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才是家的根源｜金雞獎入圍影片《歲歲平安》昨日上映

由臧連榮、許若谷聯合執導，劉帆與程連佳聯合編劇，劉威葳、段奧娟領銜主演的影片《歲歲平安》于12月16日在全國藝聯專線上映。

該片講述了母親李玫因兒子平安罹患白血病，趕往重慶尋找曾被遺棄的女兒歲歲，期望歲歲能為弟弟捐獻骨髓的故事。影片聚焦陳舊觀念給家庭和個人帶來的傷害，從母女情感的角度講述女性的掙扎與成長。

《歲歲平安》從制作到上映期間，受到了國內多個電影節的鼓勵與支持。2023年，該片入圍金雞獎創投大會的終評項目；2024年，它獲得北京國際電影節項目創投“最具投資價值項目”，同年入圍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亞洲新人單元，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三項提名；2025年，演員段奧娟憑借劉歲歲一角提名第38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此外，影片在廈門“金雞國產電影展”展映時，現場經過組委會評選和觀眾投票，段奧娟榮獲“最受觀眾期待新人演員”榮譽。

在影片上映前夕，影片導演臧連榮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回憶了影片幕后制作的點點滴滴。

女兒的出生

讓我下定決心拍好這部電影

北青報：電影一開始出現的字幕表明片中部分情節基于真實事件改編，請問是什么事情激發您拍攝了這部電影？

臧連榮：2020年，我看到一條極具情節劇戲劇張力的新聞，這條新聞講述了一位媽媽為了生兒子把女兒拋棄，但為了救生病的兒子又去尋找女兒的故事。這件事激發了我們的創作靈感，但后來越來越多的相關真實事件的采集和真實人物的訪談，讓電影成為了這類事件集合體的再創作。

從劇作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充滿傳統戲劇性的故事，而從個人角度而言，我本以為這件事中“重男輕女”的思想在當下是一個非常陳腐的話題。作為80后，我不知道現在00后如何看待這件事，于是我在“知乎”上發布了“大家如何看待這條新聞”的問題。讓我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上萬條的回復，許多人講述著自己童年所遭遇的事情。我發現盡管我們80年代末出生的這群人已經長大，但是很多人這方面的痛苦與遭遇，會因為社會上的類似事件而重新被喚起。同時，這些回復讓我意識到這一話題還是有拍攝的價值和意義的。

我真正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地想拍攝這個故事是在2021年，因為我的女兒出生了。當我站在產房門口，醫生把她放在我的懷里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第一次當父親，太過于激動，在抱著女兒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閃過太多的畫面，甚至想象了她的一生。在此之前，提到生活中的女性，我想到的是自己的姐姐、母親和老婆，但這一瞬間我想到自己女兒的一生，這是一種極為不同的體驗，其中夾雜了太多復雜的情感。女兒的出生，推動著我一定要完成這部電影。

之后，劇本創作是一個從0到1的過程，也是一次共同創作的結果。在前期調研和采風時，我的女性同學和學生深度參與其中，提供了很多不同的故事視角和生活細節，這些關于女性的素材促成了這部劇本的誕生。因此，我覺得我們的劇本不是單單一個人物的故事，而是許多不盡相同的女兒的故事。

最后，我們終于在2022年年底啟動籌拍工作，至2023年5月份殺青。雖然創作這部電影時，我們懷抱著許許多多不同的目標，但我最終回歸到普通父親的身份，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即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打動那些走進電影院的觀眾，以及改變一些東西，哪怕只改變了一個人，也是為我的女兒在未來成長和生活的世界減了一份傷害。

歲歲像蝸牛一樣

外殼堅硬內心柔軟

北青報：《歲歲平安》是演員段奧娟表演的第一部電影，她因此提名了金雞獎最佳女主角，您為什么會選擇她飾演歲歲？

臧連榮：這個選擇也是我的女性學生們參與的結果。當我把幾個備選演員放在一起讓學生們投票時，60個學生有58人投了段奧娟，其中有50個是女生投出的票數。這個票數讓我足夠震驚，他們認為段奧娟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鄰家女孩的形象，但通過互聯網參加了選秀，最終成為了偶像，這一過程本身是平民女孩的逆襲之路。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段奧娟，也沒有看過選秀節目，而且她沒有演過戲，也沒有參與過電影制作，這一點原本讓我很不安。我和制片人聯系段奧娟之后，我們談論劇本時，三個人都淚流滿面，那瞬間讓我覺得段奧娟不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歲歲嗎，我便不再糾結。

在進組之前，段奧娟特意請了專業的表演指導老師去做訓練，但進組之后，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可以忘記所有你學過的表演技巧”，我們這部電影不需要表演技巧，我需要的是她演自己，不要去演別人，甚至不要去“演歲歲”。同時，我也要求劇組同事們給段奧娟提供足夠的安全感和情緒價值，幫她營造充滿信心的表演氛圍。

