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藝評｜卜翌：巴黎與上海的“看展雙城記”

上海與巴黎，兩座相隔萬里的城市，卻有著驚人的文化親緣，而今天，這種聯系正以新的形式延續。

譬如浦東美術館剛剛落幕的“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展，是奧賽博物館有史以來在華規模最大的展覽，全球僅此一站。逾百件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的法國藝術瑰寶遠渡重洋，將大師的杰作帶到了黃浦江畔。這樣的體驗，與在巴黎奧賽博物館原作的邂逅，既有微妙差異，又構成了一場跨越大陸的藝術對話。

巴黎與上海，這兩座在世界版圖上擁有獨特魅力的城市，在歷史的進程中便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如今文化全球化與藝術本地化并行的時代，兩座城市猶如兩條交匯的河流，在藝術領域尤其展現出引人注目的“雙城記”。

巴黎作為世界公認的“藝術之都”，其文化積淀深厚，擁有諸如盧浮宮一般世界級的文化地標，是西方藝術史的活態博物館。上海，則被譽為“東方巴黎”，其近現代藝術史與法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如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等重要人物均曾赴法留學，并將現代藝術觀念帶回中國，對中國畫壇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歷史性的“西學東漸”為今天的藝術交流奠定了情感與學術基礎。

近年來，兩城的藝術合作進入了高頻次、高質量的階段。以奧賽博物館、蓬皮杜藝術中心等為代表的頂級藝術機構與浦東美術館和西岸美術館等的系列合作，不僅是兩地藝術往來的高光時刻，更折射出兩座城市在文化底蘊、觀展生態和文旅驅動力上的互聯與差異。尤其這些展覽往往被納入“中法文化之春”等國家級文化交流框架，得到官方支持，使得文化交流從側重引進向深度合作、共同策展邁進。兩地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通過借展，不僅讓上海觀眾近距離接觸世界藝術史核心作品，也提升了上海在全球藝術版圖中的地位，形成了文化地標之間的流動。

當然，盡管兩城在藝術交流上緊密協同，但在具體的觀展生態和文化體驗上，卻存在不少差異，這主要由各自的社會文化背景、基礎設施和發展階段所決定。

在巴黎，觀展文化體現出一種高度的秩序感和專業性。所有的場館基本采取線上預訂，設置了分時段的一次性進入票。精細化的流量管理確保了觀展舒適度，人流密度在一個相對合理的水平，使得觀眾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去靠近作品、細細品味。

并且巴黎的觀眾大多具備長期的美術館經驗。看展對于他們而言，不是消費文化的一環，更偏重生活教育的積淀，觀展氛圍更傾向于欣賞作品而非打卡。觀眾普遍尊重藝術品，保持安靜，聚焦于作品本身。攝影行為大多是為了記錄作品細節，而非以自身人物為中心。這源于其長期的美育教育和成熟的博物館體系，觀眾更傾向于將博物館視為一個學習和冥想的空間。

上海的觀展生態則更具活力和“現象級”特點，但也面臨挑戰——如印象派這樣的頂級大展往往能引來超高觀展人數，尤其是在周末和節假日，人流擁擠、排隊漫長，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看展的體驗，使得部分觀眾難以獲得深度沉浸。這種現象反映了上海作為新興文化消費中心，高品質藝術供給與旺盛的文化需求之間的暫時不平衡。

與巴黎的內斂不同，上海的觀展行為中，“與作品合影”尤其是與網紅展品合影，成為一種重要的社交和消費行為。這與社交媒體的流行、年輕一代對“藝術生活化”的追求以及藝術消費的時尚化趨勢緊密相關。觀展本身成為個人品味、文化態度的表達和分享方式。當然，這也是藝術普及的必經階段。但這兩年，上海的博物館和美術館也在不斷進步，將觀展從走馬觀花提升到主題學習：許多場館在主展之外開設專題講座、策展人導覽與夜場賞析，觀眾不再只是“看”，而是“學”與“問”。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愿意停下來——聽一場講座、參與一次導覽、購買展覽圖錄。

巴黎和上海都將博物館和美術館視為文旅吸引的要素，但其驅動模式和側重點有所不同。文化氣質的差異造成了兩地不同的展覽語境：在巴黎，展覽更接近“學術與歷史的延續”；在上海，更像是“公眾情感的召喚”。

藝術旅游在巴黎是高度成熟的產業，其收入不僅依賴門票，更得益于衍生品、餐飲、周邊商業的完善生態。對于全球游客而言，參觀盧浮宮、奧賽博物館是巴黎之行的剛需。博物館、畫廊、藝術工作室遍布城市，藝文融入了塞納河畔、拉丁區的日常生活，成為城市氣質的一部分。巴黎的展覽空間是殿堂式的，多數藝術機構本身就是鼎鼎大名的歷史遺跡，其建筑之美與館藏價值相得益彰。巴黎的文旅吸引力正基于其無與倫比的文化資源存量和歷史街區的完整性。

上海的氣質則是開放與重構。藝術既是城市更新的標志，又是公共審美教育的手段。無論是蘇州河畔的老廠房改造，還是外灘建筑群中的臨時展覽，在保留上海博物館等傳統機構的同時，上海的新興場館往往與城市景觀相結合，更具現代性。上海的展覽往往有強大的IP效應，能快速吸引消費群體，并與周邊的商業、時尚、餐飲形成聯動，將展覽的熱度轉化為城市消費熱點。觀眾的審美節奏更快、更開放，也更敢于表達。上海的藝術現場，是變化的、參與式的。

在巴黎，看展是進入一個已有的藝術傳統；在上海，看展則像加入一個正在生成的藝術未來。

當梵高的名作《阿爾勒的房間》出現在上海，不僅僅是一場展覽的遷移，更是文化理解方式的重塑。巴黎提供了傳統與經典的底色，上海則注入了當代與速度的能量。當這兩座城市的光影與畫框在時間的折疊中彼此照亮，“看展”也不再只是文化消費的表象，而是一種跨越地域、世代與語言的精神旅行。

原標題：《新民藝評｜卜翌：巴黎與上海的“看展雙城記”》

欄目編輯：吳南瑤

文字編輯：錢衛

本文作者：卜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