廂。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見她進來,微笑著點頭示意。
“王老師,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我也剛到。”老人抬手給她倒茶,“胡記者對老城區(qū)改造這么感興趣?”
“這個題材很有深度。”胡香怡打開錄音筆,“可以錄嗎?”
“可以,但我說的不一定準確,都是些老黃歷了。”
閑聊了十來分鐘,胡香怡逐漸把話題引向過去的人事變遷。
“聽說梁世昌書記當年在基層工作時,特別善于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年輕干部?”
王老師端起茶杯,沒有立即回答。包廂里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
“老梁啊,”他緩緩開口,“確實重視年輕干部。但他有個原則——”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他只幫那些‘自己人’。”
“自己人?”胡香怡追問。
“就是知根知底,信得過的。”王老師笑了笑,“這也正常,誰不是這樣?”
“那周越彬的父親,您了解嗎?”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王老師放下茶杯,杯底碰觸桌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建國啊……他是個老實人。給老梁開了十幾年車,后來轉業(yè)到地方。”
“他們關系很好?”
“司機和領導,關系能不好嗎?”王老師重新端起茶杯,“不過建國走得早,可惜了。”
“怎么走的?”
“病逝。具體什么病,不清楚。”王老師看了眼手表,“喲,這么晚了。”
明顯的送客信號。胡香怡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起身告辭。
走出茶館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王老師還坐在包廂里,低頭看著茶杯。
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胡香怡快步走向自己的車,坐進駕駛室。
她沒有立即發(fā)動車子,而是拿出手機,翻出那張匿名發(fā)來的照片。
放大,再放大。照片已經(jīng)模糊,但梁世昌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眉眼神態(tài)——
確實和周越彬有六七分相似。
她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號碼。猶豫了幾秒鐘,還是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五聲才被接起。那頭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喂,你好。”
“周處長嗎?我是市電視臺的胡香怡。我們……是大學校友,你可能不記得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記得。經(jīng)濟學院的胡香怡,校辯論隊的主辯手。”
胡香怡有些意外。“沒想到你還記得。”
“你的決賽場我去看了,很精彩。”周越彬的聲音依然溫和,“找我有什么事嗎?”
“想約你做個采訪,關于年輕干部培養(yǎng)的專題。”
“這個……我需要向領導請示一下。”
“理解。那等你消息?”
“好。”
電話掛斷了。胡香怡握著手機,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剛才的電話里,周越彬的聲音平靜,禮貌,滴水不漏。
但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那平靜之下,藏著別的東西。
就像冰封的河面,看似堅固,卻不知冰層有多厚,下面又涌動著什么。
她發(fā)動車子,匯入夜間的車流。前方的路燈光暈一圈圈蕩開。
這張網(wǎng),比她想象的還要復雜。
而她,已經(jīng)踏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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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越彬掛斷電話時,程欣瑤正好端著果盤從廚房出來。
“誰呀?這么晚還工作?”
“一個記者,說要采訪。”周越彬接過果盤放在茶幾上。
“記者?”程欣瑤挨著他坐下,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因為你升職的事?”
“可能吧。”
“那太好了!正好讓大家都看看我老公有多優(yōu)秀。”
程欣瑤靠在他肩上,發(fā)絲間有淡淡的洗發(fā)水香味。周越彬伸手攬住她,心里卻一陣發(fā)緊。
他們租住的這套兩居室不大,但被程欣瑤布置得很溫馨。墻上掛著兩人的合照,陽臺上種滿了多肉植物。
一切都朝著安穩(wěn)幸福的方向發(fā)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對了,婚紗店那邊我約了下周六。”程欣瑤抬起頭看他,“你說我是穿魚尾的好看,還是蓬蓬裙的好看?”
“都好看。”
“敷衍。”程欣瑤輕輕捶了他一下,但臉上滿是笑意。
茶幾上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周越彬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薛叔叔”。
他拍了拍程欣瑤的手。“我去陽臺接個電話,領導。”
“去吧去吧,大忙人。”
周越彬拿起手機,走到陽臺上,關上了玻璃門。
夜風撲面而來,帶著涼意。他按下接聽鍵。
“薛叔叔。”
“小周啊,還沒休息吧?”電話那頭的聲音渾厚,帶著慣有的從容。
“還沒。您吩咐。”
“沒什么吩咐,就是祝賀你。任命文件我看到了,很好。”
“謝謝薛叔叔關心。”
“不過啊,”薛江濤的話鋒一轉,“位置高了,責任也重了。尤其是你現(xiàn)在管的重點項目處。”
周越彬握緊了手機。“我明白。”
“新城南區(qū)改造那個項目,前期推進得不太順利吧?”
“遇到一些阻力,主要是征地補償?shù)膯栴}。”
“要加快進度。”薛江濤的聲音平靜,卻有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特事特辦,該走的綠色通道就走。有什么困難,可以直接找我。”
“可是政策規(guī)定……”
“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薛江濤打斷他,“小周,你年輕,有沖勁是好事。但也要學會審時度勢。”
周越彬沒有說話。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的聲音,然后是緩慢的吐氣聲。
“你父親要是還在,看到你今天的樣子,一定很高興。”薛江濤的聲音柔和了些,“當年他跟著梁老,也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您認識我父親?”