在拍攝了二十多天之后，我認為她與角色已經完全合一了。我問她：“你覺得你會救患白血病的弟弟嗎？”她說：“不救的話，會松口氣，會很爽。但我是劉歲歲，我會救。哪怕他不是我弟弟，我也會去救他。”她的回答讓我特別感動，我認為這是人類共同的選擇，人性本色就是善良。

北青報：盡管歲歲表面是一個叛逆少女的人物形象，但是她總是在解決問題，甚至是懲惡揚善，替別人打抱不平。所以，你們創作時，這一人物的特性是什么？

臧連榮：整部電影的人物關系有著非常強烈的錯位感，比如她的親媽見她第一面，媽媽卻說自己是她的姑媽；歲歲和老劉生活在船上，他們卻比親生父女的感情更濃，他們的情感越是溫情與淳樸，就顯得其他人物越是虛偽與殘酷。

電影里，一直出現著的象征符號是漩渦，如同電影海報上面的漩渦一樣。無論是歲歲在墻上畫畫，還是在玻璃上哈氣畫出的圖案，皆是漩渦的符號。這個圖案來源于蝸牛身上的外殼，一是表示著歲歲像蝸牛一樣外殼越是堅硬，內心越是柔軟；二是蝸牛的重要特征是它的家就是它背上的殼，如同歲歲，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家，她的家在隨時隨地流動著。所以，我認為血緣不一定是家的根源，愛才是。

拍出重慶的三層空間

賦予人物生活邏輯

北青報：您是山東人，但長期生活在重慶，這是您選擇將故事背景選在重慶的原因嗎？

臧連榮：我在重慶生活14年了，算是半個重慶人。作為導演，我拍攝重慶會兼顧兩個視角，一是在重慶生活的視角，可以深入城市肌理；二是作為外來者的旁觀視角，會對重慶的外在形式有“他者”的表達。

在拍攝前，我們很明確不要拍攝重慶的李子壩地鐵站、洪崖洞等網紅景點，因為這不是重慶人的日常生活場景。我們想要在電影里展現出重慶的三重空間：一是景觀空間，或者稱為物理空間，即重慶人的生活空間，比如我們每天走過的街道，居住的樓房等；二是情緒空間，這是獨屬于電影、文學等藝術的空間，我們常常看到一些懸疑片總是會選擇在重慶拍攝，這是因為重慶常常下雨和水霧彌漫，這種氛圍感形成了一種情緒，它是緊張的、是曖昧的、是不確定的；三是流動空間，重慶是一座流動的城市，它有江、有船、有輕軌，這些是重慶獨特的符號。這樣三個層面的空間共同營造了重慶的整體氛圍。

在《歲歲平安》中，老劉與歲歲的家是在一艘船上，這艘船是我們一開始便確定下來的，因為船的漂泊的狀態與人物的命運極為契合。同時，這艘船也會有一些生活畫面，比如大家住在這里，白天是一個魚市，大家可以來買新鮮的打撈上來的魚，它既是流動的，也是大家集中居住的空間。而這艘船的對面，就是繁華都市。這種城市的空間，賦予了人物一些生活邏輯。

北青報：電影中有一幕是劉威葳飾演的母親正在江邊哭泣，她一轉頭看見了一座巨大的浮雕，雕刻的是母親與孩子們的形象，這座浮雕是重慶的真實景觀，還是你們的后期制作加上去的？

臧連榮：它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發現它是一件很有緣分的事情。之前，我與劇組的美術老師溝通過，電影中必須要有一場戲是一個渺小的人物站在一座巨物面前，而這個巨物具體是什么，我們一直在討論。我們的第一反應是寺廟，但是我們第一部長片《白云·蒼狗》已有類似的畫面，我不想再重復了。

有一天，我在朋友圈刷到了這座雕塑的圖片，朋友說這是江心島上的雕塑《百子圖》，是十一個孩子環繞著母親，母親形象代表著長江，十一個孩子代表著沿江的十一個省份。雕塑的內容和我們電影中的母親與孩子的關系也非常契合，而且一個小人物站在巨大的雕塑面前形成的比例感，會給人物造成一種情感的壓力，于是這一處情節促使著母親第二天做出了強有力轉折的行為。

我們在拍攝這座雕塑時，整個園區還沒有正式向游客開放，所以我們聯系了政府管理部門之后，在這個園區拍攝了一整個通宵。由于它有一部分是在江心，所以只有等到水位下降時才能看到這座雕塑，我們剛好在它露出水面時拍攝了這部分劇情，像是專門為這部電影準備似的，讓我們省了一大筆美術費用。

