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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燦爛之書》
作者:哈羅德·布魯姆
譯者:黃遠帆
版本:雅眾文化|商務印書館
2026年1月
原始的生命激情
塞萬提斯乃是歐美文學的巨擘。他之于西班牙語,一如莎士比亞之于英語,但丁之于意大利語,歌德之于德語,普希金之于俄語:他們是一方語言之榮光。法語文學大概沒法單挑一位超群之人:拉伯雷、拉辛、莫里哀、蒙田、雨果、波德萊爾、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普魯斯特、瓦萊里等都是第一等的作家。俄語文學中,唯有托爾斯泰可以挑戰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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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萬提斯
那個荒島之問(“如果只能帶一本書,選哪本?”)并無統一答案,但多數讀者的選擇總是游移于此三者之間:欽定本《圣經》、莎士比亞全集和米格爾·德·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說來也巧:三位“競爭者”幾乎是同時期問世的。欽定本《圣經》是1611年出的,而就在六年以前,1605年,《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第二部出版于十年之后)。也是在1605年,莎士比亞寫出了偉大不遜于塞萬提斯杰作的《李爾王》,隨即又一口氣完成了《麥克白》和《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可以說《堂吉訶德》是過去五百年里最核心的文學作品,后來的小說大師們都是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的“孩子”。莎士比亞教會我們如何與自我對話,塞萬提斯指導我們如何與他人交流。哈姆萊特從來不聽任何人說話(除非是那個鬼魂);福斯塔夫自得其樂,倒讓哈爾王子顯得也就是一個滿心怨念的學生和半推半就的聽眾,只不過他最能跟上罷了。然而堂吉訶德與桑喬·潘薩的轉變與成熟,卻是多虧了傾聽彼此。他們的友誼最有說服力,整個文學史上無出其右。
選擇桑喬·潘薩還是福斯塔夫?選擇堂吉訶德還是哈姆萊特?哈姆萊特只有霍拉旭,福斯塔夫死的時候孑然一身。而堂吉訶德臨終時卻有情深意切的桑喬陪伴,他還向這位英勇的騎士提議新的冒險。我經常強調是莎士比亞發明了無限豐富的內在自我,它本身便是一場無盡的冒險之旅,這點艾米莉·狄金森可以證實。
塞萬提斯一生坎坷,始終為孤苦的陰云籠罩。他要么撞上一連串厄運,要么就是在努力洗刷“新基督徒”,即猶太改宗者的污名。他堅持自己有“未受污染的血統”,也放任桑喬·潘薩貶損“猶太人”。然而他還是不得不流亡到意大利——出于某些法律上的原因——然后加入了西班牙軍隊。1571年的勒班陀海戰中,他在奧地利的唐·胡安將軍麾下,像英雄模范一樣奮勇作戰,身負三處槍傷。經過半年康復,左臂永久喪失功能。再度入伍后,他成了巴巴里海盜的俘虜,在阿爾及爾關了五年。最終,是三位一體修道會的一個修士和他的父母把他贖了回來。
命運的浮沉還遠沒有到頭。他當西班牙海軍采購代理時被監禁了好幾個月,其后擔任稅吏亦屢陷困境。盡管《堂吉訶德》第一部(1605)一出版就大獲成功,他卻沒有收到版稅。他迫不得已在1615年推出第二部,因為當時有個剽竊者擅自出了續集。他沒法在貴族那里得到足夠的資助,不過最后還是得到了一份薪俸,足夠讓他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專注于寫作。
塞萬提斯比莎士比亞早逝一天,而且毫無疑問,他肯定未曾聽聞那位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的一生平平無奇、波瀾不驚,任何傳記都寫不出花來。那些重要的事實幾段話就可以說完了。反觀塞萬提斯,他那一生吃足了苦頭,受夠了暴虐,只是英語世界里還沒有一本配得上他的傳記。
