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十月,天未大亮,大運橋湖面罩著一層薄霧,像蒙了層慘白的紗。
蘆葦叢深處,一條破舊的漁船靜靜漂著,船篷低矮,里面藏著四條漢子——儲順堯、儲云生、儲鎖才、儲海慶。他們是地方游擊隊偵察員。
昨夜眾人剛在湖邊村子里摸掉了兩個偽軍崗哨,此時正蜷在船上歇腳,等天黑再轉移。
儲順堯年紀最長,三十出頭,瞇著眼的同時,耳朵貼著船板聽外頭的動靜。
湖面靜謐。
忽然,遠處傳來馬達的悶響,越來越近。
“不好!”儲云生從篷縫里瞥見一道黑影破霧而來——是日軍的汽艇。
四人瞬間繃緊了身子。儲鎖才摸向腰間的土槍,被儲順堯一把按住:“別動!下水!”
可已經晚了。
汽艇上的探照燈像只慘白的巨眼,猛地掃過來,正正照在漁船上。
日語的吆喝聲刺破湖面的寂靜,伴隨著陣陣槍栓拉動的咔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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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篷被挑開,幾個日本兵端著刺刀跳上船,嘴里嘰里咕嚕,眼神輕蔑地看著四人。儲海慶咬緊牙關,額角青筋突突地跳。
一個日軍小隊長模樣的矮胖男人走上前,用手電筒挨個照他們的臉,又翻了翻他們隨身帶的布包——里頭有幾張傳單,雖然沒署名,但那內容,日本人一看就明白。
“新四軍的干活!”小隊長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
四人被粗麻繩反綁了雙手,串成一串,押上汽艇。冰涼的槍管抵著后腰,汽艇調頭,突突地向水北鎮方向駛去。
湖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儲順堯看著漸漸遠去的大運橋,心里沉甸甸的:水北據點,那是鬼子的狼窩,進去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出來。
消息是晌午過后傳到沈鎖生耳朵里的。
沈鎖生那時正在鎮外自家瓜棚里除草,一身短褂沾著泥。來報信的是個半大孩子,跑得氣喘吁吁,附在他耳邊只說了兩句:“儲家四位,湖上,被鬼子抓了,押去水北了。”
沈鎖生手里的鋤頭“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二十歲,眉目清秀,看起來還有些學生氣,但眼睛里卻有著同齡人沒有的沉靜。
十里八鄉都知道沈鎖盛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實際上,他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新四軍的秘密情報員,專在宜興、水北一帶活動,傳遞消息,聯絡同志。
那四位戰士他認得,都是硬骨頭,做過不少讓鬼子頭疼的事。
絕不能讓他們折在據點里!
沈鎖生扔下瓜棚,抄近路就往水北鎮里趕。
他得趕緊找到一個人——沈俊。
沈俊是水北鎮上的“頭面人物”,明面上是偽自衛團的團長,戴著漢奸的帽子,見著日軍軍官點頭哈腰。
可沈鎖生知道,沈俊的皮囊底下,跳著一顆滾燙的心。他其實是中共地下黨員,這身份,全鎮知道的不超過三個。
趕到沈俊宅子時,天色已近黃昏。
宅子門臉氣派,里頭卻有些冷清。沈鎖生沒走正門,繞到后巷,在角門上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門開了條縫,露出沈俊半張臉。
沈俊四十來歲,方臉,濃眉,穿著綢衫,像個尋常鄉紳,只有那雙眼睛,看人時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聽完沈鎖生急促的低語,沈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在堂屋里踱了兩步,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八仙桌桌面。屋里沒點燈,昏暗的光線里,他的側影顯得格外凝重。
“人在據點里,硬搶是找死。”沈俊聲音壓得很低,像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得讓日本人自己放人。”
“自己放人?”沈鎖生一愣。
沈俊停下腳步,眼里閃過一絲決斷的光:“得有個說法,讓日本人相信,他們不是新四軍,不該抓。”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我去找找陳翻譯官。”
陳翻譯官,名叫陳知節,是駐水北日軍中隊部的翻譯。
此人三十五六歲,戴一副金絲眼鏡,說話慢條斯理,看起來文弱,卻頗得鬼子中隊長吉田的信任。
他有個嗜好,愛聽戲,尤其愛捧一個叫“小月仙”的坤角。
沈俊早年跑過碼頭,懂些戲文,又舍得花錢請客送禮,一來二去,就和陳翻譯官成了“戲友”。兩人常在茶樓酒肆碰面,談戲,也談些“風月”,關系算得上熟絡。
沈俊私下試探過幾次,覺得此人良心未泯,對日軍暴行時有微詞,但也僅限于私下感慨,從不敢有所動作。
眼下,這是唯一能借的“力”。
“我去找他。”沈俊斬釘截鐵,“但話得編圓了。就說……這四個人,是你沈鎖生發現了幾個行蹤可疑的外鄉人,匯報給我。我派他們去湖上巡查,看看那些人是不是搞走私的,結果被太君誤會了。他們其實是自衛團的人,是給皇軍辦事的。”
沈鎖生心領神會:“對,身份對得上。他們常在本地活動,說是自衛團臨時招募的本地青壯,也說得過去。關鍵是陳翻譯肯不肯信,肯不肯去說這個情。”
“光是說情不夠。”沈俊眼神深邃,“得讓他覺得,這事牽扯到他。吉田多疑,如果只是普通誤會,他未必肯輕易放人。得讓陳翻譯覺得,不放人,可能會惹出更大的麻煩,比如……影響皇軍對自衛團的信任,或者,讓真正的‘奸細’看笑話。”
兩人在昏暗的堂屋里,將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可能的說辭,反復推敲了好幾遍。
沈鎖生手心全是汗,他知道,這計劃如同一根細絲懸著千斤重擔,稍有不慎,絲斷人亡。
當夜,水北鎮最有名的“悅來茶館”二樓雅間,燈火通明。沈俊擺了一桌精致的酒菜,請來了陳翻譯官。
陳知節穿著藏青色的長衫,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有些游離。他坐下寒暄兩句,便直接問:“沈團長,今天不是聽戲的日子吧?這么晚請我,是有事?”
