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量入為出話往事

文|許志杰

生活是一個不斷積累、擴展的過程，同時又是一個把握進出兩端、尋找平衡的技術活。前兩年夏天到黃河流域做古村落民居調查，在寨卜昌村一座曾經輝煌的內宅院門上方，看到一塊精美的磚雕，上刻四個大字“量入為出”。端詳良久，頗費思量，字面好解，字外可是海闊天空、千山萬水了。

我等之人談得上口袋里有幾個錢，應該是從讀大學開始的。此前，我可掌握自主支配權的“大錢”，好似從未超過5毛。那是奶奶每年回家臨走時給孫輩們的貴重禮物。

唯獨一次，手里的錢超出了5毛，是早晨上學掃院子時，在一堆草叢里撿的“不義之財”。記得總共8毛錢，一個5毛、一個兩毛、一個1毛。那一次本來是有實現當天“財務自由”的企圖，也最接近目標，可是，下午上學的時候，一個同學報告說他在校園草叢里撿到了5毛錢，并將錢交給了老師，老師在放學前的班會上對這位拾金不昧的同學進行了好一頓表揚。

這事對我刺激很大，一直揣在兜里的8毛錢，一下子成了燙手山芋，本來就有些惴惴不安，怕失主找來，瞬間跌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如果在這時候說自己撿到8毛錢，老師肯定會產生疑問，哪有這等巧事？更不敢帶回家，要是讓母親發現，不管這錢咋來的，沒有及時交給老師，就是大錯。怎么辦？

就在我束手無策、心亂如麻之時，剛剛受到表揚的那位同學的母親出現在教室門口，老師走出去，一會兒回來宣布上自習，她和那個同學出了教室。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家長突然來了，想必此事有蹊蹺。趁同學們議論紛紛混亂之際，趕緊把用紙包得嚴嚴實實的8毛錢悄無聲息地扔到腳底下踩住，然后裝沒事兒人似的念起了課文。

老師和同學回來了。老師說，剛才這位同學的母親告知，家里的1塊3毛錢丟了，同學撿到了5毛，已經交給老師。還有8毛錢沒有下落，現在下課，到院子里去找，也希望撿到錢的同學下課后交給老師。很顯然，老師已經掌握了事情的全部。

行文至此，很多人可能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尾，很喜劇，也很倉促，就是小孩自編自導自演的幼稚劇。我前排的同學在自己的座位下找到了8毛錢，交給老師，獲得表揚。老師心知肚明，都是小孩子，一枚完整的愨誠頑童。讓人敬佩不已的是，我們那位美麗善良的本村民辦女教師，始終沒有將此事原委透露一個字，她是一個了解自己的學生、對學生有愛心的好老師。

或許，這是一個早被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擱置腦后的小故事，誰沒有小的時候，誰小時候沒有仨倆小故事，要不還叫小時候嗎？

讀大學的時候，母親是按學年發給我生活費的，每半年80元人民幣。雖然母親說夠不夠就這些，實際上她是經過了精打細算，根據各項開支核定的80元。

開頭兩年一點沒問題，甚至還有略微結余留到下個學年。后來，偶爾和同學整杯扎啤、看場電影，尤其是買書的頻次加快，從前嚴格遵守的財務制度一步步走向瓦解，手頭慢慢變緊了。

這事在給爺爺的一封信中，我委婉動聽地“唱”了一曲，沒想到疼愛孫子的爺爺二話沒說，悄無聲息地寄來了20塊錢。這20塊錢放在現在不是大錢，但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顯得尤為金貴，很可能是一大家子人數日的生活費用。

一個同學說，那會兒誰有錢誰沒錢，一看就知道。就那幾個小錢，不值當存銀行，都是隨身攜帶，或在書包某個不易被發現的部位縫個布袋，把錢存放在里面，還時不時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一下放錢的口袋或書包。這就是當時大學生的普遍生活狀況，大家手里都沒有幾個錢。背起書包上學堂，坐在大學教室或圖書館里聽課、讀書，才是我們的第一追求。

回到我自己的故事。收到爺爺的匯款，我心里并不踏實。母親說得很清楚，我一個學期的費用就是固定的那些，其他如哥姐給個三五塊，可以自由支配。像爺爺這樣一次給20塊錢，占一學期整個開銷的四分之一，不是小數。

去了幾次書店，看上《說文解字》《古代漢語詞典》等幾本書，都是揣著錢去，又空著手回來。還想訂《讀書》雜志，也沒敢出手，最后只訂閱了兩分錢一份的《北京晚報》，半年總共3塊6毛錢。思來想去，沒敢動爺爺給的20塊錢。

錢還沒花出去，風聲已走，估計是爺爺不經意間漏了天機，被父親敏銳覺察。

那段時間我正在跟父親通過寫信的形式，提出是不是可以買一雙皮鞋的大膽設想，父親一直沒有回信。好久之后，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他先是說了買皮鞋的事，說已經與我母親商量了，可以，等他來濟南的時候，一起去百貨大樓選一雙，或者放假回家時由哥姐陪著去買。

父親借機深入淺出地談了一些讀書與穿著的道理，最后隱約說到我向爺爺要錢這事，雖未明說，卻已經讓我感受到巨大壓力，不得不給父親回信說，皮鞋不要了，以后再說，同時就跟爺爺要錢之事主動承認錯誤。

接下來的續聞，可能大家又猜到了，我有了自己第一雙真正的牛皮鞋。爺爺每個學期都會寄給我20塊錢，到大學畢業，一共80元整。父親沒再問及，爺爺滴水不漏，契合著我的幸福。

與“量入為出”字義相近的詞匯還有幾個，感覺都沒有“量入為出”所賦有的精神價值那樣朝氣蓬勃。

前面提到的寨卜昌村，位于河南省焦作市黃河故道。河南焦作一帶古稱懷慶府，締造了懷商文化，孕育了懷藥四大珍品——懷山藥、懷地黃、懷牛膝、懷菊花，這里是著名菜系洛陽水席的源頭，又是近代重要的冶鐵基地，歷史上曾經富甲一方。寨卜昌人把“量入為出”作為家訓刻在大門之上，明鏡高懸，即便如今人們的消費觀念與金融意識已發生巨變，“量入為出”仍然光芒四射。

（作者為媒體從業者、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