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高大、聰明、帥氣。如果能選擇,很多人或許會按這樣的標準為自己的孩子挑選父親。
在過去很多年里,位于丹麥的歐洲精子庫(European Sperm Bank)曾為許多生育困難的家庭提供了一個漂亮的解法。該公司曾在宣傳冊中承諾:“只需要花一筆錢,就可以按自己的審美,生個漂亮、健康又聰明的寶寶。”
丹麥是全球最主要的精子出口國之一。歐洲精子庫則是丹麥最大的兩家精子庫之一,它自2004年創(chuàng)建后,形象維護得很成功。在這里,你可以看到捐精人的嬰兒時期的照片,聽他們的聲音,看他們的筆跡;甚至可以上傳照片,選出和照片中的人最相像的捐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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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精子庫官網(wǎng)的篩選界面。其中可以進行照片、性格的匹配,篩選瞳色、發(fā)色和膚色。
最近,一則爆炸性新聞讓它的風評一落千丈,該國捐精產(chǎn)業(yè)也面臨信任危機。
由14家新聞機構(gòu)聯(lián)合參與的一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名不知情的“80后”捐贈者,攜帶著一種罕見的、致癌風險極大的基因突變。
而他捐獻的精子,已提供給至少14個國家的女性,最終孕育了至少197名子女。
如今,23名兒童已確認攜帶致癌變異基因,其中10名在15歲前被確診癌癥,包括4例腦瘤、4例血液癌和2例橫紋肌瘤。
此次“基因暴雷”事件給不少家庭帶來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災難,也讓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輔助生殖的監(jiān)管體系。以篩選嚴格著稱的精子庫,為何會鬧出如此烏龍?伴隨著全球范圍內(nèi)輔助生殖技術(shù)應用越來越普及,這種風險該如何阻斷?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歐洲精子庫的問題,也是全球精子庫的共同難題。

保存精子的冷凍罐。
01
“基因炸彈”,來自代號7069
事情被發(fā)現(xiàn),源于一位母親決定。她有3個孩子,都患了癌癥。2020年,她同時帶著3個孩子一起去看醫(yī)生。
在希臘一家醫(yī)院里,一名兒童腫瘤專家在診室接待了他們。3個孩子的年齡在5歲到10歲間,一人被確診腦瘤,一人疑似白血病,另一人則剛被查出疑似患有軟組織肉瘤。
這種情況太罕見,醫(yī)生立刻為他們安排了一次基因篩查。結(jié)果顯示,3個孩子都攜帶了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TP53突變。而他們,都是這位母親在希臘診所通過IVF(體外受精)技術(shù)生育的。
TP53是一種人體對腫瘤細胞的天然防御機制。它一旦突變,就會導致李-弗勞梅尼綜合征(LFS),該綜合征的患者從幼年開始,患多種原發(fā)性惡性腫瘤的風險就高達90%。終其一生都要每年接受一次全身核磁共振掃描(MRI)和超聲檢查。女孩則可能需要切除乳房,以降低患乳腺癌的風險。
這種突變就像一個詛咒。就算幸運地成為沒有發(fā)病的10%,攜帶突變基因的孩子還有50%的可能會將它傳遞給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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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816BIG》截圖。
醫(yī)生很快意識到,這些孩子極可能來自同一位捐精者。在他的提醒下,診所向歐洲精子庫報告了此事。而最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精子無異常”。
在過去很多年里,丹麥是歐洲捐精行業(yè)的領先者,產(chǎn)業(yè)起步早,以審核嚴謹、選擇多樣著稱,是不少歐洲客的“淘精”圣地,也被譽為“世界精子之都”。
據(jù)估算,到2033年,歐洲精子市場價值將超過20億英鎊。部分荷蘭生育診所表示,超過60%的治療都使用了來自丹麥的精子。在比利時,通過捐精出生的兒童中,有60%的生父是丹麥人,這個比例在英國大約是20%。《愛爾蘭時報》甚至稱,90%的丹麥精子流向了其他歐盟國家。
歐洲精子庫的篩查標準以嚴苛著稱。除了最基礎的精子質(zhì)量和數(shù)量評估、體格檢查、傳染病的血檢,還會往上追溯三代的遺傳病史,并對染色體進行遺傳測試。甚至針對不同民族的男性,該精子庫設置了三套不同的檢測方案。在官網(wǎng)介紹中,這個篩選“極其嚴格”,只有 5%~7%的申請者能通過。
2023年,前面的希臘醫(yī)生又遇到了同一捐贈者的第四個孩子,同樣攜帶著該突變。同年,法國魯昂大學醫(yī)院的遺傳易感專家埃德維格·卡斯珀博士,偶然得知了此事,展開了調(diào)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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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維格·卡斯珀博士的照片。
這一次,警報才正式拉響。最終,歐洲精子庫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一名捐贈者的精子攜LFS風險,需追溯所有后代,提供篩查。“我們依法通知了相關(guān)部門和診所,由診所負責向患者通報。”
他們匯集手中的所有線索,將目標鎖定到同一個編號——Donor7069。
這是這個精子庫中的第7069號捐贈者。按照規(guī)則,在檔案中,他真實身份被嚴格保密,只有一個昵稱“Kjeld”。他是一位“80后”,現(xiàn)年約40多歲。