“何止認識。”薛江濤笑了笑,“這些以后再說。總之,好好干,別讓長輩們失望。”
電話掛斷了。周越彬站在陽臺上,久久沒有動。
遠處,新城南區(qū)的方向,幾處工地的探照燈在夜空中劃出光柱。
那里有上千戶等待拆遷的居民,有數(shù)億的投資,有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
而現(xiàn)在,這個燙手山芋落到了他手里。
更要命的是,有人希望他“特事特辦”。
“越彬?”程欣瑤推開陽臺門,探出半個身子,“不冷嗎?進來吧。”
周越彬轉過身,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平時的溫和表情。
“來了。”
他走回客廳,重新在沙發(fā)上坐下。程欣瑤靠過來,繼續(xù)翻看婚紗相冊。
“我覺得這款不錯,你覺得呢?”
周越彬看向她手指的那一頁。潔白的婚紗,精致的蕾絲,模特臉上是標準化的幸福笑容。
“好看。”他說。
程欣瑤滿意地笑了,繼續(xù)翻看下一頁。她的側臉在燈光下柔和而明亮,滿是憧憬。
周越彬看著她,心里某個地方突然疼了一下。
他伸手攬住她的肩,將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
“欣瑤。”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讓你失望了,你會怎么辦?”
程欣瑤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說什么呢?你怎么會讓我失望?”
“萬一呢?”
“沒有萬一。”她堅定地說,然后靠回他肩上,“不管你變成什么樣,我都跟你在一起。”
周越彬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她的發(fā)間。
客廳里的時鐘滴答作響,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走。
而他知道,有些選擇,已經(jīng)近在眼前。
04
胡香怡沒想到會在檔案館遇見周越彬。
那是周三的下午,她來查舊城區(qū)改造的歷史資料。在走廊里,兩人迎面碰上。
周越彬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檔案冊,看到她時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禮貌的微笑。
“胡記者。”
“周處長也來查資料?”
“工作需要。”周越彬揚了揚手中的檔案冊,“新城南區(qū)的一些歷史規(guī)劃文件。”
胡香怡注意到,那是一本九十年代的規(guī)劃檔案,封面已經(jīng)泛黃。
兩人簡單寒暄了幾句,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關于采訪的事,”周越彬主動提起,“我請示過了,領導說最近不太方便。”
“理解,你剛上任,肯定很忙。”
“不過,”周越彬停頓了一下,“如果只是私下聊聊,作為校友,應該沒問題。”
胡香怡心里一動。“那太好了。你看什么時候方便?”
“現(xiàn)在就有空。”周越彬看了看表,“樓下有個咖啡廳,去坐坐?”
檔案館樓下的咖啡廳很安靜,只有零星幾桌客人。兩人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其實我挺意外的,”胡香怡先開口,“你居然記得我。”
“我們同屆,雖然不同學院,但校園就那么大。”周越彬攪拌著杯中的咖啡,“而且你那場辯論賽很出名。”
“因為辯題敏感?”
“因為你說服了所有人。”周越彬抬起頭,“那場的辯題是‘程序正義是否應該為實質正義讓路’,你是反方。”
胡香怡有些驚訝。“你連這個都記得?”
“印象深刻。”周越彬笑了笑,“你說,程序不是冰冷的條文,而是保護每個人的護欄。拆掉護欄,看似能更快到達目的地,但代價是所有人都可能墜崖。”
“那是年輕時的理想主義。”
“現(xiàn)在呢?不相信了?”
胡香怡沒有立即回答。她看著窗外,街道上車來車往。
“我更相信證據(jù)。”她轉回頭,“周處長,能問你個問題嗎?”
“請問。”
“你父親的去世,是不是跟梁世昌書記有關?”
空氣瞬間凝固了。周越彬手上的動作停住,勺子和杯沿輕輕碰撞。
“為什么這么問?”
“我在查一些舊資料,發(fā)現(xiàn)你父親周建國曾經(jīng)是梁老的司機。而且……”胡香怡直視他的眼睛,“他在梁老調離原崗位后不久就病逝了,時間上很接近。”
周越彬放下勺子,金屬碰觸瓷器的聲音清脆而冰冷。
“我父親是肝癌去世的。確診時已經(jīng)是晚期,從發(fā)現(xiàn)到走,只有三個月。”
“我查過病歷記錄,”胡香怡不肯放棄,“他之前每年的體檢都很健康。”
“癌癥這種事,誰說得準呢?”
“但在確診前一個月,他請了長病假。請假單上的簽名,是梁世昌特批的。”
周越彬的眼神變了。那層溫和的外殼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露出底下真實的情緒。
有戒備,有警惕,還有一絲……痛苦?
“胡記者,”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你到底想查什么?”
“真相。”胡香怡毫不退縮,“一個年輕干部被破格提拔的真相。一張藏在背后的關系網(wǎng)的真相。”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有移開目光。咖啡廳里飄蕩著輕柔的音樂,與此刻的氣氛格格不入。
良久,周越彬先移開視線。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動作緩慢。
“我父親是個老實人。”他開口,聲音很輕,“他常跟我說,做人要本分,做事要踏實。”
“他跟你提過梁世昌嗎?”
“提過。他說梁老是個好領導,有魄力,也重感情。”
“就這些?”
“就這些。”周越彬放下杯子,“胡記者,我知道外面有很多傳言。關于我的提拔,關于我父親,關于梁老。”
他抬起頭,眼神復雜。
“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那如果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部分呢?”胡香怡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他面前。
周越彬沒有立即打開。“這是什么?”
