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真：畫我所見，以“真”立藝

來源：中國婦女報

人物簡介：李傳真，國家民族畫院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代表作《遠方》獲第十屆全國美展銅獎，《工棚》獲第十一屆全國美展銀獎，《暖》以新生代產業工人生活為主題獲第十四屆全國美展銅獎。

《白凈的80后》

《暖》

■ 口述：李傳真 國家民族畫院院長

■ 記錄：陳姝 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

當很多畫筆在追逐風景與靜物時，有一位女畫家，卻把20多年的時光交給了工棚里的燈光、田埂上的身影，還有那些藏在汗水里的故事——她就是國家民族畫院院長李傳真。

從湖北三湖農場聽著父親的笛聲、看著墨汁暈染宣紙開始到如今用畫筆把農民工的老繭、新生代的花布床簾、手機屏幕后的牽掛都搬上全國美展的展廳，她始終在做一件事：為新時代傳真，為勞動者立傳。當我們走近她的繪畫世界會發現，那里，有老一代農民工手上的裂口、新農村老人曬暖的愜意、“90后”工人直播時的笑容……這些溫暖又感人的作品，是如何成為時代里最動人的回響？以下是她的自述——

鄉土歲月：藝術種子的萌芽

我從小生活在湖北省荊州市江陵縣三湖農場二分廠四隊，日子雖然艱辛，但我有一個喜歡畫畫、會吹笛子、會唱歌的父親，所以過得很快樂。或許遺傳了父親的藝術基因，不知不覺我也愛上了畫畫。

之所以專注于畫農民工群體，與我的農村生活經歷密不可分。記得12歲那年進城，第一次看見柏油馬路時的好奇，讓我感受到城鄉之間的巨大差異。現在回頭看，小時候的農村生活，讓我養成了吃苦耐勞、苦中尋樂、不怕困難的性格，也把我磨煉得剛毅、堅強。

那時的我完全沒有預料到，多年之后，這份源自鄉土的根脈，會成為我描摹農民工群體最堅實的情感源頭。對“土地與人”的執著信念，讓我的畫筆始終圍繞著最樸素的勞動者。正如蔣兆和先生所說：“借一支禿筆描寫我心意中的一點感慨，不管它怎樣，事實和環境均能告訴我真實的情感，則喜，則悲，聽其自然，觀其自然，觀其形色，體其哀曲，從不掩飾，蓋吾之所作畫而作畫也。”

筆墨求索：真情、真心、真我的表達

2006年，一個“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采風活動，讓我重返闊別25年的家鄉。寬敞的馬路、青墻紅瓦的農舍、井然有序的田園景致，還有廣場上婦女們的笑容與老人們紅潤的面龐，與我記憶中家鄉的模樣相比，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老人們呼喚我的名字時，那久違的鄉情鄉音涌上心頭，家鄉人還是那么好客、健談、爽朗。在家鄉與鄉親們同吃同住的日子里，我近距離觀察他們的所思所想，用心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從生活的點滴中感受到了新農村的新風貌——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讓農民工兄弟姐妹們能在外安心務工！

采風非常順利，那幾天，我提煉出了有根有據、有血有肉打動人的新畫面。懷揣著驚奇、感恩和溫情，我創作了《暖陽》《放學路上》《婆·媳》《老伴》四幅工筆畫。

這些作品我特意選取留守老人和孩子的快樂生活片段，從不同角度展現了老伴、祖孫、鄉鄰之間的日常場景。為讓畫面更生動，我采用了從未嘗試過的構圖、色彩和材料來表現，在構圖上力求突破固有模式，大膽裁剪，在造型上適度夸張又不失規整，力圖創造有意味的形。色彩上，我用溫暖的紅色調，去表現心靈深處那份沉甸甸的、久違的親情。他們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我要用畫筆傳達這份真情實感。我希望通過不同的觸角，為當代工筆人物畫的內容與形式、藝術語言與技法材料提供多維度試驗，創作出緊貼時代、富有生活氣息、兼具創意與溫度的現實主義作品。

這四幅詮釋新農村留守老人和兒童的生存狀態、彰顯人文關懷的作品，得到了業內人士的認可，被作為封面刊登在《美術》雜志，更兩次亮相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我所追求的“真”，不僅是求表面的真實，更是內心真情、真心、真我的表達。就像赫爾曼·黑塞所說的那樣：“一切藝術都發源于愛”，這份源自故土親情的愛，讓我的筆墨完成了從單調到溫情的蛻變。

忠于內心：藝術創作的堅守與創新

2006年也是我的繪畫題材轉型期。因為裝修房子，我頻繁接觸到農民工，驀然回首才發現，兒時的伙伴、親人大多已成了打工一族，建筑工、搬運工、保姆、鐘點工等。他們樸實勤勞，敦厚的臉龐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痕跡。通過與這一群人的接觸，我了解到他們生活的艱辛與無奈，也看到了他們對生活的渴望與追求。他們，讓我有了提筆作畫的沖動。

我把所見、所思、所想而觸發的內心情感通過畫筆一一呈現。同行的肯定更督促我，要努力把這一群體畫好，真實反映他們的現狀，讓更多人去關心、幫助、了解他們，于是，《工棚》誕生了。

《工棚》的創作并非一帆風順，但意義非凡。為了完成這幅作品，我花了兩年多時間，多次走進工地，仔細觀察農民工清晨上工、深夜收工的身影，認真傾聽他們講述家鄉的故事。為了能夠精準地畫出老一代農民工身上那種獨特的“滄桑感”，我還特意突破了傳統工筆畫追求唯美的范式，將寫意的厚重感巧妙融入工筆之中。歷時兩年打磨，這幅作品最終斬獲第十一屆全國美展銀獎，我也找到了與老一代農民工滄桑氣質相契合的藝術語言。

此后十年，《民工圖》《在路上》等作品接連斬獲大獎，我以筆墨為橋，讓更多人看見這一群體的艱辛與堅守。

在我記憶深處，還有一幅作品《暖》令人難忘，畫中女民工背向觀眾，正通過手機和一歲多的孩子視頻。她已半年沒回家，孩子在電話里一聲聲呼喊“媽媽”，手機成了她與家人連接的唯一紐帶。為了傳遞這份最真實的情感，我沒有選擇手繪手機屏幕，而是用iPad處理出帶噪點的圖片，打印后貼在畫上。展廳里，面對數千幅作品，觀眾卻偏偏被這個小小的手機屏幕吸引。我想，正是這份獨特的藝術形式，令觀眾與畫中的女民工之間產生了情感共鳴。

還有一名來自江蘇連云港的女泥瓦工張維雪，35歲的她穿著時尚、面容姣好，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今年，她與20多名同鄉結伴來到工地，因剛入行不久，還沒有過硬的技術，初來乍到的她只能做一些瑣碎的工作，但即便這樣，每天也有大約200元的收入，還簽訂了正式的勞務合同、享有醫療保險，這與十幾年前農民工的待遇相比，已有了質的提升。她臉上自然純粹的笑容，成了我創作《白凈的80后》的靈感來源。

我想，只有先沉到生活里捕捉真實，再探索適配的藝術語言，作品才能既有質感，又有溫度。這么多年，畫畫給我帶來了榮譽感、幸福感、價值感、存在感，它已融入我的骨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痛并快樂著。我一直相信，無論走到哪里，都是該去的地方，人生就是要不斷地經歷一些該經歷的事，遇見該遇見的人，畫該畫的畫……畫我所見，以“真”立藝，這便是我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