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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目干到第八個月,甲方突然要兩百萬“咨詢費”,我該不該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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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文化中心項目工地上,塔吊緩緩轉(zhuǎn)動,混凝土泵車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劉學真站在剛剛完成封頂?shù)闹鲌鲳^前,夏日的風裹挾著水泥粉塵撲面而來。

      項目進行到第八個月,進度比原計劃提前了整整兩周。這本該是值得慶祝的時刻。

      但昨天下午,甲方現(xiàn)場代表趙軍拍著他肩膀說的那句話,像根刺扎在心里。

      “劉經(jīng)理,活兒干得漂亮。不過嘛……后面那些流程,可比我倆站在這里曬太陽復雜多了?!?/p>

      趙軍說話時眼睛瞇著,笑容里有些說不清的東西。

      今天上午,領(lǐng)導沈永健把他叫到辦公室,遞了支煙,閑聊般提起:“學真啊,做項目不光要懂技術(shù)?!?/strong>

      沈永健吐著煙圈,目光望向窗外:“有時候,也得懂點人情世故?!?/p>

      劉學真看著手里那份即將上報的進度報告,紙頁邊緣被他無意識捏得微微卷曲。

      他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某種在行業(yè)里心照不宣,卻讓他胃部發(fā)緊的事情。

      女友梁詩穎昨晚還笑著說等他這個項目結(jié)束就去領(lǐng)證??纱丝?,他站在烈日下,卻感到一陣發(fā)冷。

      底線就像眼前這座建筑的地基,看不見,卻撐起全部重量。

      而現(xiàn)在,有人想讓他在地基上鑿開一道口子。

      他不知道這道口子會裂成多大。只知道一旦開始,可能就停不下來了。



      01

      七月初的早晨,六點剛過,天色已經(jīng)大亮。

      劉學真騎著電動車穿過還沒完全蘇醒的城市,拐進文化中心項目工地的大門。

      保安老張從崗亭里探出頭:“劉經(jīng)理,又這么早?”

      “封頂了,得去看看養(yǎng)護情況。”劉學真停好車,從后備箱拿出安全帽。

      帽檐內(nèi)側(cè)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名字和電話。這是三年前他剛當上項目經(jīng)理時,師父彭青山送的。

      “干咱們這行,帽子和良心一樣,不能丟。”師父當時這么說。

      工地上的晨霧還沒散盡,鋼筋水泥的骨架在朦朧中顯出宏偉輪廓。

      這座市級重點文化中心,設(shè)計造型像一本打開的書。劉學真第一次看到效果圖時,心里涌起難得的激動。

      不是每個項目都能讓人產(chǎn)生這種情感。大多數(shù)時候,建筑只是建筑。

      但這個不一樣。他想起大學時旁聽的文學課,老師說過建筑是凝固的詩。

      “劉經(jīng)理!”技術(shù)員小李從臨時板房跑出來,手里拿著溫熱的豆?jié){和包子,“還沒吃吧?”

      劉學真接過,道了聲謝。豆?jié){是工地門口那家店的,味道熟悉。

      “混凝土測溫記錄我放您桌上了。”小李跟在他身后,“昨晚每隔兩小時測一次,都在控制范圍內(nèi)?!?/p>

      “辛苦了?!眲W真咬了口包子,肉餡還是熱的。

      兩人沿著施工通道往主場館走。腳手架已經(jīng)開始拆除,露出灰白色的混凝土墻面。

      平整,密實,幾乎沒有蜂窩麻面。劉學真伸手摸了摸,冰涼粗糙的觸感傳來。

      八個月了。從打第一根樁開始,他就住進了工地旁邊的租賃房。

      女朋友梁詩穎抱怨過兩次,說他把家當旅館。但每次來工地看他,又會帶上一保溫盒的湯。

      “等你這個項目結(jié)束,”上周她來時這么說,“我們就去看房子?!?/p>

      她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站在還未完工的觀景平臺上,指著遠處的一片新區(qū)。

      劉學真當時只是笑,沒接話。項目經(jīng)理的薪水不低,但在這座城市買房,依然需要攢些年頭。

      如果這個項目順利完成,年度獎金應該很可觀。公司副總沈永健暗示過,他可能在年底晉升。

      “學真啊,你是咱們公司年輕一輩里最扎實的?!鄙蛴澜∩蟼€月視察時拍著他的肩,“好好干,前途無量?!?/p>

      上午九點,項目周例會照常進行。

      二十幾個人擠在臨時板房的會議室里,空調(diào)呼呼吹著,壓不住燥熱。

      劉學真站在投影幕布前,翻過一頁PPT:“目前進度比計劃提前14天,質(zhì)量驗收一次通過率百分之百。”

      底下有人小聲鼓掌。

      “但不能松懈。”他調(diào)出下一張圖,“接下來是幕墻安裝和內(nèi)部裝修,交叉作業(yè)多,安全壓力大。”

      會議室門被推開,甲方現(xiàn)場代表趙軍笑著走進來。

      “喲,正開會呢?我沒打擾吧?”

      趙軍五十出頭,身材微胖,總是穿一件淺色 Polo 衫,腰間掛著好幾把鑰匙。

      “趙代表來了,正好聽聽進度匯報?!眲W真示意小李再搬把椅子。

      趙軍擺擺手,靠在門框上:“你們開你們的,我就隨便聽聽?!?/p>

      話雖這么說,他的存在還是讓會議室氣氛微妙起來。

      劉學真繼續(xù)講完接下來的施工安排。趙軍時不時點頭,一副滿意的樣子。

      會議結(jié)束,人群散去。趙軍沒走,踱步到劉學真身邊。

      “劉經(jīng)理,活兒干得真不錯?!彼f過來一支煙,是軟中華。

      劉學真擺手:“謝謝,不會抽?!?/p>

      趙軍自己點上,深吸一口,煙霧在空調(diào)風里迅速散開。

      “魏總昨天還跟我說呢,”趙軍瞇起眼睛,“說你們公司這次派來的團隊,專業(yè),踏實?!?/p>

      魏廣發(fā)是甲方項目總負責人,劉學真只在項目啟動會上見過一次。

      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主位,話不多,但每句都點到關(guān)鍵。氣場很強。

      “魏總過獎了?!眲W真收拾著桌上的資料,“都是分內(nèi)的事?!?/p>

      “分內(nèi)的事能做成這樣,也不容易?!壁w軍彈了彈煙灰,“對了,下周三有個協(xié)調(diào)會,魏總親自參加?!?/p>

      “好,我們準備匯報材料?!?/p>

      “材料要準備,但也不光是材料的事兒?!壁w軍話里有話,“魏總這人,看重實際,也看重……嗯,怎么說呢,靈活性?!?/p>

      劉學真抬頭看他。

      趙軍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到時候好好表現(xiàn),魏總一句話,后面好多事就順了。”

      門關(guān)上,會議室里只??照{(diào)運轉(zhuǎn)的嗡嗡聲。

      劉學真站在原地,回味著“靈活性”三個字。工地上的噪音隱約傳來,打樁機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像心跳。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也許趙軍只是隨口一說。

      桌上的手機震動,是梁詩穎發(fā)來的消息:“晚上回來吃飯嗎?燉了你愛的排骨湯?!?/p>

      劉學真打字回復:“回,大概七點到?!?/p>

      發(fā)送完,他望向窗外。主場館在陽光下泛著灰白的光,腳手架工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骨架上。

      這個項目太重要了,不能出任何差錯。他對自己說。

      只是心里某個角落,隱約有些不安,像平靜水面下看不見的暗流。

      02

      接下來的一周,趙軍出現(xiàn)在工地的頻率明顯高了。

      以前他通常是每周來兩三次,待上個把小時就走?,F(xiàn)在幾乎天天來,一待就是大半天。

      而且不再只是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開始參與一些細節(jié)討論。

      幕墻樣板確認會上,趙軍指著設(shè)計圖:“這個轉(zhuǎn)角處的處理,是不是可以考慮調(diào)整一下?”