“匿名寄給我的照片復印件。還有一封手寫信的部分內容。”
周越彬盯著那個牛皮紙信封,仿佛那是燙手的山炭。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沒有去拿。
“我父親的字跡。”他說的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你認得?”
“他留下的東西不多,但我都記得。”周越彬終于拿起信封,動作很慢。
他沒有打開,只是隔著紙張摩挲著。
“這里面寫了什么?”
“一些零散的記錄。關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土地審批,關于某些不符合程序的操作。”
胡香怡的聲音壓得很低,盡管周圍沒有其他人。
“最重要的是,你父親在最后寫了一句:‘今天的事,我該說嗎?老梁待我不薄。’”
周越彬的手抖了一下。信封從他指間滑落,掉在桌面上。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咖啡廳里的音樂依舊輕柔。
但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這些資料,”周越彬的聲音干澀,“你給其他人看過嗎?”
“目前還沒有。”胡香怡實話實說,“但我是記者,我的職責是報道真相。”
“真相……”周越彬重復這個詞,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義。
他重新?lián)炱鹦欧猓@次,他打開了它。
里面是幾張復印紙,字跡潦草,但確實是父親的筆跡。那些句子,那些描述,像一把把鑰匙,打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門。
周越彬記得,父親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月,總是坐在書房里發(fā)呆。
有時候他會寫些什么,但每次寫完,又會撕掉扔進垃圾桶。
母親問他在寫什么,他總是搖頭,什么也不說。
現(xiàn)在周越彬知道了。父親在掙扎,在猶豫,在良知和情義之間搖擺。
而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帶著這個秘密離開了。
“胡記者,”周越彬抬起頭,眼眶有些發(fā)紅,“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你要時間做什么?”
“弄清楚一些事。”他將資料小心地收好,“在我弄清楚之前,請你先不要報道。可以嗎?”
胡香怡看著他。這個年輕干部的眼睛里有懇求,有掙扎,有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多久?”
“一周。”周越彬說,“一周之后,無論結果如何,我都給你一個答復。”
胡香怡沉默了片刻,最后點了點頭。
“好,一周。”
兩人同時站起身。周越彬拿著那個信封,像拿著什么沉重的東西。
“謝謝。”他說。
然后他轉身離開,背影在陽光下顯得單薄而疲憊。
胡香怡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她端起已經(jīng)涼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這一周,會發(fā)生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有種預感,暴風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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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新城南區(qū)改造項目指揮部設在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里。
周越彬走進去時,里面煙霧繚繞。幾個工作人員正圍在圖紙前爭論,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周處來了!”有人喊了一聲,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向他,眼神里有期待,有疑慮,也有觀望。
“繼續(xù)。”周越彬在長桌盡頭坐下,打開筆記本,“說到哪了?”
項目副指揮老李咳嗽一聲,指了指墻上的規(guī)劃圖。
“三戶釘子戶,死活不肯搬。補償標準按政策給足了,但他們要三倍。”
“理由是?”
“說那塊地是祖宅,有風水講究。”老李苦笑,“實際上就是想多要錢。”
“走法律程序呢?”
“至少要半年。但市里要求年底前完成一期拆遷,時間來不及。”
周越彬看向圖紙。那三戶的位置很關鍵,正好在規(guī)劃中的主干道上。
如果繞開,整個路網(wǎng)設計都要改,成本會增加幾千萬。
“再做做工作。”他說,“請街道和社區(qū)的同志一起上門,耐心解釋政策。”
“去了七八趟了,門都不給開。”老李搖頭,“這些人油鹽不進。”
會議又進行了一個小時,討論其他幾個難點。資金撥付慢了,設計圖紙有矛盾,環(huán)保評估還沒通過……
問題一個接一個,像打地鼠一樣,按下一個又冒出一個。
散會后,周越彬一個人留在會議室。他走到規(guī)劃圖前,看著那片標紅的區(qū)域。
三戶釘子戶的位置,像一根刺,扎在規(guī)劃圖的中央。
手機震動,是薛江濤秘書發(fā)來的信息:“薛市長問項目進展,特別是拆遷進度。望抓緊。”
周越彬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然后他撥通了老李的電話。
“那三戶的資料,再給我一份詳細的。家庭成員,社會關系,工作單位,越細越好。”
“周處,您是想……”
“找到突破口。”周越彬說,“合法合規(guī)的前提下,找到突破口。”
掛斷電話后,他又站了一會兒。窗外,工地的打樁機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轟鳴。
這座城市正在飛速變化,高樓拔地而起,道路不斷延伸。
而在這變化的背后,是無數(shù)利益的博弈,是權力的運作,是看不見的規(guī)則。
下午,老李把資料送來了。厚厚一疊,每戶都有十幾頁。
周越彬一頁頁翻看,做筆記。看到第三戶時,他的筆停住了。
戶主叫趙德海,五十八歲,原市機械廠下崗工人。妻子早逝,有一個兒子。
兒子叫趙志剛,二十九歲,無固定工作。三年前因打架斗毆被拘留過十五天。
關鍵在后面——趙志剛的案底記錄里,處理他案件的民警叫王振東。
而王振東,是市公安局副局長的小舅子。
周越彬繼續(xù)往下翻。趙德海去年因高血壓住院,主治醫(yī)生是市一院的劉主任。
劉主任的愛人,在市環(huán)保局工作,正是負責這個項目環(huán)評的科室負責人。
巧合?也許。
但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了。
周越彬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薛江濤的話:“特事特辦,該走的綠色通道就走。”
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有些路,表面上看起來走不通。但只要找到關鍵的人,打個招呼,路就通了。
而那三戶釘子戶,也許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有人希望他們成為問題。
然后,需要有人去“解決”這個問題。
用某種方式。
周越彬睜開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工地的探照燈再次亮起。
他拿起手機,翻到通訊錄里的某個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桌上的臺燈發(fā)出溫暖的光,照亮他面前攤開的資料。
那些名字,那些關系,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而他,正站在網(wǎng)中央。
電話鈴響了,是程欣瑤。
“越彬,今晚回來吃飯嗎?我燉了湯。”
“回。”他說,“大概七點到。”
“好,那我等你。”
電話掛斷。周越彬看著手機屏幕慢慢暗下去。
然后他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資料被整齊地裝進文件夾,筆記本合上,筆放回筆筒。
一切都有條不紊,就像他平時的作風。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點崩塌。
走出指揮部時,夜風很大,吹得活動板房嗡嗡作響。
工地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
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下來。
06
沈德林住在老城區(qū)的一個院子里。
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院里有棵老槐樹,枝葉茂密。
胡香怡敲門時,老人正在澆花。他放下水壺,擦了擦手,上下打量她。
“找誰?”
