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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司馬遷惹的禍
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誰,是一個古老的歷史疑案。
秦始皇姓嬴名政,出生于戰國時代的趙國首都邯鄲,就是今天的河北省邯鄲市。他的父親子異,是在邯鄲做人質的秦國公子,當時還不到二十歲,潦倒而不得意。他的母親是出身于邯鄲豪門大戶的美女,風流多情而又能歌善舞,遺憾的是史書上沒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稱她為趙姬。
落魄的王子在異國巧遇富家美女,美好而又浪漫,本來應該是茶余飯后的美談、文人墨客的歌詠題材,然而,子異和趙姬的相遇,其間另有一位第三者介入。這位第三者,叫作呂不韋,是在邯鄲經商的大富豪。正是由于呂不韋的介入,落魄王子異國巧遇富家美女的佳話,變成了復雜的三角戀情。在這種扯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中,嬴政出生了。
嬴政出生以后,他的生父究竟是誰,是子異還是呂不韋,也就成為一樁說不明白的事情。生父不明,對于一般的庶民而言,是難言的家事;對于家天下的皇室而言,可就是關系王朝命運的國事了。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這關系到六百年來世代承繼的秦國政權,究竟還姓不姓嬴。秦國是否在嬴政即位的時候就已經易姓革命,被偷偷地改朝換代了?正是因為事情如此重大,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誰的問題,成為千百年來歷史學上一樁聚訟紛紜的公案,歷史學家們為此一直爭論到今天。
考察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樁疑案起源于《史記》;換句話說,都是司馬遷惹的禍。那么,司馬遷又是如何惹出這場官司的呢?
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敘述秦始皇的身世時說:
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于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
秦始皇的父親姓嬴名異,被稱作子異,就是公子異的意思。嬴異是秦國的第三十三代國王,莊襄王是他死后的謚號,司馬遷在這里用的是追述的筆法,所以這樣稱呼他。這段記載說:秦始皇是莊襄王的兒子,莊襄王在趙國做人質的時候,在呂不韋家見到趙姬,一見鐘情,娶以為妻,生下了嬴政,出生的時間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年)正月,出生地是邯鄲。這段紀事簡潔明了,將秦始皇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明言他是子異和趙姬所生,并沒有質疑他的出身。
不過,司馬遷在《史記·呂不韋列傳》里則是另外一個說法: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
子楚,是子異的字號。這段紀事是說,呂不韋與絕色善舞的邯鄲美人趙姬同居,知道趙姬懷了孕。在這期間,子異到呂不韋家做客宴飲,對趙姬一見鐘情,起身敬酒,請求呂不韋將趙姬送與自己。呂不韋開始非常生氣,后來考慮到自己已經為子異的政治前途投入了全部財產,為了“釣奇”獲取投資的成功,他不得不順水推舟,將趙姬送與子異。趙姬隱瞞了自己已經懷孕的事實,嫁與子異,如期生下了兒子嬴政。于是,子異立趙姬為夫人。這段紀事生動詳細,通過講述一段歷史故事,明言嬴政實際上是呂不韋的兒子。
同一部《史記》在不同的篇章當中,對于同一事情有不同的記載,這就是秦始皇出生之謎這樁歷史疑案的由來,宛如司馬遷為我們布下的迷魂陣。
那么,這兩種不同的紀事,究竟哪一個對,哪一個錯?哪一個是歷史的真相,哪一個是人為的虛構呢?這就需要我們來破解了。
2. 嫌疑人名單
俗話說,兩占不定,講的是算命打卦,一卦兇一卦吉,你無法拿定主意。正如我們對案件的審理,肯定和否定的證據一半對一半,法官無法根據現有的證據斷案。基于這種常識,僅僅依據《史記》這兩處不同的紀事,歷史偵探也無法判斷哪一處對哪一處錯,也就是說,無法判定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子異還是呂不韋。
在案件的偵破中,刑警偵探為了判斷事件的真相,常常使用一個有效的方法,叫作排除法。在種種疑跡當中,逐一排除假象,最后剩下來的,應當就是最接近真相的了。在秦始皇生父是誰這樁疑案中,可能是秦始皇生父的嫌疑人只有兩位,如果我們排除了其中假的那位,剩下的就可能是真的了。基于這個道理,我們不妨使用排除法來偵查本案。