閱讀《堂吉訶德》,我完全不信服一些學者的觀點,他們認為此書以及作者非常虔誠,這完全不準確,起碼是沒有讀懂他的反諷。但是也有很多學者告訴我們,莎士比亞信奉天主教,我同樣不能茍同。因為他大部分引文來自日內瓦《圣經》,那個版本極具新教色彩。《堂吉訶德》,一如后期的莎士比亞,在我看來更趨近虛無主義而不是基督教,這兩位西方最偉大的想象家都暗示,灰飛煙滅是靈魂的最終結局。
為何只有《堂吉訶德》可以同莎士比亞競爭美學的最高榮耀?塞萬提斯極富喜劇天才,莎士比亞亦然,但《堂吉訶德》并不比《哈姆萊特》更應該歸為喜劇。腓力二世為了反對宗教改革,耗盡了西班牙帝國的資源。他死于1598年,距此十年以前,無敵艦隊慘敗于大風與英國海軍。《堂吉訶德》描繪的是1598年之后的西班牙:民生凋敝、士氣低落、教會專權,還有一股百年之前自作孽的隱痛:西班牙驅逐或者打壓了很有生產力的猶太和穆斯林社區。讀《堂吉訶德》的大部分篇章,就像讀莎士比亞,須看懂言外之意。當可親可愛的桑喬·潘薩高喊他自己是老基督徒并且痛恨猶太人,微妙的塞萬提斯難道指望我們照單全收,不帶一絲反諷?《堂吉訶德》的語境是濁世賤民,至于那些豪門貴族,無非是豢養冷嘲熱諷與種族主義的堡壘,在美好的堂吉訶德身上玩一場又一場可怕的惡作劇。
兩位都是描摹現實的大師,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都相信生命自有其神奇,故福斯塔夫與桑喬都受到了創作者的祝福。可是這兩位最早的現代作家又都是懷疑論者,所以哈姆萊特與堂吉訶德都是諷刺家,哪怕是在他們言行癲狂之時。元氣,那種原始的生命激情,正是那位說卡斯蒂利亞語的小說之父與那位說英語的詩人—劇作家之間相通的天才,它超越了其他一切作家,不論此前還是之后,不論使用哪一種語言。
堂吉訶德的瘋狂很英勇
對于堂吉訶德和桑喬而言,自由乃是源于游戲的規則,它無關功利而且無比脆弱。世界的游戲在堂吉訶德眼里,便是一種凈化過的騎士道,是騎著馬行俠仗義,是搭救落難的絕世美女,是可惡而強大的魔法師、巨人、食人魔。堂吉訶德的瘋狂很英勇,他的英勇欲罷不能,但他并非自欺欺人。他知道自己是誰,但也知道自己有可能變成誰,如果他選擇如此的話。當一個愛說大道理的牧師指責這位騎士脫離現實,并且勒令他即刻回家、停止漫游,堂吉訶德給出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回答,說作為游俠,他在世間撥亂反正、懲戒傲慢,還打敗了各種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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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
為何小說的發明必須等到塞萬提斯?現在,在二十一世紀,小說似乎長日將盡。我們的當代大師品欽、已故的菲利普·羅斯,還有其他很多人,似乎被迫撤回到流浪漢小說與羅曼司的形式,那些都屬于塞萬提斯之前的時代。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創造了如今大部分我們所知的人物類型,或者至少是那些呈現人物的方式:喬伊斯的波爾迪,他的愛爾蘭猶太裔尤利西斯,兼具堂吉訶德與莎翁人物的風采,不過喬伊斯逝世于1941年,彼時希特勒的大屠殺還未廣為人知。在這個信息時代和望不到頭的恐怖時代,塞萬提斯的小說也許就像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過時了。我說的是藝術形式,而不是創造它們的絕頂大師,他們永遠是新鮮的。騎士和桑喬,對他們自己而言,已經懂得了世間一切需要懂得的道理。他們至少懂得他們到底是誰,而這就是最終他們要教會我們的東西。
著名鄉紳堂吉訶德的脾性及其生活方式 在拉曼恰地區有個村子,村名我就不提了。不久前,村里住著一位鄉紳。一般說來,這類鄉紳在家中都有一支架在架子上的長矛、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弱的劣馬和一只獵犬。其鍋里煮的是牛肉,而不是羊肉。他幾乎每晚都吃涼拌雜碎,星期六才吃些臘肉煎雞蛋。星期五只吃刀豆,星期日再加一盤鴿肉。這樣,光吃飯就占去了他收入的四分之三。剩下的錢還夠用來購買節日穿的黑色呢斗篷、絲絨長褲和絲絨便鞋。他平日倒也能穿一身質量較好的衣裳。他家里有一位年過不惑的女管家,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甥女,還有一個干農活和雜務的小伙子。我們這位紳士年近半百,身板硬朗,卻形銷骨立、面容消瘦。他慣于起早,愛好打獵。有人叫他吉哈達,要么就叫他蓋薩達,記述他事跡的作者也是看法不一。比較可靠的說法是,他給人的印象是他叫蓋哈達。不過,對我們的故事來講,這點倒是無關緊要,只要故事本身不失真就行了。