      設(shè)計師解釋這是為了造型連貫性。趙軍點頭,卻又說:“我是外行,就是提個建議。不過魏總上次提過,這種細節(jié)多推敲推敲,沒壞處。”

      他把“魏總”兩個字咬得稍重些。

      劉學真看著設(shè)計圖上那個轉(zhuǎn)角。從技術(shù)角度,現(xiàn)有方案完全可行。調(diào)整也不會影響結(jié)構(gòu),但會增加大概五六萬的成本。

      “趙代表,”他開口,“這個轉(zhuǎn)角如果調(diào)整,需要重新下單生產(chǎn),可能會影響進度。”

      “進度不是還提前著嘛?!壁w軍笑呵呵的,“來得及,來得及?!?/p>

      會議結(jié)束,設(shè)計師私下找劉學真:“劉經(jīng)理,真改?。窟@明顯沒必要?!?/p>

      劉學真看著設(shè)計師年輕的臉,想起自己剛?cè)胄袝r的樣子。那時候他也覺得,一切都要按最合理、最專業(yè)的方式來。

      “先按他們的意思出個調(diào)整方案吧?!彼f,“看看具體影響有多大?!?/p>

      設(shè)計師嘟囔著走了。劉學真獨自留在會議室,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類似的“建議”越來越多,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卻需要額外投入的修改。

      周四下午,趙軍約劉學真在工地外的茶樓“坐坐”。

      茶樓裝修樸素,大廳里擺著七八張桌子,只有兩桌客人。趙軍要了個小包間。

      “這家的普洱茶不錯,年份夠。”趙軍熟練地洗茶、沖泡,動作流暢。

      劉學真不太懂茶,只能看出茶湯顏色很深。

      “劉經(jīng)理年輕有為啊?!壁w軍給他倒上,“三十出頭就當上這么大項目的負責人?!?/p>

      “公司給的機會?!眲W真接過茶杯,道了謝。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壁w軍端起自己那杯,聞了聞茶香,“你這八個月的表現(xiàn),大家都看在眼里?!?/p>

      他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不過啊,做項目這事兒,光把樓蓋起來還不夠?!?/p>

      劉學真沒接話,等著下文。

      “后面的驗收,審計,結(jié)算,一道道關(guān)呢?!壁w軍又給他續(xù)上茶,“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說法。順利的話,三個月走完。不順利的話,拖個半年一年也正常?!?/p>

      茶氣氤氳,在兩人之間升騰。

      “趙代表的意思是?”劉學真問。

      “我的意思是,”趙軍往后靠了靠,“活兒干得好,大家都省心。但有些流程上的‘辛苦費’,該考慮還是得考慮。”

      “辛苦費”三個字,他說得輕飄飄的,像茶水上浮著的熱氣。

      劉學真感覺手里的茶杯有些燙。他放下杯子,陶瓷碰觸玻璃轉(zhuǎn)盤,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公司的合同里,已經(jīng)包含了所有服務(wù)費用。”他盡量讓聲音平靜。

      “合同是合同。”趙軍笑了,“實際操作是實際操作。劉經(jīng)理,你也不是第一天干這行,有些規(guī)矩,應該明白?!?/strong>

      包間里安靜了幾秒。樓下傳來老板娘招呼客人的聲音。

      “這樣,”趙軍見他不說話,又開口,“你再想想。下周三不是要見魏總嗎?到時候聽聽魏總怎么說?!?/p>

      離開茶樓時,天色已近黃昏。

      劉學真騎著電動車回工地,晚風撲在臉上,帶著白日殘留的熱氣。

      他想起三年前參與的第一個大項目。那時他還是副經(jīng)理,跟著當時的項目經(jīng)理處理各種關(guān)系。

      有次分包商偷偷塞給項目經(jīng)理一個信封,被他無意中撞見。項目經(jīng)理后來私下跟他說:“學著點,這都是為了項目順利?!?/p>

      那時他整夜失眠,最后選擇了沉默。不是贊同,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反對。

      后來那個項目經(jīng)理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公司開除,據(jù)說涉及金額不小。

      沈永健接任時,在會上說:“我們要干干凈凈做項目,清清白白做人?!?/p>

      劉學真當時信了?,F(xiàn)在呢?

      回到租賃房,梁詩穎已經(jīng)做好飯。兩菜一湯,擺在簡陋的小餐桌上。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她邊盛飯邊問。

      “和甲方代表談了談進度?!眲W真洗手坐下,沒提茶樓的事。

      梁詩穎是律師事務(wù)所的助理律師,專攻經(jīng)濟合同糾紛。她眼睛很尖,看出他情緒不對。

      “項目出問題了?”

      “沒有,挺順利的?!眲W真夾了塊排骨,“就是有些細節(jié)要協(xié)調(diào)?!?/strong>

      梁詩穎盯著他看了幾秒,沒再追問,轉(zhuǎn)而說起她今天處理的案子。

      “一個建材供應商告開發(fā)商拖欠貨款,合同清清楚楚,就是拖著不給。”她語氣里帶著憤懣,“明明有錢,就是耍無賴?!?/p>

      劉學真聽著,嘴里的排骨忽然沒了味道。

      “最后怎么判的?”

      “調(diào)解了。開發(fā)商同意付款,但要求撤訴。”梁詩穎撇嘴,“其實就是怕影響不好。這些人都一個套路?!?/p>

      飯后,劉學真主動洗碗。水龍頭流出的水嘩嘩作響,沖刷著碗碟上的油漬。

      梁詩穎從背后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等這個項目結(jié)束,我們就結(jié)婚吧。不想再等了。”

      劉學真手上動作頓了頓:“好?!?/p>

      “然后買個不大不小的房子,最好有個陽臺?!彼曇魫瀽灥?,“你就不用老住這種出租屋了。”

      劉學真擦干手,轉(zhuǎn)身把她摟進懷里。出租屋的窗戶開著,能看見遠處工地的塔吊燈光,在夜空里亮著幾個紅點。

      那些燈光下,是他傾注了八個月心血的項目。

      也是此刻讓他感到不安的源頭。



      03

      周三的項目協(xié)調(diào)會,安排在甲方公司的會議室。

      劉學真提前半小時到,帶著團隊準備好的匯報材料。小李跟在他身邊,手里拎著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

      “劉經(jīng)理,你覺不覺得今天這陣仗有點大?”小李小聲說。

      會議室能坐三十多人,此刻已經(jīng)布置好了名牌。甲方那邊出席名單有七八個人,從魏廣發(fā)往下,各個部門都來了代表。

      劉學真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長桌左側(cè)中間。正對面就是魏廣發(fā)的名牌。

      九點整,魏廣發(fā)準時走進會議室。他今天穿了深色襯衫,沒打領(lǐng)帶,手腕上一塊簡單的機械表。

      “都到了?那就開始吧。”他坐下,聲音不高,但會議室立刻安靜下來。

      前半小時是常規(guī)匯報。劉學真站在投影幕布前,講解進度、質(zhì)量、安全各項數(shù)據(jù)。

      魏廣發(fā)聽得很認真,偶爾在本子上記兩筆。其他甲方人員也都沒交頭接耳,氣氛比預想的嚴肅。

      匯報結(jié)束,魏廣發(fā)第一個鼓掌。

      “很好。”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數(shù)據(jù)翔實,進度超前,質(zhì)量控制到位。劉經(jīng)理,你們團隊確實專業(yè)?!?/p>

      “謝謝魏總。”劉學真微微頷首。

      “不過,”魏廣發(fā)話鋒一轉(zhuǎn),“我今天想聽聽后面的安排。不只是施工安排,是整體的、從項目完成到交付運營的安排。”

      劉學真示意小李切換PPT頁面:“接下來是幕墻安裝和內(nèi)部裝修的交叉施工方案,預計還需要四個月……”

      “這些技術(shù)細節(jié)會后再聊?!蔽簭V發(fā)打斷他,語氣依然平和,“我是說,那些非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的安排?!?/p>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幾個甲方代表互相交換眼神。

      劉學真感覺手心有點出汗:“魏總指的是哪些環(huán)節(jié)?”