“沈老您好,我是市電視臺的胡香怡。之前電話聯(lián)系過,想請教您一些歷史問題。”
沈德林瞇起眼睛。“歷史問題?我一個退休老頭子,能知道什么歷史。”
“關于北岸開發(fā)區(qū)的規(guī)劃過程。”胡香怡直接切入主題,“九十年代的那次。”
老人的表情變了。他沉默了幾秒,然后側過身子。
“進來吧。”
屋里陳設簡單,但收拾得很干凈。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還有幾幅字畫。
沈德林示意胡香怡坐下,給她倒了杯茶。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
“你怎么知道北岸開發(fā)區(qū)的事?”老人開門見山。
“查資料時看到的。那個項目當年是梁世昌書記主推的,但后來好像……沒下文了?”
沈德林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不是沒下文,是改頭換面了。”
“什么意思?”
“北岸那片地,原本規(guī)劃的是工業(yè)園。但后來調整了規(guī)劃,變成了商業(yè)住宅。”
沈德林喝了口茶,眼神變得悠遠。
“那是在九五年。梁世昌當時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長。調整規(guī)劃的報告是他親自簽批的。”
“程序合規(guī)嗎?”
“當時的情況……”沈德林頓了頓,“特殊時期,很多事都可以特事特辦。”
“但土地性質變更,需要省級審批吧?”
“所以后來補了手續(xù)。”沈德林放下杯子,“省里的批文是九六年下來的,但土地拍賣在九五年底就完成了。”
胡香怡迅速在筆記本上記錄。“也就是說,先上車后補票?”
“可以這么說。”
“開發(fā)商是哪家?”
“金鼎置業(yè)。那時候還是個剛成立的小公司。”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沈德林笑了,“現(xiàn)在是全市最大的房地產企業(yè)之一。”
胡香怡停下筆,抬起頭。“金鼎置業(yè)的老板,是叫薛金鼎嗎?”
“是他。”
“和薛江濤副市長……”
“堂兄弟。”沈德林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墻上的老式掛鐘在滴答作響。
胡香怡感到心跳加速。她覺得自己正在接近某個核心。
“沈老,您當年是審計局的,這些情況您都清楚?”
“清楚。”沈德林點點頭,“我還寫過一份報告。”
“報告呢?”
“交上去了,然后就石沉大海。”老人的表情有些苦澀,“沒過多久,我就被調到檔案室,坐了幾年冷板凳。”
“您懷疑是因為那份報告?”
“不是懷疑,是確定。”沈德林站起來,走到書柜前,從最上層抽出一個檔案盒。
盒子很舊,邊角都磨損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一份泛黃的文件。
“這是復印件。原件……不知道還在不在。”
胡香怡接過來。那是一份審計報告的草稿,日期是一九九六年三月。
報告里詳細列出了北岸開發(fā)區(qū)項目中的幾個疑點:土地出讓價格明顯低于市場價;規(guī)劃調整未經(jīng)完整程序;資金流向存在模糊地帶……
報告的最后一頁,有沈德林的簽名,還有一行批注:“情況屬實,建議進一步核查。梁世昌。”
“這是梁書記的批注?”胡香怡驚訝地問。
“對。他批示后,這份報告才正式提交。”沈德林重新坐下,“但后來就沒有下文了。”
“為什么?”
“不知道。”老人搖頭,“也許是阻力太大,也許是……時機不對。”
胡香怡翻看著報告,思緒飛轉。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還有意義嗎?
也許有。因為同樣的模式,似乎正在重演。
“沈老,您知道新城南區(qū)改造項目嗎?”
“聽說了。現(xiàn)在的小周在負責?”
“對。周越彬。”
沈德林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小周的父親,當年給老梁開車。是個老實人。”
“他去世得很突然。”
“是啊。”老人嘆了口氣,“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好。知道了,就成了負擔。”
“您指什么?”
沈德林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院子里的老槐樹。
“樹長得太高,根就扎得深。但有時候,根扎得太深,碰到的東西就多。”
他轉回身,看著胡香怡。
“胡記者,你是聰明人。有些事點到為止就好,追得太深,對你沒好處。”
“如果我已經(jīng)決定要追到底呢?”