米格爾·德·塞萬提斯的《奇想聯翩的紳士堂吉訶德·德·拉曼恰》第一部開篇,足以為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部也是最偉大的小說定下基調。我在此與后面引用的都是伊迪絲·格羅斯曼的精湛譯本。
堂吉訶德所在的西班牙比塞萬提斯所在的早上一代,彼時這個國家已然走向衰落,不復1571年10月7日勒班陀海戰大勝奧斯曼帝國的輝煌。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頂不住英國海軍火炮,隨后又被一陣猛烈的暴風雨打散。荷蘭人作為英國盟友,在尼德蘭地區封鎖了西班牙軍隊。荷蘭人擅用小艇,立了大功。
整個十七世紀,西班牙一直在走下坡路,漸失金融、軍事和政治上的統治地位,不復早前的黃金時代——塞萬提斯本人就是那個時代的最大榮光。堂吉訶德身處于一個轉折點上,文化盛世正衰退為宗教裁判所的惡土,改宗的猶太人和穆斯林如果被懷疑重拾舊信仰,便會面臨折磨甚至火刑。
我很享受書中豐盛的喜劇元素,然而愁容騎士和可憐的桑喬一路走來卻是受盡了毆打與嘲弄。全書結尾,騎士遭遇了一次心灰意冷的慘敗,回了家,然后死去。
我們還是從堂吉訶德最初的光榮事跡說起吧。他被騎士小說弄 得瘋癲了,竟決意真的出門當個游俠騎士,并且令人捧腹的是,他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來尋找合適的裝備:
一句話,他神志昏迷到了如此程度,以致起了個世界上任何瘋子都想不到的念頭:為了報效國家,名揚四海,他認為自己必須成為一名騎士,手執長矛,身跨坐騎地去闖蕩江湖,尋求冒險,像他讀到的騎士所做的那樣去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戰勝艱難險阻之后,定將流芳百世。這位可憐的人兒想著想著,覺得似乎已經憑自己臂膀的力量登上了特拉布松帝國的寶座。他越想越得意,越想越離奇,以致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他先是把曾祖父遺留下來的盔甲擦拭干凈,因為它長年累月擱置不用都長滿了銹斑。盔甲擦拭干凈并盡力修補之后,他發現還有一個很大的缺欠。原來,這套盔甲中沒有護面全盔,只有一個簡單的頂盔。不過,他心靈手巧,這一缺欠立即得到了補救:他用硬紙板做了一個半截全盔,同頂盔合在一起,正好是個全盔的樣子。為了試試這全盔是否結實,是否禁得起槍戳刀砍,他抽出佩劍連擊兩下,第一下就把他整個星期的勞作給毀掉了。這東西這么容易就破成了碎片,使他感到很喪氣,于是他重新做了一個。為保險起見,他在半截面盔里安上了鐵條加固。這樣,他感到滿意了,也就不想再做什么試驗了,權且當作一個十全十美的全盔收了起來。
你可以說這里面頗有幾分諷刺,但最后還是溫情占據了上風。塞萬提斯愛他的騎士,我們也愛。如果塞萬提斯只給我們堂吉訶德和塞萬提斯自己,那也足以文史留名。然而無上的天才又給了我們萬中無一的侍從——桑喬·潘薩:
在這期間,堂吉訶德還對他的街坊——一個農夫,進行了游說。這是一個好人(如果窮人也可稱為好人的話),只是頭腦不太好使。他向這農夫沒完沒了地進行說服,又是解釋,又是許愿。最后這可憐的農夫下了決心,做他的侍從,隨他出游。在談話中堂吉訶德還告訴他,可以大膽地跟他外出,因為很可能在某次冒險中,轉眼之間就能征服某個海島,讓他去做海島的總督。有了這一許諾,再加上其他種種好處,桑喬·潘薩(農夫的名字)就決定拋下妻兒,給這位鄰居去當侍從。
說桑喬頭腦不好使,這就是說笑了。他精明狡黠、世事洞明,自有其偉大之處,所以卡夫卡會在一則寓言里寫,堂吉訶德不過是桑喬的心魔:
桑喬·潘薩——他倒是從來沒有為此吹噓過——由于長年累月從晚上到深夜與許多游俠小說和綠林好漢故事為伴,竟然能夠把他的魔鬼——他后來為他取名堂吉訶德——的注意力從他的身上轉移掉,魔鬼因而毫無顧忌地在外頭做了許多瘋狂的事,不過因為缺乏一個預定的對象——這對象原該是桑喬·潘薩——他的狂妄行為并未傷害到什么人。而桑喬·潘薩這個自由人,或許是出于責任感,平靜地跟著他東征西戰,從而得著很多娛樂,而且還從中受益匪淺,直到他死。
卡夫卡讓桑喬反客為主,體現了他直擊要害的敏銳。桑喬做夢,所以他的心魔或者說天才,才能騎馬挺進那終極的優雅之境,那片想象中的土地。它既是又不是卡斯蒂利亞。如果我們先撇開卡夫卡那個精巧的玩笑——桑喬或許是出于責任感云云——我們實際上目睹了桑喬·潘薩與堂吉訶德之間深厚友誼的誕生,而這份友誼將成為全書永不熄滅的爐火。魯莽的騎士沖動好斗。桑喬卻小心謹慎,不愿惹事。桑喬身不由己地歷經災難,甚至差點被燒死,然而一如他服侍的騎士,他又總能活下來。
主仆二人一路走一路談,忽然發現在那片田野上有三四十架風車。堂吉訶德一見,立即對侍從說道: “運氣來了,比我們希望的還要好。你瞧,桑喬·潘薩老弟,那兒有三十多個狂妄的巨人,或許還要多些。我想同他們大戰一場,要所有巨人的命。用奪來的戰利品我們就可以發財了,這可是一場有利可圖的戰斗。再說,把這 些壞種從地球的臉面上抹掉,也是替天行道嘛!” “什么巨人呀?”桑喬·潘薩問道。 “你看,不就在那邊嗎?”堂吉訶德答道,“手臂長長的,有的差不多二十里長呢!” “您仔細看看,”桑喬說道,“那些東西不是巨人,是風 車。上面看來像臂膀的東西是車翼,它們隨風轉動,能帶動石磨。” “看來你對冒險事業還不熟悉,”堂吉訶德說道,“那確實是巨人。你如果害怕,就躲到一邊去祈禱。讓我上前與巨人進行一場以少勝多的惡戰吧!” 說罷,他用馬刺一踢坐騎,直沖前去,全然不睬侍從桑喬·潘薩呼喊著提醒他,他要進攻的不是什么巨人,確實是風車。但堂吉訶德堅信那是巨人,根本聽不進侍從桑喬的呼喊。臨到近處,也不看清到底是什么,他就向前沖,還高聲叫道: “膽小卑鄙之鼠輩,爾等勿逃,前來交戰者乃一單槍匹馬之騎士也!” 恰在此時,刮起一陣微風,吹得碩大的車翼轉動起來。堂吉訶德見狀,立即喊道: “即使爾等揮舞之臂膀多于布里亞柔斯,亦定將付出代價!” 喊罷,他一面虔誠地向其心上人杜西內婭祈禱,求她在此緊要關頭加以保佑,一面以盾護身,手托長矛,策馬飛奔,撲向面前第一個風車,用長矛刺向車翼。而車翼正在猛轉,頃刻即把長矛折成幾段,連同騎士和坐騎甩了出去。堂吉訶德滾翻在地,疼痛不已。桑喬·潘薩此時騎著毛驢飛奔過來,上前救助,及至到達,只見堂吉訶德已經動彈不得了,原來羅西南特把他摔得太重了。 “天啊,”桑喬說道,“我不是告訴您,讓您看準了再行動嗎?那不過是些風車而已。只有自己的腦子里有風車在轉的人,才對此一概無知。”
有時候我感到遺憾,“大戰風車”竟成了塞萬提斯這部杰作最著名的標志。然而塞萬提斯與那位騎士,都很知道自己的作為。不惜盡皆過火、超越極限,敢于率性而為、把安逸拋諸腦后,如果做不到這些,便沒法讓游戲的規則凌駕于平庸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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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大戰風車
那位騎士既不瘋也不傻,他在玩游俠的游戲。我們愛堂吉訶德,因為他相信自己是自由的,相信這種自由只屬于自己、無關任何功利,最后他也明白這種自由是有限的。他被打敗以后,便放棄了這個游戲,恢復理智,“然后死去”。我附議米格爾·德·烏納穆諾的論點:那位騎士要尋找真正的祖國,卻發現它只存在于流亡之中。
最后的失敗
堂吉訶德的壯舉太過紛繁,不勝枚舉。我還是轉而談談塞萬提斯另一個殊為奇妙的創造——幻術大師希內斯·德·帕薩蒙特,此人乃是一個頗有本事的大騙子,全書一共登場兩次。以下是第一次:
這些犯人的末尾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此人相貌堂堂,只是看人的時候有點對眼。他的枷鎖跟別人不同,腳上拴的鐵鏈特長,又在身上纏了幾圈。脖子上套著兩個鐵圈,一個連著鐵鏈,另一個叫作頸枷,也叫叉形頸枷,上面拴著兩條鏈子,直垂到腰,每根鏈子都連著手銬,用粗大的鎖銬在手上,使得他手抬不到嘴邊,頭低不到手處。堂吉訶德問為什么那人跟別人不一樣,要用這么多枷具。解差回答說,他一個人犯的罪,比其他人的加起來還要多。那人膽大包天,狡猾多詐,就是這樣捆著他,保不準他還會逃掉呢。 “他能犯有什么罪呢?”堂吉訶德說道,“最多也不過是判他去海船上服役唄!” “他判了十年呢!”解差說道,“等于終身被剝奪了公民權。別的不說,只要知道這人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希內斯·德·帕薩蒙特就行了,他還有個諢名,叫‘飛屌希內斯小兒’。” “解差老爺,”那苦役犯這才開口說道,“講話要小心點,別一開始就給人起名字,叫外號。我名叫希內斯,不是希內斯小兒,祖祖輩輩都姓帕薩蒙特,不姓您說的什么‘飛屌’。先看看自己再說別人吧,別管得這么多了。” “天下第一號的盜賊先生,你說話別老自充老大,”解差斥責道,“否則我就強行封住你的嘴!” “常言說得好,”苦役犯頂嘴道,“上帝是不會虧待人的。早晚有一天,人們都會知道我是不是叫‘飛屌希內斯小兒’!” “難道人們不是這樣叫你的嗎,騙人精?”解差說道。 “就是有人這么叫,”希內斯說道,“我也有法叫他們別這么叫,惹我生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紳士先生,您要是有什么東西想給我們看,就趕快拿出來,然后走您的路。您這么想知道別人的事,太惹人厭了。您要是真想了解我的事,告訴您,我叫希內斯·德·帕薩蒙特,我連自己的傳記都寫出來了。” “他這話倒是真的,”解差說道,“傳記是他自己寫的,可寫得再好也沒有了——還在監獄里他就把自傳抵押了出去,得了二百銀幣。” “我還想把它贖回來呢,”希內斯說道,“哪怕付二百金幣的贖金呢!” “那書就這么好?”堂吉訶德問道。 “好得能把托美思河上的小賴子比下去,”希內斯說道,“能壓倒古往今來寫的一切這類的作品。告訴您吧,我寫的都是真人真事,又美妙又有趣,連胡編出來的也沒有這么好。” “書名叫什么?”堂吉訶德問道。 “《希內斯·德·帕薩蒙特的一生》。”苦役犯答道。
希內斯會在《堂吉訶德》第二部中再次登場,搖身一變成了佩德羅師傅,他的木偶戲毀于堂吉訶德劍下。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被塞萬提斯形容為“文學怪獸”,此君高產得不可思議,而且大獲成功,乃是我們熱愛的堂吉訶德與桑喬的創造者之勁敵。目前認定出自洛佩之手的作品竟包括約三千首十四行詩、九部史詩、七部中長篇小說,或許還有五百部戲劇。想必他是日復一日地從早寫到晚。塞萬提斯也試過寫戲,卻根本比不上洛佩和卡爾德隆(Calderón)。不管這位偉大作家需要經受何種困厄,我們還是得以欣賞到他對洛佩的兩場描繪,先是一個無賴,再是一個幻術大師:
“寫完了嗎?”堂吉訶德又問道。 “怎么能寫完呢?”苦役犯回答道,“我還活著呢。書里只寫了我從降生到最近這次服苦役的一段。” “最近這次?你以前還服過一次?”堂吉訶德說道。 “為上帝和國王效力嘛!那次我干了四年,嘗到了啃硬面包和挨皮鞭的滋味。”希內斯說道,“所以這次再去,我并不感到難過,因為在那里可以有時間來完成我這部傳記,還有好多事情要寫呢,在西班牙的海船上有的是閑工夫。其實我要寫的也用 不了多長時間,因為我腦子里早就都有了。” “你真行!”堂吉訶德說道。 “也真倒霉。”希內斯說道,“倒霉事總是盯著能人不放嘛。” “是盯著壞蛋不放。”解差說道。 “解差先生,我剛才說了,講話要客氣點。”帕薩蒙特說道,“當官的給您這根棍子,不是為了讓您虐待我們這些可憐人,而是為了讓您引路,送我們去國王陛下指定的地方。您要是總這樣,我可就……算了,那次您在客店里干的事可別讓我抖摟出來。大家最好相安無事,好好走路,別總吵個沒完。哦,咱們的話太多了。” 解差見帕薩蒙特威脅自己,舉起棍子就要打。堂吉訶德見狀,便擋在中間,勸他不要打人,說一個人手被捆得緊緊的,有時放松一下舌頭,也不算過分。然后他轉向所有被鐵鏈串在一起的犯人,說道: “諸位仁兄,從爾等口中,在下已然明了,爾等固屬罪有應得,然所判之刑確非爾等所愿,前去服刑亦屬無奈,非出心甘。或屈打成招,或無銀行賄,或求告無門,乃至法官枉法,致使爾等未能受惠于法律應有之公允,罹此不幸。在下感觸殊深,不得不向爾等一吐真情:依天命在下降生于世,信奉騎士之道,誓必鏟除人間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之不公。然在下亦行事慎重,凡可協商解決之事,絕不硬來。為此在下請求在場各位解差大人,勞駕把爾等放開,放爾等一條生路。心甘情愿為國王效力者當不乏其人,而強迫自由人為奴確為殘酷之舉,既非上帝旨意,亦違人之天性。再者,解差大人,”堂吉訶德接著說道,“此等可憐之人并未曾冒犯諸位,各人自有各人賬,上帝在天自會懲惡揚善,絲毫不爽。忠厚之士不應殘害同類,何況彼等與諸位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在下在此懇求,如蒙慨允,自當感激不盡。如若好言不聽,長矛佩劍,加之小可鐵臂,定將迫使諸位就范。”