      魏廣發(fā)笑了,那笑容很淡,幾乎看不出來:“驗收啊,審計啊,各類專項評審啊。這些流程走起來,有時候比蓋樓本身還費時間?!?/p>

      他頓了頓,環(huán)視全場:“咱們這個項目是市重點,關(guān)注度高。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會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所以啊,一定要做得規(guī)范,經(jīng)得起檢驗?!?/p>

      “當然?!眲W真說,“我們會全力配合所有流程。”

      “配合是基礎(chǔ)?!蔽簭V發(fā)身體前傾,目光落在劉學真臉上,“但光是配合還不夠。有些環(huán)節(jié),需要提前籌劃,提前準備?!?/p>

      他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慢喝了口水:“比如消防驗收,要提前和專家組溝通;比如環(huán)保評審,有些檢測要提前做;再比如最終的結(jié)算審計,資料得準備得滴水不漏?!?/p>

      每一句聽起來都合情合理,都是項目管理的正常內(nèi)容。

      但劉學真注意到,趙軍在對面微微點頭,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這些工作,”魏廣發(fā)放下杯子,“都需要額外投入人力物力。有些甚至需要外聘專家,走特殊咨詢渠道。”

      “特殊咨詢渠道”幾個字,他說得不緊不慢。

      “我理解?!眲W真說,“公司有專門的流程和預算,來處理這些必要的輔助工作?!?/p>

      “公司的預算,是基于常規(guī)情況?!蔽簭V發(fā)往后靠了靠,“但咱們這個項目,不常規(guī)。市領(lǐng)導親自盯的重點工程,標準自然要高一些?!?/p>

      他看向身邊的趙軍:“趙工,你回頭跟劉經(jīng)理詳細對接一下,看看哪些環(huán)節(jié)需要特別加強。該請的專家要請,該走的程序要走,不要怕花錢?!?/p>

      “好的魏總?!壁w軍立刻應道。

      “錢要花在刀刃上。”魏廣發(fā)最后說,“只要能確保項目順利、完美地交付,該投入的就不能省。劉經(jīng)理,你說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劉學真。

      他感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實體一樣壓在身上??照{(diào)開得很足,但他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微微汗?jié)瘛?/p>

      “是,魏總說得對?!彼牭阶约旱穆曇粽f,“我們會全力確保項目完美交付?!?/p>

      會議又進行了半個小時,討論了些技術(shù)細節(jié)。但劉學真已經(jīng)聽不太進去。

      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些話——“特殊咨詢渠道”、“不要怕花錢”、“該投入的就不能省”。

      散會后,魏廣發(fā)特意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劉經(jīng)理,年輕有為。好好干,這個項目做好了,對你個人發(fā)展也是很好的積累。”

      握手時,魏廣發(fā)的手很有力,目光直視著他。那目光里有很多內(nèi)容,劉學真一時讀不懂。

      “謝謝魏總?!彼f。

      走出甲方公司大樓,烈日當空。小李去停車場開車,劉學真站在樹蔭下等。

      手機震動,是沈永健發(fā)來的消息:“會議怎么樣?”

      劉學真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他想打很多字,想說自己聽懂了那些弦外之音,想說魏廣發(fā)話里的暗示。

      但最后只回了四個字:“順利,已結(jié)束?!?/p>

      沈永健很快回復:“好。回來后來我辦公室一趟?!?/p>

      車來了。劉學真拉開車門坐進去,空調(diào)冷氣撲面而來。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八個月來,他每天想的都是混凝土強度、鋼結(jié)構(gòu)誤差、施工安全。那些是明確的,有標準的,可以測量的。

      而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一些模糊的、沒有標準的東西。像霧,看得見,卻抓不住。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似乎沒有選擇?;蛘哒f,每個選擇都有代價。

      配合,可能意味著違背某些原則。不配合,可能意味著項目受阻,團隊八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

      車駛?cè)牍就\噲鰰r,劉學真收到梁詩穎的消息:“晚上加班,不用等我吃飯了。你自己吃點好的。”

      他回了個“好”字,收起手機。

      抬頭看向辦公樓,沈永健的辦公室在五樓,窗戶朝南。此刻窗簾拉著,看不見里面。

      但他知道,沈永健在等他。等他去匯報,等他去面對那些沒有說破的話。

      劉學真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熱浪瞬間將他包裹。

      04

      沈永健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窗外能看到半個城市的天際線。

      劉學真敲門進去時,沈永健正站在窗前打電話。見他進來,指了指沙發(fā),示意他先坐。

      “好,好,那就這么定?!鄙蛴澜χ娫捳f,語氣熱情,“改天一起吃飯?!?/p>

      掛斷電話,他轉(zhuǎn)身走過來,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

      “學真來了。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沈總,剛喝過。”劉學真坐在沙發(fā)上,背挺得筆直。

      沈永健還是給他泡了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然后在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

      “上午的會我聽說了?!鄙蛴澜¢_門見山,“魏總那邊,提了不少要求吧?”

      劉學真斟酌著措辭:“主要是強調(diào)驗收和審計環(huán)節(jié)的重要性,說要高標準完成。”

      “嗯?!鄙蛴澜《似鹱约旱牟璞?,吹了吹熱氣,“魏廣發(fā)這人我了解,做事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沙子?!?/p>

      他抿了口茶,繼續(xù)說:“他說的那些,其實也是實情。重點工程,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卡得很嚴?!?/p>

      “是?!眲W真應道。

      “不過呢,”沈永健放下茶杯,身體前傾,“有時候太嚴格了,反而會拖慢進度。咱們的合同有工期條款,超期了要罰款的?!?/p>

      辦公室安靜了幾秒。空調(diào)出風口發(fā)出細微的嗡鳴。

      “魏總提到可能需要外聘專家,走特殊咨詢渠道?!眲W真說,“說這部分費用該投入的不能省?!?/p>

      沈永健點點頭,手指輕輕敲著沙發(fā)扶手:“這是實話。有些專家評審,確實需要打點。行業(yè)里都這樣。”

      “打點”兩個字,他說得很自然。

      劉學真感覺喉嚨有些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燙,燙得他舌尖發(fā)麻。

      “沈總,”他放下杯子,“您的意思是?”

      沈永健看著他,目光里有一種長輩看晚輩的溫和,又帶著某種深意。

      “學真啊,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彼f,“我看重你,就是看重你做事認真,有原則。這是好事?!?/p>

      劉學真沒說話,等著但是。

      “但是,”沈永健果然說了,“做項目不光要有原則,還要有靈活性。特別是和甲方打交道,要懂得變通?!?/p>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劉學真:“魏廣發(fā)今天那些話,你聽懂了,我也聽懂了。他是在提醒我們,有些‘咨詢費’該準備準備了。”

      “咨詢費”三個字,像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

      劉學真感覺自己的心跳快了幾拍:“合同里已經(jīng)包含了所有技術(shù)服務(wù)費用?!?/p>

      “合同是合同,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鄙蛴澜∞D(zhuǎn)過身,臉上笑容淡了些,“學真,你干這行也不是一兩年了,有些潛規(guī)則,你應該知道。”

      他走回沙發(fā)邊,但沒坐下,而是站著俯視劉學真。

      “這筆錢不會從項目成本里出,公司有專門的‘業(yè)務(wù)拓展費’。你只需要配合走個流程,把錢給到該給的人。”

      “該給的人?”劉學真抬頭看他。

      “魏廣發(fā)會指定賬戶。”沈永健說得直接,“金額大概是合同額的百分之二。你算算,咱們這個項目合同額一點二億,百分之二是多少?”

      兩百四十萬。劉學真心算出來,胃里一陣翻涌。

      “這筆錢給了,后面的驗收、審計、結(jié)算,都會順順利利?!鄙蛴澜∽厣嘲l(fā),語氣輕松了些,“項目提前完工,獎金少不了你的。

      年底晉升,我也好幫你說話?!?/p>

      “如果不給呢?”劉學真問。聲音比自己預想的平靜。

      沈永健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盯著劉學真看了好幾秒,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給,”沈永健緩緩說,“魏廣發(fā)有的是辦法拖。

      今天說消防驗收有問題,明天說環(huán)保檢測不達標。

      拖一個月,咱們的工期保證金就危險了。

      拖兩個月,項目可能就得停工整頓?!?/p>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學真,這個項目有多少人盯著,你知道嗎?公司今年一半的利潤指望它。要是砸在你手里……”

      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足夠清楚。

      劉學真感到一陣窒息。他想起工地上那些工人,想起小李熬夜做的方案,想起自己八個月來的每一天。

      也想起梁詩穎說的,等項目結(jié)束就結(jié)婚。

      “我……我需要考慮一下。”他說,聲音有些干澀。

      沈永健的表情緩和了,又恢復成那種溫和長輩的樣子。

      “當然要考慮。”他拍拍劉學真的肩,“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容易。但你也要想想團隊,想想公司,想想你自己的前途。”