沈德林看了她很久,最后搖了搖頭。
“那你要小心。這張網(wǎng),比你想象的更大,也更牢固。”
胡香怡也站起來。“謝謝您的提醒。但我是記者,我的工作就是追問真相。”
“真相……”老人重復這個詞,笑了笑,“真相有時候很殘酷,會傷到很多人。”
“包括無辜的人?”
“包括所有人。”沈德林的眼神變得深沉,“在網(wǎng)里待久了,沒有人是完全無辜的。”
胡香怡離開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院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
她站在巷子里,看著那棟被爬山虎覆蓋的老房子。
窗戶里透出溫暖的燈光,沈德林的身影在窗前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消失在視線中。
胡香怡握緊了手中的檔案袋。里面裝著那份報告的復印件。
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就像埋在地下的種子,看似已經(jīng)腐爛。
但只要遇到合適的條件,它就會重新發(fā)芽,破土而出。
而現(xiàn)在的周越彬,他在這張網(wǎng)里,扮演著什么角色?
是被網(wǎng)住的獵物,還是……織網(wǎng)的人?
胡香怡不知道答案。但她有種預感,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夜風吹過小巷,帶來秋天的涼意。
她加快腳步,走向巷口停著的車。
前方的路還很長,而天,快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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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婚禮定在下周六。
程欣瑤已經(jīng)把請柬都發(fā)出去了,紅色的信封,燙金的字,喜慶而莊重。
周越彬看著茶幾上堆成小山的請柬,有些恍惚。時間過得真快,快到他來不及思考。
這一周,他見了三個人。
第一個是趙德海,那個釘子戶。在一家小茶館里,周越彬單獨約了他。
老人很警惕,說話小心翼翼。
“周處長,不是我不配合,實在是祖宅不能動啊。”
“趙叔,我理解。”周越彬給他倒茶,“但您兒子的工作,我可以幫忙安排。”
趙德海的手抖了一下。“志剛他……能找到工作?”
“開發(fā)區(qū)那邊缺安保人員,待遇不錯,有五險一金。”
“可是他的案底……”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周越彬說,“只要您這邊配合拆遷,您兒子的事,我來辦。”
趙德海沉默了。他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很久沒有說話。
“周處長,您為什么幫我?”
“不是幫您,是為了項目順利推進。”周越彬實話實說,“雙贏的事,對大家都好。”
最后,趙德海答應了。簽字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抖。
周越彬看著他,心里不是滋味。這算交易嗎?算。但他沒有違法,只是用了點“變通”。
第二個見的是劉主任,市一院的心血管專家。
談話在醫(yī)院的小會議室里。周越彬以咨詢父親病史的名義約見的,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趙德海的病情,需要定期復查。”周越彬說,“但他家境困難……”
“我們醫(yī)院有扶貧項目,可以減免部分費用。”劉主任推了推眼鏡,“周處長放心。”
“那環(huán)評的事?”
“我愛人那邊,我會溝通。合規(guī)的前提下,加快進度。”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讓人不安。每個人都說“合規(guī)”,都說“合法”,但周越彬知道,這些“合規(guī)”和“合法”背后,是看不見的交換。
第三個要見的人,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去了。
梁世昌住在老干部休養(yǎng)所,獨門獨院,環(huán)境清幽。
周越彬按門鈴時,手心里全是汗。門開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門內。
“小周來了?快進來。”
梁世昌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瘦一些,但眼神銳利,腰板挺直。他穿著中式對襟衫,手里捻著一串佛珠。
“梁老,打擾您了。”
“說這話見外。”梁世昌引他到客廳坐下,親自泡茶,“你父親要是還在,看到你今天的樣子,一定很高興。”
又是這句話。周越彬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了。
“謝謝梁老一直以來的關照。”
“關照談不上。”梁世昌遞給他一杯茶,“是你自己有能力,組織上才重用你。”
兩人聊了些家常。梁世昌問了他母親的身體,問了程欣瑤,問了婚禮的準備情況。
氣氛融洽,像真正的長輩和晚輩。
但周越彬知道,該來的總會來。
果然,茶過三巡,梁世昌放下茶杯,話鋒一轉。
“新城南區(qū)的項目,推進得怎么樣了?”
“遇到些阻力,正在想辦法解決。”
“嗯,有困難是正常的。”梁世昌緩緩點頭,“關鍵是要有擔當,敢作為。你薛叔叔跟我說了,你很能干。”
周越彬握緊了茶杯。“都是薛市長指導有方。”
“江濤啊,他懂得照顧年輕人。”梁世昌笑了笑,“不過小周,有句話我得提醒你。”
“您說。”
“位置越高,盯著你的人就越多。做事要謹慎,但該果斷的時候,也不能猶豫。”
這話里有話。周越彬聽出來了。
“我明白。”
“明白就好。”梁世昌重新端起茶杯,“你父親當年,就是太謹慎,有時候想得太多。”
周越彬的心猛地一緊。“我父親……他當年是不是有什么事?”