為了方便用戶篩選,檔案中對他進行了簡單介紹。他從外形看是個典型的丹麥人:身材高大,白種人,淺棕色頭發(fā),棕色眼睛。還有些特征格外吸引人:高大英俊、學歷優(yōu)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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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生活大爆炸》截圖。
Kjeld的第一次捐贈在2005年,那時的歐洲精子庫才成立1年。
自2013年以來,根據(jù)歐盟委員會的年度報告,丹麥共發(fā)布了263次與精子捐贈者有關(guān)的消息。該國對精子捐贈十分開放,許多年輕人視之為“幫助他人”的方式,同時獲得小額報酬——每次捐贈約數(shù)百丹麥克朗(約合人民幣400元~800元)。
在歐洲精子庫位于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總部,Kjeld通過了極其嚴格的檢查。獲得許可后,他每隔兩周就來捐一次精,一直持續(xù)到2022年。
起初,Kjeld的精子主要供應丹麥本地診所。從2006年起,隨著歐洲精子庫的業(yè)務發(fā)展,其樣本也開始出口:比利時、西班牙、希臘、德國……跨越14國、67家診所。
埋藏在其樣本里的“基因炸彈”也開始遍布各國。
2023年11月,歐洲精子庫再次啟動緊急復檢。這一次,他們針對多份Kjeld樣本采用了全基因組測序,終于捕捉到“TP53突變”確實存在,但僅存在于其捐獻的20%的精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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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毒師》
目前歐洲精子庫已經(jīng)將情況告知了Kjeld。據(jù)該精子庫發(fā)布的聲明,他本人表示“震驚且愿意配合調(diào)查”,但對此也無能為力。
02
跨越國界的精子
這件事的離譜之處,環(huán)環(huán)相扣。
首先,之所以釀成如此大禍,歐洲精子庫給出的解釋是,2005年的篩查技術(shù)無法檢測這種低比例嵌合——常規(guī)測試只查常見病,不會對全基因組進行掃描。Kjeld本人無癥狀,家族無癌癥史,就算他們每周對捐贈者進行一次體檢,也查不出來任何問題。
其次,阻斷也做得很不及時。一位法國母親賽琳(化名)在今年6月接到了一個來自比利時的電話。“我認得這個地方,因為我唯一一次去那里,是14年前去做人工授精手術(shù)。”她心里立刻警鈴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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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女傭》截圖。
電話那頭果然是診所的工作人員。他們告訴賽琳,她唯一的女兒可能繼承了生父的致命基因突變。
歐洲精子庫表示,事情一發(fā)生,他們就通過歐盟人類組織與細胞快速警報系統(tǒng)(RATC)通知了全歐洲的67家診所和14國衛(wèi)生當局。但根據(jù)塞琳的描述,她直到一年半后才接到電話。“他們告訴我,他們兩年做系統(tǒng)遷移,我的檔案丟了,后來通過手動檢索才找到。”
塞琳不相信這個借口。“我已經(jīng)超過25年沒換過郵箱地址和手機號碼了。”事件被大規(guī)模曝光后,有更多家長紛紛表示,他們也沒有收到診所或精子庫的任何消息。
當時診所沒有對塞琳解釋太多情況。但當她自己展開調(diào)查時才發(fā)現(xiàn),女兒在歐洲各地有數(shù)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僅僅是在丹麥的診所接受手術(shù)生下的孩子,就有99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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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我們的父親》海報。
其實,為了避免讓那些同父異母的孩子們相遇、組建家庭和生育子女,多數(shù)歐洲國家都有明確規(guī)定,一個捐精者只能幫助有限數(shù)量的家庭。
問題是,歐盟各國在這個具體數(shù)量上并沒有達成一致。法國的限制是10個孩子,英國限定在12個家庭以內(nèi);而在德國和丹麥,一名捐精者幫助的上限是15個家庭。
這導致了精子庫無法根據(jù)各國標準,為每一份樣本科學劃定一個固定的捐獻次數(shù)。歐洲精子庫在2022年設定,同一人的精子只能用于75個家庭;其競爭對手、號稱“世界最大精子庫”的丹麥Cryos International(下稱“Cyros”),則沒有設定全球范圍內(nèi)每名捐精者幫扶的家庭數(shù)量上限。
無論是按照哪個國家的標準,用Kjeld的精子樣本“親生”孩子都遠遠超過了合理范圍。此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各國衛(wèi)生部這時候終于開始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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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茲堡醫(yī)護前線》
西班牙國家衛(wèi)生部表示,“這就是丹麥的精子庫未考慮大規(guī)模分發(fā)的惡果。”比利時衛(wèi)生部也展開了調(diào)查,2022年到2025年間,緊急阻斷了另外28名丹麥捐贈者的精子因遺傳病風險。其中27人來自歐洲精子庫,1人來自Cryos。