      他走回辦公桌后坐下,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

      “這是之前另一個項目的案例。”他把文件推過來,“你看看,類似的‘咨詢費’,最后讓項目提前兩個月完成結(jié)算。雙贏?!?/p>

      劉學真沒去碰那份文件。

      “我給你三天時間。”沈永健說,“三天后,給我答復。這期間,趙軍那邊可能會跟你對接具體細節(jié)。你配合一下?!?/p>

      離開辦公室時,劉學真腳步有些虛浮。走廊很長,燈光慘白,照得一切都很清晰。

      回到自己的工位,他坐下來,盯著電腦屏幕。屏保是梁詩穎的照片,在游樂園里,笑得很開心。

      他想起大學時選修的工程倫理課。

      老教授在臺上說:“你們將來蓋的每一棟樓,都會在這個城市存在幾十年、上百年。

      它們會見證你們是否對得起工程師這三個字?!?/p>

      那時他覺得這些話很崇高,也很遙遠。

      現(xiàn)在,它們就在眼前。

      手機震動,是趙軍發(fā)來的消息:“劉經(jīng)理,方便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聊聊咨詢專家的事?!?/p>

      劉學真盯著那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

      他最終沒有回復,也沒打電話。抓起車鑰匙,起身離開辦公室。

      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需要想清楚,接下來該怎么走。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還能怎么走。



      05

      劉學真沒回家,也沒去工地。他開車去了江邊。

      夏夜的江風帶著水汽,吹在臉上涼涼的。堤岸上散步的人不少,情侶,老人,帶著孩子的父母。

      他找了張長椅坐下,看著江對岸的燈火。那些燈光里,有他參與建造的樓宇,有他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作品。

      手機又震動,這次是梁詩穎。

      “還在公司加班?”她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音里有鍵盤敲擊聲。

      “沒有,在江邊坐會兒?!眲W真說。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梁詩穎總是能敏銳察覺他的情緒。劉學真有時候想,這可能跟她是律師有關(guān),習慣了察言觀色。

      “沒什么,就是有點累。”他說。

      “劉學真?!绷涸姺f叫他的全名,這是她認真時的習慣,“你騙不了我。到底怎么了?”

      江面上有游船駛過,彩燈閃爍,映在水里碎成一片光點。

      劉學真張了張嘴,那些話堵在喉嚨里。他想說甲方要錢,領(lǐng)導讓給,自己卡在中間。想說那是兩百四十萬,想說這違背了他所有的原則。

      但最終他只是說:“項目上有些麻煩,可能需要處理一些灰色地帶的東西?!?/p>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劉學真以為信號斷了。

      “灰色地帶?”梁詩穎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具體指什么?”

      “咨詢費。”劉學真吐出這三個字,感覺像卸下了一塊石頭,“甲方要額外一筆咨詢費,走私人賬戶。領(lǐng)導暗示我給?!?/p>

      又是沉默。這次他能聽到梁詩穎呼吸的聲音,略微有些急促。

      “多少?”她問。

      “合同額的百分之二?!?/p>

      他聽到梁詩穎倒吸一口氣:“一點二億的百分之二?兩百四十萬?他們瘋了?”

      “他們說這是行業(yè)慣例?!眲W真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說給了就一切順利,不給就會各種找茬,拖到項目超期?!?/p>

      “這是敲詐?!绷涸姺f的語氣冷下來,“赤裸裸的敲詐。劉學真,你不能給?!?/p>

      “我知道?!彼f,“但如果不給,項目可能真的會受影響。團隊八個月的努力,公司的利潤……”

      “那就讓他們拖!”梁詩穎打斷他,“拖到審計,拖到紀委介入。我不信他們敢明目張膽地違法。”

      她說得斬釘截鐵,帶著法律人的底氣。

      劉學真苦笑:“詩穎,現(xiàn)實沒那么簡單。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讓項目‘合理’延期,而我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他們在故意刁難。”

      “那就收集證據(jù)?!绷涸姺f說,“他們總會露出馬腳的?!?/p>

      江風大了些,吹得岸邊柳樹嘩嘩作響。劉學真握緊手機,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

      “如果我拒絕配合,”他慢慢說,“公司可能會換掉我這個項目經(jīng)理。沈總今天已經(jīng)暗示了,說無數(shù)眼睛盯著這個項目,不能砸在我手里。”

      “那就讓他換!”梁詩穎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劉學真,你聽好。如果為了保住一個項目,你就妥協(xié)了,那以后呢?以后每個項目都妥協(xié)嗎?”

      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但依然堅定:“我們是要結(jié)婚的。我想嫁的,是一個我尊重的人。不是一個向潛規(guī)則低頭的人?!?/p>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劉學真心上。

      他想起求婚時的場景。不是在什么浪漫的地方,就是在工地旁的快餐店。他說:“我現(xiàn)在還沒房沒車,但我會努力給你好的生活。”

      梁詩穎當時笑著說:“我要的不是房和車,是你這個人?!?/p>

      “我明白了?!眲W真說,“讓我再想想?!?/p>

      “不要想太久?!绷涸姺f說,“有些底線,一旦退了一步,就再也回不來了?!?/p>

      掛斷電話,劉學真靠在長椅上,閉上眼睛。

      梁詩穎說得對。可他面臨的,不是簡單的對錯選擇。那背后是團隊,是公司,是職業(yè)生涯,也是他們計劃中的未來。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趙軍。

      劉學真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直到它自動掛斷。

      幾秒后,一條消息彈出來:“劉經(jīng)理,明天上午我來工地,咱們聊聊咨詢專家的具體安排。

      魏總已經(jīng)推薦了幾位,費用明細我?guī)砹??!?/p>

      文字簡潔,公事公辦。但每個字都像帶著重量。

      劉學真沒有回復。他站起來,沿著江堤慢慢走。

      夜越來越深,散步的人漸漸少了。對岸的燈光也熄滅了一些,城市準備入睡。

      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恐怕睡不著了。

      兩百四十萬。百分之二。行業(yè)慣例。顧全大局。

      這些詞在他腦子里打轉(zhuǎn),攪成一團亂麻。

      走到停車場,坐進車里,他沒有立刻發(fā)動。而是拿起手機,翻找通訊錄。

      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号砬嗌?。

      他的恩師,帶他入行的前輩,三年前退休了。退休前是公司的總工程師,以嚴謹和正直聞名。

      劉學真猶豫著,要不要打這個電話。彭老師今年六十八了,身體不太好,他不該拿這些事去打擾。

      但此刻,他需要一個真正值得信任的人說說話。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許久,還是按了下去。

      電話響了好幾聲,就在劉學真準備掛斷時,接通了。

      “學真?”彭青山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依然清晰,“這么晚打來,有事?”

      “彭老師,”劉學真開口,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我……我遇到點難處?!?/p>

      06

      (高潮起點)

      彭青山住在城西的老小區(qū),房子是二十年前單位分的,不到八十平米。

      劉學真周六上午去時,老人正在陽臺上侍弄花草。幾盆茉莉開得正好,清香飄滿整個客廳。

      “坐?!迸砬嗌椒畔聡妷?,洗了手,給劉學真泡茶。

      茶具很舊了,紫砂壺的表面被摩挲得油亮。劉學真認得這套茶具,彭老師用了至少二十年。

      “電話里說得不清楚,”彭青山在他對面坐下,“現(xiàn)在詳細說說。怎么回事?”

      陽臺門開著,風吹進來,帶著茉莉香和夏日的熱氣。

      劉學真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從趙軍最初的暗示,到魏廣發(fā)在會上的弦外之音,再到沈永健明確的“指示”。

      他講得很慢,盡量客觀。但說到兩百四十萬這個數(shù)字時,聲音還是忍不住發(fā)顫。

      彭青山安靜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眼睛看著窗外的老榕樹。

      等劉學真說完,老人沉默了很久。

      “學真,”他終于開口,“你還記得你畢業(yè)時,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嗎?”

      劉學真記得。

      那時他剛進公司,被分到彭青山的項目組。

      第一次見面,彭青山說:“咱們這行,手里過的都是真金白銀,肩上扛的是人命關(guān)天。

      所以記住兩件事:第一,數(shù)要對;第二,心要正。”

      “記得?!眲W真說。

      “心要正?!迸砬嗌街貜瓦@三個字,“聽起來很虛,是不是?但這是根基。樓蓋歪了可以拆了重蓋,人心歪了,就再也正不回來了。”

      他放下茶杯,陶瓷碰觸木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你說的這個魏廣發(fā),我聽說過?!迸砬嗌秸f,“他負責的好幾個項目,最后結(jié)算都拖了很久。

      但神奇的是,那些項目的施工方,都‘自愿’支付過各種名目的額外費用。”

      劉學真抬起頭:“您怎么知道?”

      “退休了,但耳朵還沒聾?!迸砬嗌降卣f,“老同事聚會,偶爾會聊起。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沒人敢捅破?!?/p>

      他看向劉學真:“你知道為什么沒人捅破嗎?”