空氣瞬間安靜了。梁世昌看著他,眼神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到底。
“都過去了。”良久,老人開口,“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總要往前看。”
話說到這里,就再也問不下去了。周越彬知道,父親的事,梁世昌不會說。
至少,不會現(xiàn)在說。
離開時,梁世昌送他到門口。夕陽西下,院子里灑滿金色的余暉。
“小周啊,”梁世昌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父親沒走完的路,你要替他走完。”
周越彬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出院子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梁世昌還站在門口,身形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那一瞬間,周越彬突然覺得,這個看似和藹的老人,像一棵深深扎根的老樹。
樹干粗壯,枝葉繁茂。而樹根,早已在地下盤根錯節(jié),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
回到車上,周越彬沒有立即發(fā)動。他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后視鏡里的自己。
臉色有些蒼白,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這一周,他沒睡過一個好覺。
手機響了,是程欣瑤。
“越彬,婚紗店打電話來,說婚紗改好了,讓我們去試。”
“好,我這就過去。”
掛斷電話,周越彬深吸一口氣,發(fā)動了車子。
后視鏡里,老干部休養(yǎng)所的大門緩緩后退,消失在視野中。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不會這么容易消失。
就像一張網(wǎng),一旦織成,就會永遠存在。
無論你愿不愿意。
08
婚禮前夜,程欣瑤住在閨蜜家。按照習俗,新人前一晚不能見面。
周越彬一個人在家,把明天的流程又過了一遍。司儀的臺詞,交換戒指的環(huán)節(jié),敬酒的順序……
一切都安排妥當,但他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九點,門鈴響了。周越彬以為是快遞,開門卻愣住了。
胡香怡站在門外,臉色凝重。
“胡記者?你怎么……”
“能進去說嗎?”胡香怡的聲音有些急促,“很重要的事。”
周越彬側身讓她進來。胡香怡走進客廳,沒有坐,而是直接轉過身看著他。
“我查到了一些東西,必須現(xiàn)在就告訴你。”
“明天再說不行嗎?明天我……”
“明天就晚了。”胡香怡打斷他,“有人要你明天在項目文件上簽字。那份文件有問題。”
周越彬的心沉了下去。“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渠道。”胡香怡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是復印件。新城南區(qū)改造項目的終批文件,已經(jīng)做好了,只等你的簽字。”
周越彬接過來,迅速翻看。前面的內容都正常,但翻到資金撥付那一頁時,他停住了。
“這個撥款金額……”
“比實際需要多出百分之三十。”胡香怡說,“多出來的部分,會通過幾個關聯(lián)公司轉走,最后進入某些人的口袋。”
“證據(jù)呢?”
“在這里。”胡香怡又拿出一個U盤,“里面是那些公司的股權結構,層層穿透之后,指向幾個人。你猜都有誰?”
周越彬不用猜也知道。薛江濤,梁世昌的家人,還有幾個相關部門的關鍵人物。
“你父親留下的日記里,提到了類似的操作。”胡香怡繼續(xù)說,“二十多年前,北岸開發(fā)區(qū)項目,用的也是這種方法。”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歷史在重演。”胡香怡直視他的眼睛,“而你,周越彬,你現(xiàn)在站在十字路口。”
周越彬沉默地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只有零星幾盞燈火。
“如果我不簽字呢?”
“項目會卡住,很多人會不高興。你的前途……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如果我簽了呢?”
“你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胡香怡的聲音很輕,“這張網(wǎng)會把你牢牢纏住,再也脫不了身。”
客廳里安靜得可怕。墻上的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敲在周越彬心上。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他轉過身,“你完全可以等著看我簽字,然后寫一篇轟動性的報道。”
“因為我相信,你和他們不一樣。”胡香怡說,“因為你還記得那場辯論賽,記得程序正義的重要性。”
周越彬苦笑。“那只是學生時代的理想主義。”
“理想主義不是貶義詞。”胡香怡走近一步,“周越彬,你父親當年選擇了沉默,帶著秘密離開了。你呢?你也要做同樣的選擇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刺中了周越彬最痛的地方。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種欲言又止的痛苦,那種被秘密壓垮的疲憊。
父親沒有說出來,但他把選擇留給了兒子。
“U盤里的證據(jù),足夠嗎?”周越彬問。
“足夠引起重視,但要徹底查清楚,還需要更多。”
“比如?”
“比如你手里的那份文件原件。比如那些公司真實的資金流水。比如……某些人的證詞。”
周越彬閉上眼睛。
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程欣瑤試婚紗時幸福的笑容;母親知道他要結婚時欣慰的眼淚;陳浩南說“咱們還是兄弟”時的真誠;還有梁世昌那句“你父親沒走完的路,你要替他走完”……
最后,定格在父親的照片上。那張黑白遺像里,父親的眼神平靜,但周越彬總覺得,那平靜之下,藏著深深的遺憾。
“給我一點時間。”他說。
“你只有今晚。”胡香怡看了看表,“明天早上九點,文件會送到你辦公室。十點,薛江濤的秘書會來取。”
“我知道了。”
胡香怡沒有再多說,轉身離開。門輕輕關上,客廳里又只剩下周越彬一個人。
他走到父親遺像前,點燃三炷香。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照片中父親的臉。
“爸,”他輕聲說,“如果你是我,會怎么做?”