沈俊給他斟滿一杯紹興黃酒,嘆了口氣:“陳先生,實不相瞞,兄弟我遇上難事了,還得請您拉一把。”
“哦?”陳知節端起酒杯,沒喝,只是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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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俊便把編好的故事,帶著七分焦急三分懊惱,細細說了一遍。他著重強調,那四個人是他“新招的”,本想考察一番,派個簡單的差事試試能耐,沒想到弄巧成拙。
“陳先生您想,要是讓吉田太君以為,我自衛團里混進了可疑分子,或者我沈某人對皇軍有二心,派人去湖上搞什么勾當,那我這腦袋,還能保得住嗎?自衛團這幾十號人,怕是也要被清算。往后,誰還敢真心實意給皇軍維持地方?”
陳知節聽著,手指輕輕轉動酒杯。
他知道沈俊的自衛團里魚龍混雜,招幾個生面孔不稀奇。他也清楚,吉田對任何“不穩定因素”都極其敏感。如果這事處理不好,沈俊倒霉是小事,萬一吉田遷怒,懷疑到他這個經常和沈俊來往的翻譯頭上,說他“溝通不力”甚至“勾結”,那麻煩就大了。
他在這亂世里求的,不過是一份安穩和富貴,可不想卷進這種要命的是非里。
沈俊察言觀色,見陳知節神色松動,又加了一把火:“陳先生,這事對您來說,可能就是幾句話的事。您跟吉田太君說得上話,您去解釋,太君信。只要人放出來,我沈俊記您一輩子的大恩!往后,‘小月仙’那邊,還有您喜歡的其他玩意兒,兄弟我包了!”
提到“小月仙”,陳知節眼皮動了動。他沉吟半晌,終于放下酒杯,聲音壓得更低:“沈團長,你我相交一場,這個忙,我可以幫。但話,我得怎么說?吉田太君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沈俊立刻將反復斟酌的說辭和盤托出:四個人叫什么,哪里人,何時“加入”自衛團,派去湖邊巡查的具體任務……甚至編造了其中兩人有親戚在鎮上,可以作保。細節豐滿,聽起來合情合理。
陳知節默默記下,末了,點點頭:“我明天一早就去中隊部。成不成,看天意。不過沈團長,人要是救出來,你可得趕緊處理好,別再出岔子。”
“一定!一定!”沈俊連忙舉杯,兩人輕輕一碰,各自飲下。酒是溫的,喝下去,沈俊卻覺得喉頭一片冰涼。
戲臺子搭好了,角兒也請上臺了,接下來,就看陳翻譯官這出“戲”,唱得如何了。
第二天清晨,水北日軍據點。這是由一座舊祠堂改建的堡壘,墻頭拉著鐵絲網,門口站著雙崗,刺刀在晨光下閃著寒光。
陳知節深吸一口氣,扶了扶眼鏡,邁步走了進去。穿過陰冷的院子,來到吉田的辦公室外。他聽見里面傳來吉田粗啞的訓斥聲,和一個偽軍小頭目唯唯諾諾的應答。等里頭安靜了,陳知節才敲了敲門。
“進來。”
吉田是個矮壯的中年軍人,留著仁丹胡,眼睛細小,看人時總帶著審視。他正坐在桌后擦拭軍刀,見是陳知節,臉色稍緩:“陳桑,有什么事?”
陳知節微微鞠躬,用流利的日語說道:“報告中隊長,是關于昨天在湖邊抓到的那四個可疑分子的事情。”
“哦?那幾個人,招了沒有?”吉田頭也不抬。
“還沒有用刑。不過,我剛剛得知一個情況,覺得有必要立刻向您報告。”陳知節語氣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謹慎和憂慮,“據水北自衛團的沈團長緊急向我說明,那四個人……很可能不是新四軍,而是他手下的人。”
“嗯?”吉田擦拭軍刀的手停了下來,細小的眼睛盯住陳知節,“自衛團的人?怎么回事?”
