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出鞘3》退步了嗎？

（含劇透和泄底，謹慎閱讀）

《利刃出鞘3》可能讓你吃一驚。

不是因為結局多么出人意料，畢竟這年頭推理片的反轉早就卷到變態了。而是因為，這很可能是你第一次，在一部爆米花謀殺懸疑片里，看導演把自己的傷疤撕開給你看。

前兩部《利刃出鞘》，導演萊恩·約翰遜拿著刀子專捅別人：第一部諷刺富人階層的虛偽，第二部揭露硅谷科技新貴的空洞。

他拍得過癮，觀眾看得爽，罵得痛快。但這第三部，他把刀調轉方向，捅進了自己童年長大的那個世界——美國福音派教會。

你可能不知道，萊恩·約翰遜是個前信徒。他在科羅拉多和南加州的福音派教會里長大，青春期泡在青年團契里，聽基督教另類搖滾，把信仰當成理解世界的透鏡。用他自己的話說：那不只是家庭傳統，那是我的身份認同。

現在他50多歲了，不再信了。

但信仰這東西，不是說斷就能斷的。身體離開了，有個問題還留在心里。它在你每一次深夜失眠的時候冒出來：所以，你到底信什么？

這部電影，就是他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的方式。

電影里有兩個神父。

一個是喬什·布洛林演的威克斯主教。這家伙站在講臺上，滿嘴跑火車噴槍藥，動不動就“我們在打仗”“敵人環伺”“信仰在被攻擊”“不團結就滅亡”。他用恐懼和羞恥感控制信眾，綁架他們的忠誠，把教堂當作軍隊來運作。

另一個是喬什·奧康納演的年輕神父賈德。他以前是拳擊手，打死過人，當神職人員是為了贖罪。他的信仰是另一個樣子：沒有嚴厲的訓導和審判，而是身體力行地去擁抱、寬恕、理解和關愛信眾。

你看出來了嗎？

這兩個角色，其實是萊恩·約翰遜內心的兩個聲音。他在采訪里直接承認了：這兩個人物代表了我在教會長大時接收到的兩種完全不同的信息。一種是基督的愛、饒恕、謙卑；另一種是屬靈爭戰、非此即彼、敵我分明。

最妙的是什么？他沒有讓任何一方贏。

電影里，威克斯被謀殺了，但賈德沒有因此露出勝利的笑容。偵探布蘭科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他也沒有在結尾皈依。兩種聲音交鋒到最后，誰也沒說服誰。

這才是真實。

信仰這東西，哪有那么容易蓋棺定論？

看過前兩部的觀眾可能會覺得奇怪：這部戲里，丹尼爾·克雷格的布蘭科偵探怎么存在感這么弱？

前三分之一他根本沒出場。等他出場了，也不是那個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探形象。他甚至在破案的中途突然停下來，說：我不知道。我沒法解釋尸體復活那一段。

然后，他讓兇手自己站出來了。

為啥這么操作？

因為這部電影的核心根本不是誰殺了主教。它的核心是：你怎么面對無法用理性解釋的事物？

布蘭科是理性的化身。他相信邏輯和證據，相信每個神秘現象背后都有一個說得通的解答。但信仰不是這樣的。信仰的本質就是在沒有證據的時候依然相信。

所以導演讓布蘭科在這部戲里“不夠用”了。密室謀殺、尸體復活、二度死亡，這些橋段都是在戲弄理性。他見招拆招，用邏輯推導出鎮靜劑、真假兇器、尸體調包、連環投毒等等詭計，但到了最后，還是有一塊拼圖拼不上。

然后就需要賈德神父出場。不是用推理，是用告解。

兇手瑪莎不是被布蘭科逼出來的。她是自己走出來的。因為賈德的真誠打動了她，讓她想要懺悔。

你看這個設計：偵探用理性破案，神父用信仰贖罪。兩條線擰在一起，誰也不能單獨完成。

這讓它比常規偵探片高級了一層。

電影結尾有一個細節，意味深長。

瑪莎臨死前掉落的那顆鉆石，那個普倫蒂斯家族遺產的核心，最后去哪了？

一年后，賈德神父重新開放了教堂，改名叫永恒恩典圣母堂。當繼承人來追討鉆石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不知道。

然后鏡頭給了一個畫面：新十字架的特寫。

鉆石被賈德藏在十字架里面了。

這是什么意思？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神父也會說謊”的黑色幽默。但往深了想。

那顆鉆石代表什么？是一筆巨額遺產財富，幾代人爭奪廝殺的對象。威克斯想挖墳把鉆石找出來，瑪莎想用鉆石拯救教堂，醫生想殺人奪寶。所有的惡，都因這顆鉆石而起。

現在，鉆石在十字架里。

它不屬于任何人了。它屬于信仰本身。

你可以說這是賈德的狡黠，也可以說這是賈德的救贖。他沒有毀掉鉆石，但他讓鉆石脫離了世俗的爭奪。每一個走進教堂的人，都會仰望那個十字架，卻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

這不就是信仰嗎？

你仰望的東西，你永遠不可能完全理解。

關于信仰，電影里還有個很有意思的設定。

萊恩·約翰遜從小在新教福音派教會長大，但他把電影背景設在天主教。為什么？

他自己解釋過兩個原因。

第一，視覺。他說他小時候去的那些教堂，裝修得跟Pottery Barn（美國家居店）一樣。沒有圣像，沒有燭光，沒有彩色玻璃。但天主教教堂不一樣，氣氛神秘、莊嚴，給人恐怖感。這更適合一部哥特式謀殺懸疑片的氛圍。

第二，距離。他說如果直接拍福音派，會覺得是在直接攻擊自己長大的地方。用天主教做殼，就讓電影的討論從“福音派教會有多爛”上升到“信仰本身是什么”。更大的問題，更普世的共鳴。

當然，在電影的娛樂性上，這難免帶來一些副作用。

另外，全明星陣容有點浪費。杰瑞米·雷納演醫生，凱莉·華盛頓演律師，安德魯·斯科特演過氣作家，米拉·庫尼斯演小鎮警長。相比上一部的群魔亂舞、人均戲精，這些角色都是配角中的配角，發揮空間不大。花了大價錢請來，結果就讓人家站那兒當背景板，多少有點暴殄天物。

但這些遺憾，不影響影片在主題深度上的成就。

萊恩·約翰遜說：我的愿望是，人們看完電影后會想要聊聊信仰。不是學到什么教訓，而是和身邊的人聊聊他們自己的經歷。

這部電影因此顯得珍貴。

它沒有告訴你“信仰是騙人的”，也沒有告訴你“你應該信神”。它只是把信仰攤開來，讓你看到里面的美好與丑陋、安慰與傷害、救贖與罪惡，然后讓你自己去感受。

在這個越來越撕裂的時代，有人愿意拍一部電影，去表達“我們能不能不要互相攻擊，坐下來聊聊”，是一種很大的勇氣。

《利刃出鞘3》也許不是系列最好看的一部，不如第一部那么精巧，不如第二部那么熱鬧。

但它更誠實，更愿意承認真正的困惑。

就像賈德神父在電影里表達的，信仰不是一個答案，是一個問題。

這部電影本身也是一個問題。

它問的是：你怎么面對那些你曾經相信、后來懷疑、但始終無法忘記的東西？

萊恩·約翰遜沒有假裝自己知道答案。

他只是在黑暗里點了一根蠟燭。

至于能看到什么，取決于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