照片里的人不會回答。但周越彬知道答案。
父親已經(jīng)用他的一生,給出了答案。
那一晚,周越彬沒有睡。他坐在書房里,把所有的資料攤開在桌上。
胡香怡帶來的文件,U盤里的證據(jù),父親日記的復印件,還有他自己收集的材料。
像拼圖一樣,一塊塊拼接起來,逐漸顯現(xiàn)出完整的圖案。
一張巨大的網(wǎng),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編織,不斷延伸,不斷加固。
而他現(xiàn)在,正站在網(wǎng)的中心。
凌晨四點,他做出了決定。
拿出手機,他撥通了一個號碼。不是胡香怡的,不是陳浩南的,也不是任何一個他熟悉的人。
那是省紀委網(wǎng)站上公布的舉報熱線。
電話接通了,是一個溫和的女聲。
“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
周越彬深吸一口氣。“我要實名舉報。”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請說。”
“舉報材料我會通過加密渠道發(fā)送。涉及現(xiàn)任市委常委、副市長薛江濤,退休領導梁世昌,以及相關多人。涉嫌違規(guī)操作,利益輸送,濫用職權。”
“您的身份是?”
“周越彬,市發(fā)改委重點項目處處長。也是……相關項目的負責人。”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陳述別人的事。但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如擂鼓。
“我們收到后會盡快處理。請您注意保護自己。”
“我知道。謝謝。”
電話掛斷。周越彬靠在椅背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也前所未有的輕松。
就像背了很久的沉重包袱,終于放下了。
他打開電腦,開始整理材料。每一份文件,每一張圖片,每一段文字,都仔細標注,分類打包。
窗外的天色漸漸泛白,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今天是他婚禮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而他剛剛做了一件可能毀掉這一切的事。
周越彬笑了笑,有些苦澀,有些釋然。
至少,他不用像父親那樣,帶著秘密和遺憾離開。
至少,他做出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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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婚禮在中午十一點準時開始。
周越彬穿著黑色西裝,站在宴會廳門口迎接賓客。他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誰也看不出異樣。
程欣瑤穿著潔白的婚紗,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她挽著父親的手臂,一步步走向他。
交換戒指時,周越彬的手有些抖。程欣瑤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別緊張。”
他看著她,這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眼睛清澈,笑容純粹。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哭。但他忍住了,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司儀幽默風趣,賓客們熱情祝福,一切都像童話般美好。
只是,有幾個重要的人沒有來。
薛江濤的秘書送來一個紅包,說薛市長臨時有緊急會議。紅包很厚,但周越彬沒有打開。
梁世昌也沒有來,托人送了一幅字:“百年好合”。落款是他的名字和印章。
陳浩南來了,喝了很多酒,拍著周越彬的肩膀說:“一定要幸福。”
胡香怡也來了,坐在角落里,安靜地吃著東西。偶爾和周越彬目光相接,兩人都微微點頭。
婚禮進行到敬酒環(huán)節(jié)時,周越彬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信息:“材料收到。已啟動程序。注意安全。”
他不動聲色地刪除了信息,繼續(xù)敬酒。
那一整天,他都在笑,笑得臉都僵了。程欣瑤一直陪在他身邊,偶爾悄悄問他:“累不累?”
“不累。”他說。
但怎么可能不累?心里壓著一座山,卻要裝得云淡風輕。
晚上,送走最后一撥賓客,兩人回到新房。程欣瑤累得倒在沙發(fā)上,婚紗還穿在身上。
“終于結束了。”她閉著眼睛說。
周越彬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替她取下頭紗。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會跟著我嗎?”
程欣瑤睜開眼睛,疑惑地看著他。“說什么傻話?你怎么會一無所有?”
“我是說如果。”
她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周越彬,我嫁給你,不是因為你是什么處長,不是因為你有前途。我嫁給你,是因為你是你。”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滿了星光。
“所以,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在你身邊。”
周越彬抱住她,抱得很緊。她的婚紗很柔軟,帶著淡淡的香氣。
“謝謝你。”他說。
那一晚,周越彬睡得很沉。連日的疲憊終于壓垮了他,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
程欣瑤已經(jīng)起來了,在廚房做午飯。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滿室溫暖。
手機上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辦公室的。還有幾條信息,問他怎么還沒上班。
周越彬回了個電話,說請一天婚假。電話那頭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句“恭喜”。
下午,他去了辦公室。一切如常,但氣氛有些微妙。
同事們看他的眼神有些躲閃,打招呼也比平時簡短。周越彬知道,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
果然,剛坐下不久,老李就敲門進來,神色慌張。
“周處,出事了。”
“什么事?”
“省紀委的人來了,在薛市長辦公室。”
周越彬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臉上很平靜。“哦?什么事?”
“不知道,但……陣勢很大,來了好幾輛車。”
正說著,周越彬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兩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口,穿著深色夾克,表情嚴肅。
“周越彬同志嗎?我們是省紀委調查組的,想請你配合了解一些情況。”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老李的臉色瞬間白了,慌張地退了出去。
周越彬站起身。“好的。”
他跟那兩個人走了出去。走廊里,很多辦公室的門都開了一條縫,一雙雙眼睛在后面窺視。
沒有手銬,沒有押解,只是一前一后地走著。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調查組的臨時辦公室設在市委招待所。房間很普通,一張桌子,幾把椅子。
問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眼鏡,語氣溫和但不容置疑。
“周越彬同志,感謝你的舉報材料。我們現(xiàn)在需要核實一些細節(jié)。”
“我會全力配合。”
問話進行了三個小時。從項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到每一筆資金的流向,到每一個相關的人。
周越彬如實回答,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沒有隱瞞,沒有推諉。
最后,問話的人合上筆記本。
“你舉報的內容涉及你的直接領導和提拔你的老領導,為什么這么做?”
