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會計人眼中的金錢發展史

讀書介紹：

在復式記賬法被發明出來的15世紀末，正好對應了貨幣發展史上一個關鍵時期——從實物貨幣到信用貨幣萌芽的轉變。

書中將金錢解釋為人類共謀的杜撰之物。它既不是天然存在的價值載體，也不是冰冷的數字符號，而是依靠集體信任維系的社交契約。

本刊特約 續芹/文

最近讀了雅各布·戈德斯坦的《金錢星球》，書中寫道：這群最早的寫作者不是詩人，而是會計。

金錢、語言、會計、法律等人類文明的產物，它們在哈耶克的筆下都是“人類拓展秩序”中的一種。是人類社會在發展壯大過程中，協作共生出來的。現代會計的計量以“貨幣”為單位，對于會計人員來說，了解貨幣（金錢）的產生和它的歷史發展對我們自身的專業成長也是有幫助的。而在這本書中，我看到在復式記賬法被發明出來的15世紀末，正好對應了貨幣發展史上一個關鍵時期——從實物貨幣到信用貨幣萌芽的轉變。

金屬貨幣兌換與復式記賬法的產生

15世紀的歐洲，隨著航海貿易興起與城市經濟繁榮，此前分散的、成色不一的金屬鑄幣逐漸被標準化金幣（如佛羅林金幣、威尼斯杜卡特金幣）取代。這些貨幣具有穩定的重量與純度，成為跨地區貿易的通用媒介，解決了“物物交換”和“劣質貨幣”帶來的核算混亂。出于準確記錄不同金屬貨幣的兌換、存儲和流轉的需要，能夠清晰記錄并且“借貸平衡”的復式記賬法應運而生。實務中多幣種之間來回兌換的需求，以及核算手續費和清楚記錄債務關系的需要催生出了復式記賬法。“雙向平衡”的邏輯就此產生。

會計工具的創新，又反過來讓金屬貨幣的流通更高效、信任成本更低。商人無需擔心兌換中的欺詐或核算錯誤，銀行通過標準化記賬建立公信力，這正是“會計維系金錢信任”的生動體現。慢慢地，金屬貨幣便攜性差、使得大額交易十分不便的痛點，催生出了對“記賬貨幣”的需求。

信用貨幣的萌芽與會計記錄的助力

信用貨幣的本質是“無實物錨定、依賴信任的債務憑證”，其萌芽并非單一時間點，而是貫穿古代文明的“債務工具流通化”過程。例如，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中經神廟背書后的“泥板”作為債務憑證，無需交割實物，可以直接跨主體轉讓，具備了早期“信用貨幣”的雛形。書中還記錄了中國漢代的“賒買券”與唐代的“飛錢”，這些都是早期信用貨幣的代表。到中世紀的歐洲，銀行發行的“存款憑證”也成為可以使用的“信用貨幣”，可以直接用于支付貨款，也可以選擇提現。我們應當注意到，信用貨幣的產生都需要會計記錄作為支撐。如果沒有神廟泥板的印刻、沒有官府或者銀行發行的“憑證”和記錄，這些“信用貨幣”就無法得到認可。

發展到17世紀，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匯票通過標準化契約格式，以及建立跨銀行清算網絡，讓信用貨幣得到了大幅發展。若是沒有復式記賬法的加持，這種信用貨幣的流通是無法實現的，也使得荷蘭成為當時歐洲的金融中心。復式記賬法讓荷蘭企業得到了公眾信任，催生出了第一個股份可以公開交易的公司。股市就此誕生了。

信用貨幣危機以及金本位的建立

金本位的核心是“貨幣價值與黃金掛鉤，紙幣可自由兌換黃金”，其建立并非偶然，而是信用貨幣萌芽階段“信任危機”的解決方案，最終在19世紀形成全球體系。

早期信用貨幣的實踐，讓人們發現一旦發行方破產或者公信力崩塌，信用貨幣就會一文不值。隨著商貿經濟的發展，人們迫切需要一種“全球公認、價值穩定”的貨幣為錨。此時，黃金因其稀缺性、易儲存、同質化的天然屬性，成為集體信任的最佳載體。1816年，英國率先施行了“金本位”，規定了1英鎊=7.322克純金的固定兌換比例。其他國家陸續跟進。各國銀行賬戶可以以黃金作為統一記賬單位，跨幣種交易通過黃金折算，解決了早期多金屬貨幣核算混亂的問題，進一步推動全球貿易結算標準化。