      劉學真搖頭。

      “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只是鏈條上的一環(huán)。”彭青山說,“給錢的人覺得,我不給,別人也會給。

      收錢的人覺得,我不收,別人也會收。

      最后就成了‘行業(yè)慣例’。”

      老人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冊。

      他翻了幾頁,指著一張黑白照片:“這是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1978年,市里的第一棟十層樓。那時候物資緊缺,水泥鋼筋都要批條子。”

      照片上是群年輕人,站在未完工的樓前,笑容樸實。

      “有次材料科長暗示我,給他弄兩條煙,批條就快一點?!迸砬嗌秸f,“我沒給。結(jié)果等了整整一個月,項目差點停工。”

      他合上相冊,放回書架:“后來我?guī)煾钢懒耍瑤е胰フ揖珠L。局長把那個科長罵了一頓,條子當天就批了。”

      劉學真聽著,想象那個年代的場景。

      “我?guī)煾府敃r跟我說,”彭青山坐回來,目光深沉,“有些口子不能開。開了一次,就有第二次。開了一個人,就有十個人效仿?!?/p>

      “但彭老師,”劉學真艱難地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

      魏廣發(fā)不是小科長,是甲方總負責人。

      沈總也不是我?guī)煾?,是我領(lǐng)導。

      我如果硬扛,可能真的會毀了這個項目?!?/p>

      “項目毀了,可以重來。”彭青山盯著他,“良心毀了,就什么都沒了?!?/p>

      這句話像釘子,釘進劉學真心里。

      “可是團隊八個月的努力……”他聲音低下去。

      “團隊的努力不會白費?!迸砬嗌秸f,“樓已經(jīng)封頂了,質(zhì)量擺在那里。魏廣發(fā)再怎么拖,也不可能把合格的樓說成不合格。他只能在一些流程上做文章?!?/p>

      老人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學真,你如果妥協(xié)了這次,以后怎么辦?每次遇到這種事都妥協(xié)嗎?等你當了領(lǐng)導,是不是也要對你的下屬說‘這是行業(yè)慣例’?”

      劉學真說不出話。

      “我教了你這么多年,”彭青山語氣緩和下來,“教你怎么算荷載,怎么看圖紙,怎么管現(xiàn)場。但我最想教你的,是怎么在誘惑面前站穩(wěn)。”

      他拍了拍劉學真的肩:“你還年輕,路還長。別讓一個項目,毀了你一輩子?!?/p>

      從彭老師家出來,已經(jīng)是中午。烈日當頭,曬得地面發(fā)燙。

      劉學真坐在車里,沒有立刻發(fā)動。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些話。

      “心要正?!?/p>

      “良心毀了,就什么都沒了?!?/p>

      手機震動,是沈永健發(fā)來的消息:“學真,考慮得怎么樣了?趙軍那邊催我?guī)状瘟恕!?/p>

      緊接著又是一條:“明天周一,上午來我辦公室,咱們定一下。”

      劉學真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江風吹過,梁詩穎的話也在耳邊響起:“我想嫁的,是一個我尊重的人?!?/p>

      還有彭老師說的:“別讓一個項目,毀了你一輩子?!?/p>

      他深吸一口氣,打字回復:“沈總,明天上午我當面向您匯報?!?/p>

      發(fā)送。

      然后他打開通訊錄,找到梁詩穎的電話,撥過去。

      “詩穎,”電話接通后,他說,“我決定了。那筆錢,我不會給?!?/p>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秒,然后他聽到梁詩穎如釋重負的呼氣聲。

      “好。”她說,“需要我做什么?”

      “幫我查點東西?!眲W真說,“魏廣發(fā),還有他可能關(guān)聯(lián)的公司。要合法渠道能查到的信息?!?/p>

      “交給我?!绷涸姺f的聲音很堅定,“你打算怎么做?”

      “還沒完全想好。”劉學真看著車窗外,陽光刺眼,“但我不能就這么妥協(xié)。我得想辦法,既保住項目,也不違背良心。”

      “會有辦法的?!绷涸姺f說,“我晚上回去,咱們一起想。”

      掛斷電話,劉學真發(fā)動車子。空調(diào)吹出冷風,漸漸驅(qū)散車內(nèi)的悶熱。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沈永健不會輕易放過他,魏廣發(fā)更不會。

      但他忽然覺得輕松了。那種卡在底線上左右為難的窒息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晰的、堅定的東西。

      就像彭老師說的,有些口子不能開。一旦開了,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

      而他,決定做那個守住口子的人。

      哪怕要付出代價。

      車子駛?cè)胫髀罚瑓R入周末的車流。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那些高樓,那些橋梁,那些他參與建造的一切。

      它們應該干干凈凈地立在那里。而不是建立在灰色的交易上。

      劉學真握緊方向盤,目光看向前方。

      路還長。但他知道該怎么走了。



      07

      周一上午九點,劉學真準時敲開沈永健辦公室的門。

      沈永健正在批文件,抬頭見他進來,臉上露出笑容:“學真來了,坐?!?/p>

      劉學真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筆直。

      “想通了?”沈永健放下筆,身體往后靠了靠,“我就知道你是聰明人。有些事,一開始難以接受,但想通了就好了?!?/p>

      “沈總,”劉學真開口,聲音平穩(wěn),“那筆咨詢費,我覺得不合適?!?/p>

      沈永健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哦?哪里不合適?”

      “合同里已經(jīng)包含了所有技術(shù)服務(wù)費用?!眲W真說,“額外支付兩百四十萬給私人賬戶,既不合規(guī),也存在法律風險?!?/p>

      “法律風險?”沈永健輕笑一聲,“學真啊,你太較真了。行業(yè)里都這么操作,能有什么風險?”

      “以前可能沒有,”劉學真直視著他,“但現(xiàn)在不一樣。反腐力度越來越大,這種操作一旦被查,就是商業(yè)賄賂。”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照{(diào)出風口的嗡鳴聲顯得格外清晰。

      沈永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盯著劉學真,眼神變得銳利。

      “劉學真,”他不再叫“學真”,而是連名帶姓,“你想清楚你在說什么嗎?”

      “我想得很清楚?!眲W真說,“這筆錢不能給。但項目必須順利推進。所以我們需要想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沈永健冷笑,“什么辦法?去跟魏廣發(fā)講道理?去跟他說我們要清清白白做項目?”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劉學真:“我告訴你,魏廣發(fā)這種人,只認錢。你不給錢,他就有一萬種方法讓你項目做不下去。”

      “那就讓他試試?!眲W真也站起來,“沈總,如果因為拒絕行賄導致項目受阻,責任不在我們,而在索賄方?!?/p>

      沈永健猛地轉(zhuǎn)身,臉上帶著怒意:“責任?你以為審計的時候會看這些嗎?他們只看結(jié)果!項目超期了,就是我們的責任!公司要賠錢,要上黑名單!這些后果,你承擔得起嗎?”

      他的聲音在辦公室里回蕩,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劉學真站在原地,沒有退縮:“但如果給了這筆錢,一旦事發(fā),后果更嚴重。商業(yè)賄賂,金額巨大,可能涉及刑事責任。”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沈永健走回辦公桌后,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劉學真,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配合,項目順利,你年底晉升。

      不配合,我現(xiàn)在就可以換掉你?!?/p>

      這話說得很重。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劉學真沉默了幾秒,然后開口:“沈總,您要換掉我,是您的權(quán)力。但在那之前,我依然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會用合法合規(guī)的方式,確保項目推進?!?/p>

      “合法合規(guī)?”沈永健嗤笑,“好,好得很。那我就看你有多合法合規(guī)。”

      他坐回椅子,按下內(nèi)線電話:“小陳,通知項目部,下午兩點開會。重新討論文化中心項目的負責人人選。”

      掛斷電話,他看著劉學真:“你可以出去了?!?/p>

      劉學真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手碰到門把手時,沈永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劉學真,你會后悔的?!?/p>

      劉學真沒有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無一人。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車流,深深吸了口氣。

      手有些抖,但他并不后悔。就像彭老師說的,有些路難走,但必須走。

      回到自己辦公室,小李匆匆推門進來:“劉經(jīng)理,聽說您……”

      消息傳得真快。劉學真擺擺手:“沒事。下午的會,你跟我一起去。”

      “可是沈總他……”小李一臉擔憂。

      “做好我們該做的事?!眲W真打開電腦,“項目的所有資料,整理一份備份。尤其是驗收相關(guān)的文件,要齊全?!?/p>

      整個上午,劉學真都在整理文件。每一份檢測報告,每一次會議紀要,每一張變更單。

      八個月的心血,都在這堆紙里。他不能讓它毀在最后一程。

      中午,梁詩穎打來電話:“我查到一些東西?!?/strong>

      “這么快?”