這一通妙極了的瘋狂演講陡然凌駕于是非,誰有罪誰清白不再重要。我們熱愛那位騎士,因為他的政治立場是無政府主義。“游戲的規則”必須推翻一切社會規則和一切約束。我們不必問塞萬提斯是否也認同堂吉訶德的立場。他們都知道自己應該知道的東西,而他們的所知并不總是重合:
“莫名其妙!”解差說道,“說話娓娓動聽,最后還是露出了狐貍尾巴。您是想要我們放掉國王的欽犯,難道我們有權這樣做嗎?難道您也有權命令我們這樣做嗎?喂,我說這位先生,您還是趁早趕路吧,把您頭上那個盆兒戴戴正,別凈尋三只爪子的貓 ——自找麻煩啦!” “你才是貓、狐貍呢,渾蛋!”堂吉訶德怒責道,說著便沖了上去。 那解差未及還手就被撞翻在地,挨了一槍。算是堂吉訶德運氣,這人恰好是挎槍騎馬人中的一個。其余的解差大吃一驚,被這突如其來的進攻驚呆了,但緊跟著就醒過勁來——騎馬的拔出短劍,步行的抄起標槍,一起撲向堂吉訶德。堂吉訶德鎮靜自若,沉著應戰。正在此時,眾苦役犯見逃跑的機會已到,紛紛砸碎串聯著他們的鐵鏈。這一鬧騰,解差既要阻止犯人們砸鐵鏈,又要對付堂吉訶德的進攻,結果兩頭都顧不上,否則堂吉訶德非吃虧不可。 桑喬也沒閑著,連忙幫助希內斯·德·帕薩蒙特解脫了枷鎖,讓他第一個上了戰場。他手腳麻利,沖向那倒下去的解差,奪過他的短劍和火槍,時而朝這個瞄準,時而向那個瞄準,不過倒是沒有開槍。這時戰場上連一個解差也沒有了,因為他們看見帕薩蒙特用火槍瞄準,加之其他脫了鐵鏈的犯人又用石子扔他們,嚇得連忙跑掉了。 桑喬見此情景反倒發起愁來,他想,逃掉了的解差肯定會向神圣友愛團報告,友愛團也一定會鳴鐘聚眾,追捕罪犯。他把這一估計告訴了主人,求他馬上離開是非之地,到附近深山中躲一躲。 “此話有理。”堂吉訶德說道,“不過現在該怎么做,我自有主張。” 這時,犯人們正在亂哄哄地搶那個解差身上的東西,直到把他剝光。堂吉訶德喊他們過去,他們就圍了過去,聽堂吉訶德有什么吩咐。堂吉訶德說道: “知恩圖報為仁者之美德,忘恩負義乃冒犯上帝之罪過。諸位先生,爾等已然看到在下所施之恩,受恩理當回報。在下望爾等代為了卻一樁心愿:扛起剛解下之鐵鏈立即上路,前往托博索謁見杜西內婭·德爾·托博索女士,并稟告愁容騎士向女士致意,然后對她詳細述說騎士在此次著名冒險事業中如何解救了爾等渴望自由之士。做完此事,爾等即可自便,各奔前程。” 希內斯·德·帕薩蒙特代大家做了回答: “我們的救命恩人先生,您吩咐的事我們是絕對做不到的,因為我們不能在路上走在一起,只能分散,單獨地走,各人走各人的路。而且還得千方百計地躲藏起來,哪怕躲到地底下。這樣,神圣友愛團就找不到我們了。這會兒他們肯定已經出動搜捕我們了。您呢,最好變通一下,別讓我們去向杜西內婭·德爾·托博索女士致意并為她效勞了,而改成念‘萬福馬利亞’和《信條經》吧。我們保證多念幾遍,滿足您的愿望。這種事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逃跑的時候還是休息的時候,打架的時候還是不打架的時候,都能做到。要我們再回到埃及的肉鍋旁,我是說,要我們再扛起鐵鏈上路,前往托博索,那簡直就等于說現在不是上午十點,而是深更半夜。您這就是緣木求魚了。”
希內斯所言完全在理;讀者是否同意他的說法呢?塞萬提斯揮舞的美學大刀,難免要砍傷最專注的讀者,劈頭蓋臉的驚奇令人無法全身而退:
“混賬!”堂吉訶德大光其火,喝道,“飛屌希內斯小兒,隨便你叫什么,你這婊子養的紳士,快快夾起尾巴,扛起鐵鏈來,你必須一個人單獨前往!” 帕薩蒙特可不是好惹的,他早就從放掉他們這一荒唐事上看出堂吉訶德神經不正常了。這時見他竟對自己講出這樣的話來,便向同伴們擠了擠眼。大伙兒心領神會,便后退幾步,撿起石子就向堂吉訶德雨點般地擲去,堂吉訶德拿著圓盾也抵擋不住。可憐的羅西南特此時也像銅鑄的一般,用馬刺踢它也一動不動。桑喬藏在毛驢身后,躲避鋪天蓋地拋向二人的飛石。堂吉訶德無處躲藏,身上不知挨了多少石塊,石塊來勢又猛,最后把他砸倒在地。