由于黃金的稀缺性，施行金本位后避免了信用貨幣濫發導致的通貨膨脹現象，為當時全球貿易繁榮奠定了貨幣基礎。

稀缺性的反噬與脫離金本位

當貨幣直接錨定黃金時，貨幣的供應量受到黃金開采量的制約。因此經濟越是飛快發展，越是需要更多貨幣參與經濟活動保證其順利進行。貨幣供應量跟不上經濟發展的結果就是——通貨緊縮。對于普通人來說，體現為貨幣的購買力增強，買東西越來越便宜。但對于他們所欠債務來說，償還代價變得更大了，因為此時你的收入（工資）可能變少了，但債務一分錢也沒變少。這種情況下，投資和消費會被抑制。

在接連發生的經濟危機沖擊下，金本位逐漸崩潰。一戰時期，各國為籌集軍費，紛紛暫停紙幣兌換黃金、禁止黃金出口，金本位的核心規則已被打破。而且人們逐漸意識到“集體信任”就可以直接支撐貨幣價值，無需黃金作為中間媒介。脫離金本位是一個漸進過程，核心是“逐步解除貨幣與黃金的固定掛鉤，將信任基礎從黃金轉移到政府信用與央行調控”。二戰后，各國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核心規則是“美元與黃金掛鉤（1盎司黃金=35美元），其他貨幣與美元掛鉤”——本質是“黃金-美元”雙錨體系，既保留了黃金的信任基礎，又通過美元的信用擴張解決黃金供給不足的問題。20世紀60年代，美國增發貨幣用以彌補財政赤字，美元貶值壓力劇增。各國紛紛用美元兌換黃金，導致美國黃金儲備驟降，無法支撐美元與黃金的兌換匯率。1971年8月15日，美國總統尼克松宣布“美元暫停兌換黃金”，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全球貨幣正式進入“法幣時代”——貨幣價值完全不與任何實物掛鉤，僅依賴發行國政府的信用、經濟實力與央行的貨幣政策公信力。

這一過程中，復式記賬法始終扮演著關鍵角色——金本位時，它以黃金為統一記賬單位，保障貨幣兌換的精準性；脫離金本位后，它通過“資產=負債+所有者權益”的平衡邏輯，記錄信用貨幣的發行與流轉，讓抽象的政府信用變得可追溯、可核驗。

金錢史也是會計史

《金錢星球》將金錢解釋為人類共謀的杜撰之物。它既不是天然存在的價值載體，也不是冰冷的數字符號，而是依靠集體信任維系的社交契約。因此，我認為金錢的本質是基于“信任”而達成的共識——即大家都同意將“這個”作為交換的媒介。最開始，大家用的是一些“喜歡的東西”，可能是貝殼、礦石、獠牙、白銀、黃金等等。后來，出于對“政府”的信任，人們使用由政府信用背書發行的“紙幣”。再后來，出于對”技術“的信任，而產生了一些新型“數字貨幣”。當然，最后這一種由于使用范圍和“共識影響力”仍局限在一定范圍內，有些人認為還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錢”。

會計是這場“共謀”的記錄者、規范者與守護者。沒有會計的精準記錄，就沒有債務關系的確認；沒有會計的核算體系，就沒有大規模商業協作的可能；沒有會計的監督機制，就沒有市場經濟的公平秩序。會計用其獨特的“書寫”，讓抽象的價值變得可計量、可追溯、可信任，這正是文明得以存續并不斷發展的核心密碼。　

（作者任職于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商學院。）

本文刊于12月13日出版的《證券市場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