      “有個大學同學在工商局?!绷涸姺f說,“我請他幫忙查了魏廣發(fā)提到的那個‘咨詢公司’。

      注冊資金十萬,注冊地址是個住宅小區(qū),法人代表是魏廣發(fā)的外甥。”

      劉學真心一沉:“果然?!?/p>

      “還有,”梁詩穎繼續(xù)說,“這家公司過去三年,給魏廣發(fā)負責的四個項目都提供過‘咨詢服務(wù)’。每次收費都在合同額的百分之一到三之間?!?/p>

      “有證據(jù)嗎?”

      “有銀行流水?!绷涸姺f說,“雖然走的都是公對公,但金額和時間點太巧合了。每次都是項目驗收前付款,驗收后就迅速通過?!?/p>

      劉學真握緊手機:“這些資料,能給我一份嗎?”

      “我已經(jīng)發(fā)你郵箱了?!绷涸姺f說,“但學真,這些只能說明有問題,不能作為直接證據(jù)。魏廣發(fā)完全可以說是正常業(yè)務(wù)往來。”

      “我知道?!眲W真說,“但至少讓我看清了對手。”

      掛斷電話,他打開郵箱。附件里是幾份掃描件,有公司注冊信息,有銀行流水截圖。

      看著那些數(shù)字,劉學真感到一陣惡心。每個項目,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這些錢,本該用在工程建設(shè)上,卻流進了私人腰包。

      而沈永健說這是“行業(yè)慣例”。

      下午兩點,會議室坐滿了人。沈永健坐在主位,旁邊是幾個部門負責人。

      劉學真和小李坐在靠門的位置。

      “今天開會,主要是討論文化中心項目的后續(xù)管理?!鄙蛴澜¢_門見山,“考慮到項目進入關(guān)鍵階段,公司決定加強管理力量?!?/strong>

      他沒看劉學真,目光掃過全場:“我提議,由王副經(jīng)理接替劉學真,擔任項目負責人。劉學真調(diào)回公司,負責技術(shù)支持。”

      會議室里響起輕微的騷動。所有人都看向劉學真。

      王副經(jīng)理坐在對面,四十多歲,是沈永健的老部下。他低著頭,沒看任何人。

      “沈總,”劉學真站起來,“我反對這個決定。”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理由?”沈永健面無表情。

      “第一,項目目前進展順利,沒有更換負責人的必要。”劉學真聲音清晰,“第二,我作為負責人,最了解項目情況,突然更換會影響進度。第三……”

      他頓了頓:“第三,如果是因為我拒絕支付不合規(guī)的‘咨詢費’而更換我,這個理由上不了臺面?!?/p>

      最后這句話像炸彈,在會議室里炸開。

      幾個部門負責人交換眼神,有人皺起眉頭。

      沈永健臉色鐵青:“劉學真,注意你的言辭!”

      “我說的是事實?!眲W真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這是魏廣發(fā)通過趙軍傳達的‘咨詢費’要求,金額兩百四十萬,要求匯入私人指定的公司賬戶。”

      他把文件放到桌上:“沈總要求我配合支付,我拒絕了。如果因此要撤換我,請給出合法合規(guī)的理由?!?/p>

      會議室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那份文件,沒人敢去拿。

      沈永健死死盯著劉學真,眼神像要噴火。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因為劉學真說的是事實。而事實,有時候比任何辯解都有力量。

      “散會?!鄙蛴澜⊥蝗徽酒饋?,椅子在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他走到門口,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劉學真:“你很好。咱們走著瞧?!?/p>

      門被重重關(guān)上。會議室里的人陸續(xù)離開,沒人說話,只是經(jīng)過劉學真身邊時,投來復雜的目光。

      最后只剩下小李。

      “劉經(jīng)理,”小李小聲說,“您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劉學真收拾著桌上的文件:“有些險,必須冒?!?/p>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戰(zhàn)爭開始了。

      而他沒有退路。

      08

      接下來的三天,劉學真照常去工地。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沈永健雖然沒有正式撤換他,但明顯在架空他的權(quán)力。

      項目付款需要沈永健直接審批,物料采購由公司統(tǒng)一安排,連每天的施工例會,都多了個王副經(jīng)理參加。

      趙軍來工地的次數(shù)少了,但每次來,看劉學真的眼神都帶著嘲諷。

      “劉經(jīng)理,聽說您最近……挺清閑?”周二下午,趙軍在工地上“偶遇”他時這么說。

      劉學真正在檢查幕墻預埋件,頭也沒抬:“該做的事一樣不少。”

      “是嗎?”趙軍笑呵呵的,“可我聽說,沈總那邊不太滿意啊。項目進度是不是有點慢了?”

      “按計劃進行?!眲W真直起身,“趙代表如果擔心進度,我們可以開個專題會,把每個節(jié)點都再過一遍?!?/p>

      趙軍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隨口一說?!?/p>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劉經(jīng)理,其實何必呢?兩百四十萬,對公司來說不算什么。給了,大家都省心。你也能重新得到沈總信任。”

      劉學真轉(zhuǎn)頭看他,眼神平靜:“趙代表,您說的‘大家’,包括那些真正干活的工人嗎?他們知道自己的血汗錢,有一部分要拿去打點關(guān)系嗎?”

      趙軍臉色變了變,訕笑兩聲:“這話說的……行,您清高,您正直。咱們走著看?!?/p>

      他轉(zhuǎn)身走了,腳步有些重。

      劉學真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里清楚,魏廣發(fā)那邊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周三上午,消防預審的初步意見下來了。三條“問題”,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表述。

      “疏散通道寬度需進一步論證”、“部分防火分區(qū)劃分需優(yōu)化”、“消防水池容積需重新核算”。

      每一條都夠折騰半個月。

      小李拿著意見書,急得團團轉(zhuǎn):“劉經(jīng)理,這明顯是挑刺??!咱們的設(shè)計完全符合規(guī)范!”

      “我知道?!眲W真看著那幾行字,“他們開始動手了?!?/p>

      他打電話給設(shè)計院,請他們準備論證材料。又聯(lián)系檢測單位,預約現(xiàn)場復核。

      所有工作都要時間,而時間,正是魏廣發(fā)想消耗的東西。

      周四晚上,劉學真和梁詩穎在家整理資料。

      小小的出租屋餐桌上,鋪滿了文件。電腦屏幕上顯示著那家皮包公司的工商信息。

      “你看這里,”梁詩穎指著屏幕,“這家公司除了給魏廣發(fā)的項目做‘咨詢’,沒有其他任何業(yè)務(wù)。這不符合常理?!?/p>

      “還有這個,”她調(diào)出銀行流水,“每次收款后一周內(nèi),錢就會轉(zhuǎn)出。大部分轉(zhuǎn)到了另一個賬戶,那個賬戶的持有人是魏廣發(fā)的妻子。”

      劉學真皺眉:“能證明嗎?”

      “暫時不能?!绷涸姺f搖頭,“這些流水只能看到對方賬戶號,看不到戶名。需要司法途徑才能調(diào)取完整信息?!?/p>

      她看向劉學真:“但我們可以合理懷疑。而且,這種操作模式,明顯是在洗錢。”

      劉學真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連續(xù)幾天的壓力,讓他有些疲憊。

      “詩穎,”他說,“你覺得我這樣做,有意義嗎?就算最后證明了魏廣發(fā)有問題,項目可能也已經(jīng)拖垮了。”

      梁詩穎握住他的手:“有意義。因為如果你不做,下一個項目,下下一個項目,還會有更多的魏廣發(fā)?!?/p>

      她目光堅定:“而且,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p>

      劉學真看著她,心里涌起暖意。

      “對了,”梁詩穎想起什么,“我通過同學聯(lián)系到了一個記者。他一直在跟蹤建筑行業(yè)的腐敗問題,對魏廣發(fā)也有耳聞?!?/p>

      “記者?”劉學真警覺起來,“現(xiàn)在不能曝光。沒有確鑿證據(jù),反而會打草驚蛇?!?/p>

      “我知道。”梁詩穎說,“我只是跟他聊了聊,沒給具體信息。但他給了我一個思路?!?/p>

      “什么思路?”