周越彬沉默了一會兒。
“因為我父親教過我,做人要正直。因為我妻子相信我,是個好人。”
“也因為,”他抬起頭,“我不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問話的人看著他,點了點頭。
“你可以回去了。但在調查期間,請不要離開本市,保持通訊暢通。”
走出招待所時,天已經(jīng)黑了。周越彬站在路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夜風很涼,但空氣很清新。
“越彬,你在哪?怎么還沒回來?”
“馬上回。”他說,“欣瑤,晚上想吃點什么?我去買。”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想吃什么就買什么。我等你。”
掛斷電話,周越彬攔了輛出租車。坐在車里,他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
這座城市依然燈火通明,依然繁華喧囂。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就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看似牢固,但只要有一根線斷了,整張網(wǎng)就會開始松動。
而他已經(jīng),剪斷了那根線。
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10
一個月后。
周越彬的辦公室已經(jīng)清空了。他調到市政策研究室,擔任副調研員。
從實權部門到清閑崗位,從處長到副調研員,明眼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但沒有人公開說什么。大家見面時依然客氣地打招呼,只是那客氣里多了些別的東西。
陳浩南來找過他一次,兩人在單位附近的小餐館吃了頓飯。
“你真的……”陳浩南欲言又止。
“真的。”周越彬點頭,“我舉報了。”
“因為對的事,就該做。”周越彬笑了笑,“雖然代價很大。”
陳浩南沉默了很久,最后舉起酒杯。“我佩服你。”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有些話不用多說,都在酒里了。
胡香怡的報道最終發(fā)出來了,但做了很多處理。沒有點名,沒有具體細節(jié),只是探討了年輕干部培養(yǎng)的規(guī)范化問題。
標題是:《陽光照進蛛網(wǎng),年輕與舊影》。
文章最后一段寫著:“制度的完善需要時間,但每一次對規(guī)則的堅守,每一次對底線的維護,都是在為這片土地注入新的生機。
年輕的力量,終將穿透歷史的陰影,迎來真正的光明。”
周越彬把這篇報道剪下來,夾在筆記本里。
婚禮推遲了,程欣瑤說要等他“把事情都處理完”。但她每天都來看他,給他做飯,陪他散步。
“我不急。”她說,“反正這輩子就你了,早結晚結都一樣。”
周越彬的母親從老家來了,住了一段時間。她沒有多問,只是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
“瘦了,”她看著兒子,“多吃點。”
有時候,周越彬會想起父親。如果父親還在,會支持他的選擇嗎?
他不知道。但他想,至少父親不用再帶著秘密生活了。
調查還在進行中,但已經(jīng)有一些結果。
薛江濤被免去市委常委、副市長職務,接受進一步調查。他那個做房地產的堂兄,也被帶走了。
梁世昌沒有被采取強制措施,但多次被要求配合調查。有消息說,他主動上交了一些材料,涉及多年前的舊事。
那張網(wǎng),正在被一點點拆解。
雖然緩慢,雖然艱難,但確實在發(fā)生。
周越彬在新單位的工作很清閑,主要是寫寫調研報告,開開會。但他很認真,每份報告都反復打磨。
偶爾,他會想起在新城南區(qū)項目指揮部的日子,那些忙碌,那些壓力,那些不得不做的選擇。
他不后悔自己的決定,但有時候會想:如果當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會怎樣?
沒有答案。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結果。
秋天深了,樹葉開始變黃。周越彬走在回家的路上,踩著滿地的落葉。
手機響了,是胡香怡。
“周處長,不對,現(xiàn)在該叫周調研員了。”
“叫名字就好。”周越彬說,“有事嗎?”
“想請你吃個飯,表示感謝。”
“不用謝我,你只是做了你的工作。”
“不,”胡香怡很認真,“是你給了我勇氣。讓我相信,還有人愿意為真相付出代價。”
周越彬笑了笑。“那就簡單吃個飯吧。不過先說好,我請。”
掛了電話,周越彬繼續(xù)往前走。夕陽西下,天邊一片金黃。
路過一個報亭,他看到最新的報紙頭版標題:《我市推進干部選拔任用制度改革,強化程序監(jiān)督》
下面有一行小字:“讓選人用人在陽光下運行。”
他買了一份報紙,邊走邊看。改革措施很具體,很實在,都是針對那些曾經(jīng)被鉆過的漏洞。
雖然晚了些,但總比沒有好。
回到家,程欣瑤正在包餃子。面粉沾在鼻尖上,樣子很可愛。
“回來啦?洗洗手,馬上就好。”
周越彬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
“欣瑤,我們重新辦婚禮吧。簡單點,就請最親近的人。”
程欣瑤轉過身,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周越彬點頭,“不過我現(xiàn)在不是處長了,就是個普通干部。”
“那又怎樣?”程欣瑤笑了,“我愛的是你,又不是你的職位。”
餃子下鍋了,在沸水里翻滾,像一艘艘白色的小船。
窗外,夜幕降臨,萬家燈火次第亮起。
這座城市依然在運轉,依然有人升遷,有人落馬,有人歡笑,有人嘆息。
但周越彬知道,有些東西正在改變。
就像冬去春來,就像黑夜之后總有黎明。
那張曾經(jīng)籠罩許多人的網(wǎng),正在被陽光一點點穿透。
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這一次,他可以走得踏實,走得心安。
因為他的腳下,是堅實的大地。
他的身邊,是愛他的人。
他的心里,是清清白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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