堂吉訶德剛一倒地,那學士模樣的犯人就撲了上去,從他頭上摘下銅盆,在他背上敲打了三四下,然后又往地上摔打了三四下,把銅盆摔了個七扭八歪。眾犯人又把他鎧甲上的罩衣扒了下來,要不是護膝壓著,連長襪他們都想扒下來呢。桑喬的長袍也給剝去了,只剩下內衣。犯人們瓜分完戰利品,一哄而散,一心只怕逃不過神圣友愛團的追捕,早把扛著鐵鏈去拜見杜西內婭·德爾·托博索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最后,大路上只剩下驢和馬,還有桑喬和堂吉訶德了。 毛驢低頭沉思,不時地抖抖耳朵,也許心里在想那耳邊嗡嗡作響的飛石風暴還沒停止呢。羅西南特剛才也被一塊石子打倒了,這時躺在主人身邊不能動彈。桑喬只穿著內衣,戰戰兢兢地生怕神圣友愛團找來。堂吉訶德呢,遭人恩將仇報,氣得直瞪眼。
米格爾·德·烏納穆諾也可以像他尊敬的堂吉訶德一樣崇高到瘋狂:“所有這些都在教我們去解放劃槳帆船的奴隸,恰恰因為他們不會為此感激我們。”慘遭圍毆的堂吉訶德騎士大概不會聽從烏納穆諾——一位滿身神秘氣息的巴斯克解經家,他向桑喬承諾自己已經接受了教訓,但機警的桑喬立即反駁:“您要是真能接受教訓,那我也就成了土耳其人了。”受到警告的其實是塞萬提斯自己,因為他太喜歡自己筆下雖屬次要但無比出彩的希內斯·德·帕薩蒙特——“滿嘴謊言的罪犯”。希內斯是一個江湖騙子和薩滿式的小邪靈,堪稱文學中最經典的罪犯之一,就像莎士比亞《一報還一報》中的巴納丁,或者巴爾扎克筆下的怪杰沃特能。如果沃特能可以改頭換面,變成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那么希內斯也可以化身為佩德羅師傅,木偶戲的大師。
批評家們認為,希內斯和堂吉訶德——無賴江湖術士和騎士夢想家——之間的差異,部分源于兩種截然對立的文學類型,即流浪漢小說和小說。實際上,是塞萬提斯發明了小說,就像莎士比亞(他沒看過古希臘悲劇,只從古羅馬的塞內加那里見過變體)發明了現代悲劇以及現代悲喜劇。一如莎士比亞式的主人公,真正的內在性道成肉身,化成堂吉訶德其人,而搗亂的帕薩蒙特只有外在的表現,盡管他極富騙人的才華。希內斯能幻化為各種身份,但他能改變的也僅僅是表象。那位騎士,則像偉大的莎劇人物,永遠不能停止改變,正因如此,他才總是與忠實的桑喬展開那些往往始于暴躁但最終總是充滿溫情的對話。把他們綁定在一起的是游戲規則,也是彼此之間的綿綿真情。他們經常拌嘴;怎么可能不吵呢,畢竟他們身處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世界。桑喬不時游移在拂袖而去的邊緣,但他做不到;部分原因是他著了迷,但最終還是因為愛。對堂吉訶德來說也是一樣。愛可能無法與游戲規則區分開來,其實本當如此。希內斯·德·帕薩蒙特之所以要在第二部再次現身,其中有一個必然的原因,那就是他從不參與游戲,盡管他是木偶戲的大師。
每個讀者都認識到,兩部《堂吉訶德》之間的區別在于,第二部中凡是有點分量的人物,要么會被很明確介紹為讀過第一部,要么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個角色。這就為無賴希內斯重新登場提供了一個不同的框架。在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我們碰到這么一個人,坎肩、套褲,腳上穿的長襪全是羚羊皮做的,還戴了一個綠色綢子做的眼罩,遮住了眼睛和半張臉。此人便是佩德羅師傅,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只號稱能占卜的猴子,還有一臺木偶大戲。這出戲講的是大名鼎鼎的騎士堂蓋費羅斯解救妻子梅里森德拉的故事,梅里森德拉是查理曼的女兒,慘遭摩爾人掠去,而騎士先生則是查理曼的一位大領主。
佩德羅師傅與堂吉訶德和桑喬·潘薩說著話,旅店老板走過來介紹這位木偶大師:“他說起話來,一個頂六個;喝起酒來,能頂十二個。”多虧了占卜猴的指點(不過此猴只能往回占卜,時間范圍是從過去到現在),希內斯—佩德羅認出了堂吉訶德和桑喬。他隨后扮演的那出木偶戲,無疑是塞萬提斯杰作中最妙的比喻。這里的經典解釋來自奧爾特加·加塞特,他在《堂吉訶德沉思錄》中將佩德羅師傅的木偶戲與委拉斯開茲的《宮娥》進行比較:藝術家在畫國王和王后,同時把自己的工作室也畫了進去。這不是堂吉訶德可以安然觀看的畫作,他無疑是這出木偶戲最糟糕的觀眾:
堂吉訶德見此表演,更聽到摩爾人的吶喊聲和鼓角齊鳴的噪聲,覺得自己應該助逃命者一臂之力,于是站起身來,高聲叫道: “本騎士絕不允許在當今世上,當我之面去凌辱像堂蓋費羅斯這樣著名的騎士,這樣多情的無畏英雄!爾等無賴 之徒,快快停下,不許繼續追趕,否則就先與本騎士決一死戰!” 話音未落,人已有所動作,只見他拔出佩劍,一躍站到了臺前,對著摩爾人樣子的木偶,揮劍沖了上去,佩劍雨點般地落了下來,其兇猛之勢真是見所未見。木偶中有的被砍翻在地,有的被削掉了腦袋,有些散了架,也有些渾身粉碎。堂吉訶德左殺右砍,其中一劍從上到下直劈了下來,佩德羅師傅要不是低頭躬身躲過,腦袋早就開了瓢,比切杏仁糖還便當。
這一劍劈下,絕非無心之舉,或許讓堂吉訶德奪人眼球地大鬧一場,就是為了劈這一下。佩德羅師傅僭越了游戲規則,他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參與者,所以游戲也要反過來報復這位無賴。此前不 久,堂吉訶德就對桑喬說過,木偶大師肯定和魔鬼做了交易,因為“那猴子只回答過去或眼前的事,魔鬼只有這點能耐”。騎士對于術士的懷疑延續到木偶戲里,他指出佩德羅師傅的錯誤:把教堂的鐘聲放進了摩爾人的清真寺里。希內斯—佩德羅一番辯解,更為我們鋪墊了后來堂吉訶德跳進去大殺四方:
“堂吉訶德先生,您別凈注意小事,別太認真了,事情一認真就不好辦了。您沒見經常演出的戲都是錯誤百出、荒唐可笑的嗎?演得還挺順當呢,不光贏得掌聲,還受到贊賞呢。小伙子,接著往下講,別停下來。不當之處,哪怕比陽光下的灰塵還多,只要能夠裝滿我的錢包,就照演不誤!”
堂吉訶德的回答很陰暗:“千真萬確。”佩德羅師傅已然化身為塞萬提斯文學上的勁敵,那位多產到不可思議而且大獲成功的詩人兼劇作家洛佩·德·維加。騎士隨后對紙板做成的種種幻象一通猛攻,此舉既是批判大眾品位,亦有更形而上的意味,展現了那種堂吉訶德式的,或者說通靈幻視者的意志。這種錯位的幽默又因為撒上了文學諷刺而更加可口,即便后面平靜下來的騎士為自己好心的大錯作出了經濟補償,并照例將此歸咎為邪惡的魔法師蒙蔽了他,整場戲的諷刺效果也絲毫沒有削弱。
要我重述一遍阿隆索·吉哈諾——他曾是堂吉訶德——最后的失敗、放棄騎士的身份、問心無愧地死去,我實在不忍心。桑喬·潘薩懇求他的朋友再站起來,繼續新的冒險,但好人阿隆索拒絕了。這一切因為米格爾·德·塞萬提斯在最后登場而獲得救贖:
“你還可以對他們說,堂吉訶德為我一人而生,我也為他付出了一生。他行動,我記錄,我二人已合而為一。讓托爾德西亞那個冒牌作家滾開吧,他膽大妄為,竟敢用胡亂削成的鴕羽劣筆,描述英勇騎士的豐功偉績。他才疏學淺,豈能擔此重任!你如與他偶遇,請你告訴他:‘讓堂吉訶德那疲憊不堪、早已腐朽了的尸骨,在墳墓中安安靜靜地休息吧。不要違反陰界的法規,將他拖出來,送回老卡斯蒂亞了,他確實正直挺挺地躺在墳墓里,不能再次出游,進行第三次冒險了。為了諷刺諸多游俠騎士的諸多荒誕行徑,兩次出游已經足夠了,并受到得知此事的國內外人士的喜愛和稱贊。’你如能對不懷好意的人加以好言相勸,也算是盡了一個基督徒的義務,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的初衷就是讓人們厭惡和唾棄那些胡編亂造、荒誕不經的騎士小說。我寫的關于堂吉訶德的真實故事,正在把這類讀物打翻在地,叫它們抬不起頭來。作家如愿以償,享受自己寫作結出的果實,我還是第一個呢。對此,我感到欣慰、自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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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與桑喬·潘薩
我在此感受到的悲傷,就像看到約翰·福斯塔夫爵士的永別。此生僅這一次,我要引用埃茲拉·龐德——他寫得最好的那首哀歌:
而悲傷,悲傷像雨。
PS:本文選自《生命的燦爛之書》第一章,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原文注釋從略。
原文作者/哈羅德·布魯姆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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