      “魏廣發(fā)這種操作,不可能只有我們一個項目?!绷涸姺f說,“如果我們能找到其他受害方,聯(lián)合起來……”

      劉學真眼睛一亮。對啊,魏廣發(fā)負責過那么多項目,不可能每個施工方都默默忍受。

      “但怎么找?”他問,“大家都不愿意聲張,怕影響以后接項目?!?/p>

      梁詩穎想了想:“我有個主意。下周不是有行業(yè)交流會嗎?魏廣發(fā)也會參加。我們可以……”

      她壓低聲音,說了個計劃。

      劉學真聽完,沉默了很久。

      “風險很大。”他說。

      “但值得一試。”梁詩穎說,“而且,這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p>

      窗外夜色漸深。遠處工地的塔吊燈還亮著,紅色光點在黑暗中閃爍。

      劉學真看著那些燈光,想起八個月前,項目剛開工的時候。他站在那片空地上,想象著樓蓋起來的樣子。

      那時候他想的只是怎么把樓蓋好,怎么保證質(zhì)量,怎么按時完工。

      從沒想過,最后要面對的是這些。

      “好?!彼K于說,“就按你說的辦。”

      梁詩穎握緊他的手:“我會幫你。每一步都合法合規(guī),不留把柄。”

      周末,劉學真去了趟彭老師家。

      他把最近的情況和梁詩穎的計劃告訴了老人。彭青山聽完,久久不語。

      “老師,”劉學真有些不安,“您覺得這樣行嗎?”

      彭青山慢慢喝了口茶:“學真,你聽說過一句話嗎?‘惡人自有惡人磨’。有時候,對付不守規(guī)矩的人,得用點不常規(guī)的辦法?!?/p>

      他看著劉學真:“但記住,我們的目的是守住底線,不是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所以每一步,都要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內(nèi)。”

      “我明白?!眲W真點頭。

      “還有,”彭青山說,“我雖然退休了,但在行業(yè)里還有幾個老朋友。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幾個魏廣發(fā)以前項目的合作方。”

      劉學真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迸砬嗌叫α?,“這世上,愿意同流合污的人不少,但愿意守住良心的人,也比你想象的多?!?/p>

      離開時,彭青山送他到門口。

      老人站在門框里,背有些佝僂,但眼神依然清亮:“學真,好好干。你走的路是對的。就算暫時艱難,長遠看,一定是值得的?!?/p>

      電梯門關(guān)上前,劉學真看到彭老師還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心里忽然踏實了很多。

      原來自己不是一個人。有梁詩穎,有彭老師,也許還有更多不愿意沉默的人。

      回到車上,他看了眼手機。沈永健發(fā)來一條消息:“下周一,魏廣發(fā)親自來工地視察。你準備一下。”

      簡短的文字,卻透著壓力。

      劉學真回復:“收到,會按標準流程準備。”

      他知道,下周一將是一場硬仗。

      但他準備好了。



      09

      周一上午九點,三輛黑色轎車駛?cè)胛幕行墓さ亍?/p>

      魏廣發(fā)從第二輛車下來,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襯衫,深色西褲,皮鞋擦得锃亮。趙軍跟在身后半步,還有其他幾個甲方人員。

      沈永健也從自己車上下來,快步迎上去:“魏總,歡迎歡迎。”

      兩人握手,寒暄。劉學真帶著團隊站在一旁,等他們走過來。

      “劉經(jīng)理,”魏廣發(fā)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又見面了?!?/p>

      握手時,魏廣發(fā)的手很有力,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

      “魏總好?!眲W真說,“歡迎視察指導?!?/p>

      一行人沿著施工通道往里走。主場館的幕墻已經(jīng)安裝了一部分,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魏廣發(fā)邊走邊看,時不時停下來問問細節(jié)。問題都很專業(yè),顯示出他對工程的熟悉。

      走到觀景平臺時,他停下腳步,眺望整個工地。

      “進度不錯?!彼f,“比我想象的還好。”

      沈永健趕緊接話:“都是魏總指導有方。我們一定保質(zhì)保量,按時完工。”

      魏廣發(fā)笑了笑,沒接話,轉(zhuǎn)而看向劉學真:“劉經(jīng)理,我聽說最近消防預審有點小問題?”

      來了。劉學真心想。

      “是有些反饋意見?!彼届o地說,“我們已經(jīng)安排設(shè)計院論證,本周內(nèi)會提交補充材料。”

      “嗯,要抓緊?!蔽簭V發(fā)說,“消防驗收是大頭,不能馬虎。我這邊可以幫忙協(xié)調(diào)專家,但該做的功課,你們要做到位?!?/p>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明顯——你們自己看著辦。

      “謝謝魏總。”劉學真說,“我們會按規(guī)范完善所有材料?!?/p>

      視察繼續(xù)。轉(zhuǎn)到設(shè)備區(qū)時,魏廣發(fā)突然問:“劉經(jīng)理,我之前讓趙工跟你提的咨詢專家的事,你們公司考慮得怎么樣了?”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沈永健看了劉學真一眼,眼神復雜。

      劉學真深吸一口氣:“魏總,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們公司內(nèi)部評估后認為,現(xiàn)有的技術(shù)團隊可以滿足項目需求。

      如果需要外部專家,我們會通過公開招標的方式聘請?!?/p>

      話說得很官方,但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魏廣發(fā)的笑容淡了些:“公開招標?那流程太長了,耽誤時間。我推薦的幾位,都是行業(yè)頂尖的,可以直接對接。”

      “我們理解魏總的好意?!眲W真不卑不亢,“但公司有規(guī)定,大額咨詢合同必須招標。這也是為了避免合規(guī)風險。”

      氣氛一下子冷了。趙軍臉色難看,沈永健欲言又止。

      魏廣發(fā)盯著劉學真看了幾秒,忽然笑了:“好,好,按規(guī)定來。年輕人,有原則是好事。”

      但誰都聽得出,那笑聲里沒有溫度。

      視察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結(jié)束。送魏廣發(fā)上車時,沈永健跟到車邊,低聲說著什么。

      劉學真站在不遠處,看著那輛車駛出工地大門。

      他知道,今天這場交鋒,自己沒輸,但也沒贏。只是把矛盾擺到了明面上。

      下午,沈永健把他叫到公司。

      這次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小會議室。除了沈永健,還有公司法務(wù)部的人。

      “劉學真,”沈永健開門見山,“你今天在魏總面前的表現(xiàn),很不恰當。”

      法務(wù)部的人姓周,四十多歲,戴著眼鏡。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手里的文件。

      “沈總指的是哪方面?”劉學真問。

      “拒絕魏總的好意,讓甲方難堪?!鄙蛴澜≌f,“這會影響后續(xù)合作,可能給公司造成損失。”

      “我認為拒絕不合規(guī)的要求,是在保護公司。”劉學真說,“如果接受,一旦事發(fā),損失更大?!?/p>

      “你怎么知道會事發(fā)?”沈永健提高聲音,“行業(yè)里都這樣操作,怎么就你特殊?”

      “因為這是錯的?!眲W真聲音不大,但很堅定,“錯的,就不能做?!?/p>

      沈永健還要說什么,法務(wù)部的周經(jīng)理開口了。

      “劉經(jīng)理,”他推了推眼鏡,“你反映的情況,公司很重視。我們初步調(diào)查了那家咨詢公司,確實存在資質(zhì)存疑的問題?!?/p>

      劉學真和沈永健都看向他。

      “但是,”周經(jīng)理話鋒一轉(zhuǎn),“目前沒有證據(jù)證明魏總個人有問題。那家公司是合法注冊的,提供的服務(wù)也有合同?!?/p>

      “可那些合同明顯不合理?!眲W真說,“收費遠高于市場價,而且只服務(wù)于魏總負責的項目。”

      “不合理不代表不合法?!敝芙?jīng)理說,“除非有確鑿證據(jù)證明利益輸送,否則我們很難采取行動。”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

      劉學真明白周經(jīng)理的意思。法律講究證據(jù),而他們的證據(jù)還不夠。

      “所以公司的態(tài)度是?”他問。

      “公司希望你繼續(xù)負責項目,同時配合甲方的合理要求?!敝芙?jīng)理說,“至于咨詢費的事,可以先擱置,看看后續(xù)發(fā)展?!?/p>

      “擱置?”沈永健皺眉,“魏總那邊怎么交代?”