北青報：劉威葳飾演的角色名字為李玫，這與劉威葳在二十年前的電視劇《征服》中的角色名字李梅是同音，這是無意的巧合，還是您刻意的安排？

臧連榮：很開心你注意到了這一細節。不僅“李玫”與“李梅”同音，而且“玫”字取自劉威葳老師曾主演的電影《左右》中的角色名“玫竹”。我們想用名字把這個角色當成劉威葳老師主演的作品中“母親”角色的傳承，相當于打造了她的“表演宇宙”。

不僅如此，電影《左右》講述的也是一對夫婦為了挽救患白血病的小女兒而面對的困境，片中的夫婦離婚且有了各自的家庭，這與我們的電影有些許聯系，只不過人物做出的選擇是不同的，最后的故事走向也完全不同。《歲歲平安》更像是《左右》的另一種平行時空的可能。

電影同行們共同助力

完成電影的后期制作

北青報：在片尾字幕中，您特別感謝了張末導演的無私奉獻，那么她為這部電影做了哪些事情？

臧連榮：電影殺青之后，我們找不到剪輯師，我每天都躲在剪輯機房里，一直剪輯了七八個月。當時，我的女兒只有兩歲多，每天趴在我的腿上看著畫面，聽著電影的片尾曲《小茉莉》，她今年四歲已經完全會唱這首歌，因為我每天都在循環播放，她已經在潛意識中學會了。

2023年10月，我做出了五十分鐘的版本，并投給了金雞電影創投大會，最終入圍了終評項目的八強。雖然沒有拿獎，但是很感謝金雞獎給我們的鼓勵。

正是在這次創投會上，北京國際電影節注意到了我們這部電影，他們希望我們在2024年4月去參加北京國際電影節的項目創投。這個邀請對我們的影響非常之大，因此我直到現在都非常感謝北京國際電影節。當時，他們的項目創投評委有編劇張冀老師、關錦鵬導演、張末導演、大鵬導演、曾國祥導演、劉昊然等，最終《歲歲平安》拿到了“最具投資價值項目”獎項。

在創投會后，關錦鵬導演被這一故事打動，他提議影片的剪輯可以幫我找剪輯大師張叔平老師，而坐在一旁的張末導演認為，張叔平老師在香港，而她在北京可以直接指導我剪輯。張末導演是非常資深的剪輯師，張藝謀導演的《三槍拍案驚奇》《山楂樹之戀》《歸來》等影片均由她負責剪輯，所以我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結果半小時過后，張末導演向我要去了影片初稿。她的執行力非常高，僅兩天之后，張末導演在線上召開會議，探討影片的剪輯問題。

一開始，我心想張末導演那么忙，一定是快速講一遍問題，會議便會很快結束。沒想到的是她先講了影片中的優缺點之后，會議才正式開始，她打開了一個近200頁的PPT，每一頁都有時間編碼，像拉片一樣，告訴我如何調整鏡頭順序，如何調整敘事節奏，有些鏡頭要多一秒，有些則要做減法，我整個下午都在非常溫暖、感動和被鼓勵的氛圍當中度過，我無法表達對她的感謝。后來，我覺得可以將張末導演寫為本片的剪輯指導，但她認為這部影片一直是我從頭到尾做剪輯，她只是提出了想法，不必掛名。我問她：“我該如何感謝您？”她說：“不用感謝，如果你想感謝，那就感謝《歲歲平安》為中國電影市場提供了一個新生代女演員吧。”所以，在影片結束時，我特別感謝了張末導演。

此外，在北京國際電影節創投會上，為我們頒發榮譽的是“熠熠和光影視后期制作基地（陳思誠工作室）”的曲思義老師，他是中國電影界頂尖的調色大師，比如《影》《鬼吹燈之尋龍訣》《賽德克·巴萊》等電影都是他來調色的。當時，他和我講“熠熠和光”可以負責《歲歲平安》后期制作的全部費用。當時官方標注的扶持金額是十萬元，但我知道最后“熠熠和光”為我們這部片子投入的成本遠遠不止這個數額。

2024年6月，《歲歲平安》入圍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單元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三項提名，但是參加上海國際電影節之前，我們劇組已經沒有任何資金制作DCP（數字電影包，是一種用于在數字影院中存儲和播放電影的文件格式）。這時，“熠熠和光”告訴我，制作DCP由他們負責并直接寄去上海國際電影節。

因此，我非常感激“熠熠和光”和思誠導演，他們真的在用實際行動支持中國青年導演和中國電影。我明白沒有這些電影同行們的支持，《歲歲平安》便無法走進電影院與觀眾們見面，我要再一次感謝他們無私的付出。

采寫/北京青年報記者 韓世容

供圖/臧連榮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