為了便于偵查工作的展開,我首先將涉及本案的兩位嫌疑人的個人材料做簡要的整理,以卷宗表格的形式提供如下。
首先請大家審閱這份材料,然后隨同我按照搜查名單的順序,逐一調查這兩位嫌疑人,審查他們作案的可能。下面,我們一起對第一嫌疑人呂不韋做詳細的審查,看看能不能將他從嫌疑人名單中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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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現了“奇貨”
呂不韋是濮陽人,濮陽是戰國時代衛國的首都,故址在現在的河南省濮陽市南。所以,以國籍而論,呂不韋應當算是衛國人。衛國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不過,到呂不韋的時代已經衰落得只剩下濮陽一座孤城,政治腐敗,前景黯淡。
國內無望,呂不韋于是出國尋求發展道路。由于家業的關系,他最先選擇的事業是經商,從事國際貿易。呂不韋離開衛國以后,在韓國的舊都陽翟(今河南禹州)大獲成功,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豪商,被稱為陽翟大賈,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以陽翟為總部的商界大鱷。陽翟大賈時代的呂不韋,也就三十歲左右,家累千金,富可敵國,往來行商于各國之間,賤買貴賣,事業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大約是在公元前262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五年,呂不韋為生意上的事情來到邯鄲,偶然結識了子異。子異的身世處境,立刻引起了他的興趣。史書記載了呂不韋初次見到子異時的感慨。這個感慨只有一個詞,就是已經成為漢語成語的“奇貨可居”。奇貨,稀少珍奇的貨物;可居,可以進貨囤積。“奇貨可居”,就是現在投資購進稀缺的商品,留待將來高價出售。呂不韋不愧是國際級的大商人,他將子異視為投資對象,精明地察覺出子異作為商品的價值。
呂不韋是老謀深算的投資大家,他認準目標以后,行動非常慎重。在邯鄲初見子異時,他聲色不露,只在心中審度盤算。回到公司的總部陽翟,他先做調查,搜集各種信息,經過仔細研究,再三計算核實以后,制訂出一個大膽的投資計劃,決定將自己的全部資產投入子異的升值空間中。
由于事關重大,他覺得需要同父親商量。
呂不韋專程從陽翟回到濮陽老家,就擬訂的計劃征求父親的意見。《戰國策·秦策》里,留下了呂不韋與父親談話的片段。大意是這樣的——呂不韋問父親:“投資農業,耕種收獲,可以獲得幾倍的利潤?”父親答道:“十倍。”呂不韋又問道:“投資商業,買賣珠寶,可以獲得幾倍的利潤?”父親答道:“一百倍。”呂不韋再問道:“經營政治,擁立國君,可以獲得幾倍的利潤?”
呂不韋的這一句問話,就是他看中子異的價值所在,也是解答“奇貨可居”的關鍵。在呂不韋眼里,子異的商品價值,不是普通商品的價值,而是政治權力這種特殊商品的價值。呂不韋要由經營商業轉入經營政治,他要由買賣商品轉入買賣權力,他要投資子異,擁立子異成為秦國的國王。
對于一位商人來說,這可是破天荒的投資計劃。當然,呂不韋的這個投資計劃并沒有脫離商人的算計,正如他話中所表露的,這樣做的基本動機,仍然在于牟利。然而,這個投資計劃對于普通商人來說,畢竟超出了商業的常規。利潤究竟有多大呢?他拿不準,心中不安,希望從父親的口中得到一個中肯的評估。
呂不韋的父親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只有兩個字:“無數。”這個“無數”是什么意思呢?迄今為止,專家學者的理解是這樣的:順著前面農業利潤十倍、商業利潤百倍的話往上走,增加到一千倍一萬倍,一直大到不可計量。看得出來,這是無限樂觀的利潤期待。然而,“無數”,還可以有另一種讀法,就是將“數”當作動詞,讀為“計數”,理解為無法計算,難以預測。這是一種對于高風險投資的謹慎評估,更加符合一位賢明的父親對于愛子的冒險計劃的慎重反應。呂不韋的父親接下來說的話,我們不妨順著當時的情景補充出來:“不韋啊,既然你要選擇最高風險的投資,那就準備去獲取最高的回報吧!”辭意雙關,語重心長。
得到父親的理解,呂不韋心中最后一絲不安消去。他辭別父親,回到陽翟,開始行動。
以上,我們一起審查了呂不韋投資子異的過程。呂不韋之所以為子異“破家”,也就是傾其所有財產投資于子異的動機,應當是很清楚的了。從本質上講,呂不韋是追逐利益的商人,對他來說,最高的利益就是資助子異登上王位,然后由成為秦王的子異給予自己最大的回報。呂不韋的這種行為動機,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是致力于助選而不是追求自己當選。
