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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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張瑞田說,魯迅的詩、字俱佳,均是他心目中的杰作。由此也可得知張瑞田對文人書法的判斷標準。不過,文人書法并非就是名人書法。張瑞田在《文人墨色》一書的后記里如此說,“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古人講得通俗易懂。缺乏人生體驗和思想感情的藝術作品,膚淺而蒼白。從這個角度理解與思考文人書法,就會看到書法藝術的真相,也會掂量出書法藝術的真實價值。
在張瑞田看來,當代人視域中的文人書法往往與名人書法混淆,這是缺乏書法史知識的表現,也是自身認知能力的局限。正是因為這樣的缺乏和局限,一些人眼中的書法就是筆墨——僅是字形,對書法的“器識”視而不見。張瑞田說,他有一個固執的認識,歷史中的好字都是文人寫的。當然,歷史中的文人和現實中的文人有生存際遇、身份角色的差異。
文人,是中國文化史寓意頗多的形象。獨立的生命價值和文化理想,與廟堂的靠近和疏離,其才能與風流,是永久不衰的話題。文人書法亦然。
那幅“先器識而后文藝”的筆墨留下了無盡的歷史遺緒和文化信息。典雅凝重的書寫、文墨兼優的形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風骨,給予我們深刻的人生啟示和審美陶冶。這也是張瑞田關注文人書法的理由。
《文人墨色》一書里所談的文人書法,是張瑞田從書法角度對現代文人的精神剖析。例如,書中《花開花落兩由之——魯迅與書法》《今朝塵盡光生,照遍山河萬朵——馬一浮的人格與書格》《一個真實的沈尹默》《獨立之精神——以陳寅恪與龍榆生手札、詩札為例》《漫談郭沫若和他的手札》《高韻深情與堅質浩氣——葉圣陶和他的書法》《與美人同夢——或近或遠的吳湖帆》《古調今彈——豐子愷書法印象》《一塵不染——讀張伯駒書法》《晨窗日日磨丹硯——俞平伯與書法》《“逸民”之書——作為書法家的臺靜農》等篇章,體現了“字如其人”的本質。
以張瑞田對郁達夫其人其字的解讀為例:郁達夫一生傳奇,1896年生于浙江富陽,先后在富陽、杭州求學,1914年考入日本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醫學部,后改讀法學部政治學科。其間開始閱讀俄國、德國小說,也嘗試創作。1921年,與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發起成立文學團體“創造社”,同年,出版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一舉成名。1922年回國,在安徽、北京、廣東等地任教。1928年,參與左翼文學活動,在魯迅支持下,曾參與編輯《大眾文藝》等刊物。1936年2月,應福建省主席陳儀的邀請,出任福建省參議兼公報室主任。其間,郁達夫號召福建文化界開展抗日救亡活動。同年秋天,為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寫下《懷魯迅》一文。1938年,前往新加坡,在船上寫下《歲朝新語》,堅信“中國決不會亡,抗戰到底,一定勝利”。1942年初,出席由陳嘉庚領導的“新加坡文化界抗敵聯合會”成立大會,被選為聯合會主席。新加坡淪陷后,流亡印尼蘇門答臘島。1945年9月17日,被日軍殺害。
郁達夫以小說名世,《迷羊》《春風沉醉的晚上》《遲桂花》《過去》《她是一個弱女子》等。周立民認為在新文學中,能與郁達夫比肩的作家沒有幾個,在他讀過的有關北京的散文中,沒有一篇能夠超過《故都的秋》。郁達夫可以說是“被我們虧待了的一位作家”。郁達夫對其他作家的影響,也被低估了,比如郁達夫對巴金的影響。巴金的每一部作品,都跟他的人生經歷有多多少少的關系,就像郁達夫的自敘傳風格……
郁達夫的小說、散文讀者最多,其次是他的格律詩。在現代新文學作家中,對于郁達夫的舊體詩,有學者評價為“周氏兄弟第一,然后就是郁達夫,二流空白,剩下的都是三流。”因為舊體詩與書法靠近,張瑞田說,他正是從舊體詩開始關注郁達夫的書法。
斯舜威在《學者書法》一書中,曾專門談及郁達夫的書法:“他的書法和他的文學作品有著同樣的內質。由于個性使然,他的書法極其隨意、自然,信手拈來,不矯情、不做作,甚至不過多地在意常規的用筆方法和筆墨變化……他寫過一幅有名的‘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側鋒取勢,欹中取正,線條瘦削而勁挺,著墨不厚而剛毅,與文字的蒼涼意境頗為切合。讀這幅作品,如同聽到一聲百感交集的嘆息。”
2019年7月7日,郁達夫創作于1932年的中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的手稿,在西泠印社2019年春季拍賣會“中外名人手跡與影像藝術專場”,以780萬元落槌,計入傭金,總成交價897萬元。
拍賣前,這份手稿曾經巡展,張瑞田得以拜觀:手稿用紙為兩百格的“東京創作用紙”,154頁,黑墨水書之,對折裝訂,封面是郁達夫手寫的書名。封面略有污損,21頁破損,基本結構整齊,保存完好。這份手稿是郁達夫故居舊藏,也是郁達夫小說手稿保存最為完整的一部。《她是一個弱女子》與郁達夫的妻子王映霞關系密切,手稿有“謹以此書,獻給我最親愛、最尊敬的映霞”字樣。手稿中有一句被多次改動最后刪除的話:“五年間的熱愛,使我永遠也不會(能)忘記你那顆純潔的心。”小說構思五年,淞滬會戰被困上海時寫成。小說構思的五年,正是郁達夫與王映霞熱戀的五年。小說出版后,郁達夫與王映霞從上海搬到杭州,用這部小說的稿費建構了新家“風雨茅廬”。其實,寫作《她是一個弱女子》時,郁達夫與王映霞的感情已出現裂痕,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場景,似乎都能找到王映霞的影子。《她是一個弱女子》手稿,由郁達夫親屬捐贈給郁達夫研究會,拍賣收入用于郁達夫研究。
張瑞田寫道,細讀《她是一個弱女子》的手稿,可以感受到郁達夫寫作這部作品的整個過程,重點描寫還是一筆帶過,對著意刻畫的人物形象,手握的鋼筆沉實、凝重,寫到情感波瀾筆鋒顫動,易見作家的心理變化。張瑞田說,他讀過郁達夫許多毛筆書法,正如斯舜威所言“瘦削而勁挺”。再讀《她是一個弱女子》手稿,發現郁達夫的毛筆書法與硬筆書法如出一轍。“他的書法,給人的總體感覺可用一個字來概括,這就是‘郁’,勁瘦冷峻,沉郁憂傷,一如他那沉郁而沒有笑容的臉。如果把他的一生用‘感傷的行旅’加以形容,那么,感傷的色調不但表現在文學作品中,而且同樣表現在書法創作中。”
文人書法,終究是心靈與歷史的對話。筆墨線條之間,不僅是漢字的形態之美,更是文人生命的軌跡與情感的流淌。從魯迅的錚錚鐵骨到郁達夫的感傷行旅,每一幅字跡都承載著時代的呼吸與個體的沉思。書法藝術之所以不朽,正因它超越了技藝層面,成為文人器識與風骨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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