陳知節便將沈俊那套說辭,用更符合日軍理解的方式復述了一遍:
沈團長為了向皇軍表忠心,積極維持地方,近期招募了一些本地青壯擴充自衛團。這四個人就是新招的,沈團長想考察他們,于是派了一個簡單的巡查任務,去湖面看看有沒有走私或可疑船只。
可能是他們行動慌張,或者因為別的誤會,被皇軍的巡邏隊當成了可疑分子。
“沈團長得知人被抓,非常惶恐。”陳知節觀察著吉田的臉色,繼續說道,“他擔心此事會讓中隊長您誤會他的忠誠,也擔心影響自衛團的士氣。畢竟,現在正是需要他們出力維持‘治安’的時候。如果因為一場誤會,讓真心為皇軍做事的人寒了心,甚至讓真正的反抗分子看了笑話,暗中嘲笑皇軍分不清敵友……那就因小失大了。”
吉田將擦刀布扔在桌上,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敲著扶手。
他生性多疑,對任何中國人都抱有戒心。但陳知節的話,聽起來并非全無道理。沈俊的自衛團雖然戰斗力低下,但確實幫皇軍干了不少征糧、巡邏的雜事,省了不少兵力。如果沈俊真有異心,似乎沒必要派幾個新手去湖邊,還弄得這么容易被抓。
更重要的是,陳知節最后那句“讓真正的反抗分子看笑話”,戳中了他某種敏感的心理——他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或是顯得愚蠢。
“你能確定,沈俊說的都是真的?”吉田瞇著眼問。
陳知節推了推眼鏡,做出努力回憶和肯定的樣子:“沈團長提供了這四個人的姓名、籍貫,甚至其中兩人在鎮上的保人。我初步核對過,信息能對上。而且,他愿意親自擔保。中隊長,依我看,這更像是一次不幸的誤會。那四個人如果真是新四軍,面對皇軍巡邏隊,恐怕不會那么輕易束手就擒,至少會反抗一下。但他們沒有,這或許也說明,他們心里沒鬼,只是執行一次普通的任務。”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有墻上的鐘在滴答作響。
吉田沉默著,權衡利弊。
殺了四個嫌疑不大的中國人,對他沒什么功勞;但如果錯殺了“自己人”的手下,可能會影響對自衛團的掌控,也顯得他魯莽。何況,陳翻譯官平時辦事穩妥,他的判斷,值得參考。
良久,吉田終于開口,聲音冷淡:“既然陳桑這么說,那就按誤會處理。人可以交給沈俊,但是,”他語氣加重,“你要明確告訴沈俊,這是他最后一次犯錯!管好他的人!如果再發生這種‘誤會’,我連他一起處理!”
“是!我一定嚴厲轉告!”陳知節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躬身。
手續辦得很快。
當儲順堯四人被從陰濕的牢房里帶出來,重新見到天日時,他們幾乎不敢相信。日本兵粗暴地解開他們手上的繩子,嘰里咕嚕地呵斥著,將他們推出據點大門。
門外,沈俊已經帶了兩輛馬車等著。他穿著團長的制服,臉色鐵青,當著門口日本兵的面,上去就給了走在最前面的儲順堯一個耳光,用當地土話大聲罵道:“沒用的東西!讓你們去巡查,你們給老子惹出這么大的禍!回去再收拾你們!”
這一巴掌打得響亮,既是做給日本人看的戲,也包含著這些日子所有的緊張與后怕。儲順堯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卻瞬間明白了。他低下頭,和其他三人一樣,裝作畏縮的樣子,被沈俊帶來的“團丁”推搡著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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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骨碌碌駛離了陰森的據點。
直到拐過街角,再也看不到那膏藥旗,車篷里,死里逃生的四人才長長地、顫抖著呼出一口氣。儲海慶捂著臉,肩膀微微聳動。儲鎖才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沈俊坐在前一輛馬車里,沒有回頭。他的后背挺得筆直,眼睛望著前方水北鎮熟悉的街道,心里那根繃了整整一天的弦,終于稍微松弛了一點。
他知道,人救出來了,但危險遠未過去。這四個人不能再露面,必須盡快轉移。
而他和陳翻譯官之間,也因為這次“交易”,綁上了一條更復雜、更危險的線。
馬車穿過鎮子,駛向沈俊安排好的隱蔽住處。
那里,沈鎖生已經在焦急等待。
秋日的陽光透過云層,斑駁地灑在青石板路上,明明暗暗,如同這變幻莫測的時局。一場精心設計的營救,在敵人眼皮底下完成了。它靠的不是刀槍,而是膽識、算計,以及對人性弱點精準的把握。
這勝利微小而脆弱,卻在那片濃重的黑暗里,撕開了一道透著希望的光縫。
四位戰士很快被安全轉移,繼續他們的抗日斗爭。而沈俊和沈鎖生,依然潛伏在敵人的心臟地帶,等待著下一個任務,下一次與危險共舞的機會。
湖心的風波暫時平息,但湖面之下,暗流,從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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