4. “奇貨”的價值
呂不韋的投資動機明了以后,我們進而審查他的投資買點,看看他究竟看中了子異的什么,以至于敢下如此大的賭注。這就要從子異的身世說起了。為了便于理解,也為了便于追蹤調查,我還是按照慣例,請大家先來看一份有關子異家系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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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異是秦國第三十二代王、秦孝文王嬴柱的兒子,出生于秦昭王二十六年(前281年)。呂不韋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祖父秦昭王嬴則還在位,他的父親嬴柱是王太子,被稱為安國君。安國君嬴柱妻妾眾多,子女也多,光兒子就有二十多個,子異是其中之一,排行夾在當中,被稱為中子。
俗話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幺兒。皇帝重長子,是以利害計量的,長子將繼承父業,自然要格外看重栽培;百姓愛幺兒,是基于人情,小兒子最是天真可愛,往往得到特別的呵護。不過,利害和人情常常糾纏不清。歷史上,老父親一朝心血來潮,以幼代長的事情屢屢可見。子異兩頭不占,二十幾個兒子排排坐,吃果果,不管從哪一頭數起,都輪不到他有好果子吃。
俗話又說,愛屋及烏,子以母貴,講的是愛人之情及于所愛之人的相關事物,母親受尊寵,子女也高貴。子異的母親叫作夏姬,是安國君眾多妻妾中的一位,生下子異后不受寵愛,郁郁寡歡于深宮后院。夏姬被冷遇,子異也跟著受白眼兒。正因為這樣,中子子異,既得不到父親的喜愛,也沒有繼承王位的希望,后來就被打發離開秦國,到趙國去做質子。質子,就是人質。不過,子異所充當的人質,不是普通的人質,而是國家之間的人質。戰國時代,各國之間結盟訂約以后,往往互相交換王室子弟做人質,被稱作“質子”。這些“質子”,既是外交使節,也是外交抵押。作為一種國際政治的籌碼,他們的命運,伴隨國家之間關系的變化而變化:兩國間關系友好,就被奉為上賓,禮遇有加;兩國間關系惡化,則遭冷遇羞辱,甚至被拘捕殺害。那么,在邯鄲的人質子異,究竟屬于哪一種呢?
子異來到趙國做人質的時候,大概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這一年,他的父親安國君做了秦國的王太子,也就在這一年,趙國的孝成王即位,秦趙兩國關系有了改善的契機。身為王太子之子的子異作為人質來到邯鄲時,還不到二十歲。當時,秦國極力東進,集中攻擊韓國;趙國與韓國是唇齒相依的鄰國,表面上與秦國和解,暗地里支援韓國抗秦。秦趙兩國之間,平靜的表面下關系日趨緊張,一場大決戰(就是后來的長平之戰)不可避免的預感,正在秦國首都咸陽和趙國首都邯鄲蔓延開來。身在邯鄲的子異,一方面承受著來自趙國的敵視冷遇,另一方面也感受到源于秦國的拋棄無依,日子越發難過。
關于子異在邯鄲的處境,《史記·呂不韋列傳》里這樣寫道:“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說子異歸國無望,前途渺茫,手頭拮據,車馬破舊,居處寒磣,真可謂孤零零一落魄王孫,窮困潦倒于異國他鄉。
不過,王子王孫畢竟是王子王孫,在王權世襲的時代,王室的血統潛藏著繼承王位的可能。落魄王孫子異,身上具備繼承天下第一強國——秦國王位的潛在價值。呂不韋是第一流的商人,他以商人的精明眼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潛在的價值。在這個商機的捕捉當中,血統——子異身上純正的秦王血統,正是他投資的買點。
然而,子異身上的投資價值,畢竟是潛在的,能否實現,有概率和機遇的問題。前面已經說過,王太子安國君有二十多個兒子,純粹以數字計算,子異繼承王位的可能性為二十幾分之一,如今被打發到他國,他的希望更是渺茫。可以說,除非有特別的機遇,否則子異是沒有可能即位的。請大家注意“除非有特別的機遇,否則子異是沒有可能即位的”這句話,它的另一種表達是,“如果有特別的機遇,子異是有可能即位的”。
呂不韋不愧是國際大商人,他在各國間往來經商,也密切關注各國政局。他不但善于發現有投資價值的商品,而且對實現商品價值的機遇,也是有火眼金睛的。就在呂不韋關注子異潛在的投資價值的同時,實現這個潛在價值的機遇已經出現在他眼前,盡管還有些隱約不定,尚在流動當中。
那么,呂不韋所察覺到的這個特別的機遇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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