歐洲精子庫承認,“在某些國家,確實已經(jīng)超出捐贈者可用于家庭數(shù)量的限制,原因是診所報告不足、系統(tǒng)不健全以及生育旅游。”同時,歐洲精子庫對受影響的家庭表達“最深切的同情”。
“可以見得,規(guī)則并未被遵守。一個捐贈者能生這么多孩子,這太不對勁了,遠遠超出了正常生物學范疇。我們必須審視相關(guān)立法以及精子庫的義務了。”瑞典卡羅林斯卡研究所癌癥遺傳學教授斯韋特拉娜·拉格克蘭茨說。
03
當生孩子成為一門生意
這件事,暴露出輔助生殖技術(shù)中不為人熟知的風險。精子庫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
在歐洲精子庫的介紹中,注明了“沒有任何篩查過程可以完全消除所有風險”,原因是“當前醫(yī)學科學和可用技術(shù)有局限性”。一些疾病,例如脊髓性肌萎縮癥(SMA),即使是仔細篩查過了,仍然存在約0.08%的殘余風險。
而且,這些精子庫本質(zhì)上是要計算成本、利潤的公司。歐洲精子庫雖然自身“選擇多元、資源優(yōu)質(zhì)”,且其篩選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精子庫要更為細致,但TP53基因的監(jiān)測依舊是其力所不及。全基因組測序成本高昂、解讀難度大、篩查周期長,通常不被精子庫納入常規(guī)篩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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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茲堡醫(yī)護前線》
歐洲精子庫“暴雷”后,世界各地的其他精子庫也感受到了信任危機。西班牙的伯納貝烏精子庫急忙宣布,自家的產(chǎn)品“很干凈”,從不使用外來的樣本;美國西雅圖精子庫開啟“打補丁式”檢測,針對進行性基因檢測,優(yōu)先篩查高外顯率疾病和遺傳性癌癥風險。
他們要共同面對的,還有精子庫的倫理爭議。英國蘭卡斯特大學的醫(yī)學倫理學家約翰·阿普爾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廣泛使用捐贈精子所帶來的影響是一個“巨大的”倫理雷區(qū)。
他表示,這里有身份、隱私、同意、尊嚴等問題混雜在一起。在相互沖突的需求之間,必須“權(quán)衡取舍”。生育行業(yè)“有責任控制捐精者的使用次數(shù)”,但達成全球性法規(guī)無疑“非常困難”。
輔助生殖全球化、市場需求急劇增加,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根據(jù)歐洲人類生殖與胚胎學會提供的最新數(shù)據(jù),2021年,在37個歐洲主權(quán)國家進行了超過110萬次輔助生殖治療。
“大市場調(diào)研” (Grand Market Research)的研究顯示,隨著生育率下降和家庭結(jié)構(gòu)的變化, 全球生育服務市場估值已超過450億歐元。未來10年生育服務市場的平均增長率為7%~9%,但行業(yè)的監(jiān)管水平評級卻是“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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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老友記》截圖。
政策改革,指向了透明化。根據(jù)將于2027年8月生效的新歐盟人體起源物質(zhì)(SoHO)規(guī)則 ,精子庫必須保留捐贈者的初始信息,方便管理分發(fā)。2024年11月,歐洲人類生殖與胚胎學會(ESHRE)建議“立即在歐盟范圍內(nèi)實施每位捐贈者50個家庭的上限”。在英國,精子捐贈者已經(jīng)不再享有匿名權(quán),通過一套官方程序,孩子就可以得知自己生父的身份。
但透明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歐洲精子庫的網(wǎng)站上顯示,如果捐精人只為一個家庭提供精子,那么精子的起步售價為39000歐元(約合32.3萬元人民幣);但如果能接受捐精人的精子流入市場,每個家庭承擔的精子價格僅略高于6000歐元(約合4.9萬元人民幣)
在這里,消費者要面臨兩難的困境:如果能接受精子資源“共享”,他們承擔的費用會很少,只是要承擔更高的風險;反之,要“買安心”,就只能花更多錢。Cryos的一位負責人表示,對精子捐贈施加更多限制只會導致家庭“轉(zhuǎn)向完全不受監(jiān)管的私人市場”,比如地下黑市。
生意中盤根錯節(jié)的算計很多,但精子庫生意的真正基礎,是一個個孩子的生命。“人們真正關(guān)心的是整個系統(tǒng)。”冰島最大的生育診所Livio的老板斯諾里·艾納松表示,“其實早就能預想到,總有一天,會有一名捐贈者攜帶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這在生物學意義上是很正常的。但如果我們不清楚他的精子去了哪里,那就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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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都市》
賽琳說,她不恨Kjeld,因為他也是無辜的不知情者。她憤怒的只是診所提供的是“不干凈、不安全”的產(chǎn)品。現(xiàn)在,她的孩子必須每年接受全身核磁共振(MRI)和腦部掃描
“我們不知道癌癥什么時候來,不知道是哪種癌癥,也不知道有幾種癌癥。”這位母親說,“我們只知道,如果它來了,我們就戰(zhàn)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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