      “沈總,”周經(jīng)理看著他,“公司首先考慮的是合規(guī)風險。如果魏總堅持要求支付不合規(guī)的費用,我們可以正式發(fā)函溝通?!?/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但劉學真聽出來了——公司高層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件事,但不想直接介入。

      法務(wù)部出面,是一種平衡。既不完全支持劉學真,也不完全支持沈永健。

      離開會議室時,沈永健叫住他:“劉學真,別以為法務(wù)部說了幾句,你就贏了。項目還在我手上,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干不下去?!?/p>

      “沈總,”劉學真轉(zhuǎn)身看他,“您也是從基層干上來的。您當年剛?cè)胄袝r,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沈永健愣住了。

      劉學真沒等他回答,轉(zhuǎn)身離開。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走到電梯口時,手機震動。

      是梁詩穎發(fā)來的消息:“行業(yè)交流會的時間地點確定了,下周三下午。魏廣發(fā)確認參加?!?/p>

      劉學真回復:“好。按計劃進行?!?/p>

      電梯門打開,他走進去,看著金屬門映出自己的影子。

      影子里的男人,眼睛里有疲憊,但更多的是堅定。

      他知道,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

      10

      周三下午的行業(yè)交流會,在市會展中心舉行。

      劉學真特意提前半小時到。會場里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他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目光掃視全場。很快,他看到了魏廣發(fā)。

      魏廣發(fā)站在會場中間,被幾個人圍著,談笑風生。趙軍跟在他身邊,端著酒杯,一臉恭敬。

      劉學真注意到,會場里有幾個熟面孔。都是彭老師之前提到的,和魏廣發(fā)合作過的施工方負責人。

      他起身,端著茶杯,慢慢踱步到那幾個人附近。

      “王總,好久不見?!彼麑ζ渲幸蝗舜蛘泻?。

      王總轉(zhuǎn)頭,看到他,有些驚訝:“劉經(jīng)理?你也來了?!?/p>

      “來學習學習?!眲W真笑笑,“聽說您去年那個體育館項目做得很好,還拿了獎?!?/p>

      “還行吧?!蓖蹩傉f,但表情不太自然。

      劉學真壓低聲音:“王總,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請教個事。我們文化中心項目,最近遇到點……嗯,咨詢費方面的問題。”

      王總臉色變了變,看了眼不遠處的魏廣發(fā),拉著劉學真往旁邊走了幾步。

      “你也遇到了?”他聲音很小。

      “也?”劉學真捕捉到這個字。

      王總苦笑:“看來是了。魏廣發(fā)的慣用伎倆?!?/strong>

      “您當時怎么處理的?”劉學真問。

      “給了。”王總說得很干脆,“不給怎么辦?項目卡在驗收階段,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

      “給了多少?”

      “合同額的百分之二點五。”王總說,“比你多零點五。他說我們那個項目難度大,需要協(xié)調(diào)的部門多?!?/strong>

      劉學真心里一沉。果然不止他一個。

      “給了之后呢?”他問。

      “順利了。”王總嘆氣,“所有流程一路綠燈。你說這算什么?明碼標價賣通行證?”

      他的語氣里有憤怒,也有無奈。

      劉學真又和其他幾個人聊了聊。情況都差不多。魏廣發(fā)負責的項目,幾乎都收過“咨詢費”。金額在百分之一到三之間,視項目大小而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敢捅破。

      “為什么沒人舉報?”劉學真問其中一個李總。

      李總苦笑:“舉報?拿什么舉報?錢是走的公司賬戶,合同是正規(guī)合同。他說是咨詢費,你怎么證明是賄賂?而且……”

      他壓低聲音:“魏廣發(fā)上面有人。你舉報他,搞不好先把自己搞死?!?/p>

      交流會正式開始。主持人上臺講話,介紹行業(yè)發(fā)展趨勢。

      劉學真坐回座位,腦子里快速運轉(zhuǎn)。從剛才的對話中,他得到了幾個關(guān)鍵信息:第一,魏廣發(fā)長期操作此事,涉及項目多,金額大。

      第二,手法隱蔽,合同和資金流都做了表面合規(guī)。

      第三,大家敢怒不敢言,因為魏廣發(fā)有背景。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沈永健那么怕他。也解釋了為什么公司高層態(tài)度曖昧。

      但越是這樣,劉學真越覺得,必須做點什么。

      茶歇時間,他再次走向魏廣發(fā)。這次,身邊還跟著梁詩穎——她以律師身份參加交流會。

      “魏總。”劉學真打招呼。

      魏廣發(fā)看到他,笑容淡了些:“劉經(jīng)理。這位是?”

      “我女朋友,梁詩穎,律師。”劉學真介紹。

      梁詩穎伸出手:“魏總好。常聽學真提起您,說您對項目要求很高?!?/p>

      “應該的。”魏廣發(fā)和她握手,“重點項目,必須高標準。”

      寒暄幾句后,劉學真看似隨意地說:“魏總,關(guān)于咨詢專家的事,我們公司法務(wù)部重新評估后,認為還是走招標流程更穩(wěn)妥。

      不知道您推薦的那幾位專家,是否愿意參加投標?”

      魏廣發(fā)臉色微沉:“那幾位都很忙,恐怕沒時間走投標流程?!?/p>

      “理解?!绷涸姺f接過話,“不過我們最近查了查,您推薦的那家咨詢公司,好像資質(zhì)有點疑問。注冊資金只有十萬,能承接這么大的項目嗎?”

      這話問得很直接。周圍幾個人都看過來。

      魏廣發(fā)眼神一冷:“梁律師這話什么意思?那家公司雖然小,但專家資源豐富。”

      “是嗎?”梁詩穎微笑,“可我們查了,那家公司成立三年,只服務(wù)過四個項目。而且巧合的是,都是魏總您負責的項目。”

      氣氛驟然緊張。

      趙軍想打圓場:“這個……可能是因為魏總了解他們的專業(yè)能力……”

      “更巧合的是,”劉學真開口,聲音不大,但周圍人都能聽到,“那四個項目,都在支付咨詢費后,迅速通過了驗收。

      王總的體育館項目,李總的文化館項目,都是這樣?!?/p>

      他看向不遠處的王總和李總。那兩人臉色發(fā)白,想躲,但已經(jīng)被視線鎖定。

      魏廣發(fā)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劉經(jīng)理,你調(diào)查我?”

      “不是調(diào)查。”劉學真說,“只是作為項目負責人,我必須確保每一分錢都花得合規(guī)。畢竟,工程款里也有農(nóng)民工的血汗錢?!?/p>

      這話說得重。周圍安靜下來,很多人往這邊看。

      魏廣發(fā)盯著劉學真,眼神像刀子。但他很快恢復鎮(zhèn)定,冷笑一聲:“年輕人,有正義感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分寸。有些話,說了要負責的?!?/p>

      “我負責。”劉學真迎著他的目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證據(jù)支持?!?/p>

      就在這時,幾個人走進會場。為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樸素,但氣場很強。

      劉學真認得他——市紀委的副書記,姓鄭。彭老師之前提過,這個人以鐵面無私著稱。

      鄭書記徑直走到魏廣發(fā)面前:“魏廣發(fā)同志,有點事想跟你了解一下。”

      魏廣發(fā)臉色瞬間慘白。

      鄭書記看向劉學真:“你是文化中心項目的劉經(jīng)理吧?我們也需要你配合做個說明。”

      劉學真點頭:“好的,鄭書記。”

      他看了梁詩穎一眼,她微微點頭,眼神里是鼓勵。

      一行人離開會場。留下滿場竊竊私語。

      劉學真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施工方負責人聚在一起,表情復雜。

      有人對他豎起大拇指,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眼神躲閃。

      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在這個行業(yè)里,可能會被打上“不懂事”的標簽。

      但他不后悔。

      走出會展中心,陽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夏天的味道。

      手機震動,是彭老師發(fā)來的消息:“聽說你今天表現(xiàn)很好。我為你驕傲。”

      劉學真笑了,眼眶有些發(fā)熱。

      他知道,戰(zhàn)斗還沒結(jié)束。紀委的調(diào)查需要時間,魏廣發(fā)不會輕易認輸,沈永健那邊還有麻煩。

      但至少,他守住了底線。

      至少,那棟樓可以干干凈凈地立在那里。

      梁詩穎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回家吧?!?/p>

      “嗯?!眲W真點頭。

      兩人并肩走向停車場。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路還長,但可以一起走。

      而且這一次,他可以抬頭挺胸地走。

      因為他知道,自己對的起“工程師”這三個字。

      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聲明:內(nèi)容由AI生成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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