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憲輝
我專程前往煙臺蓬萊田橫山,是慕“齊王田橫”的盛名而來。田橫山位于蓬萊閣西側,這座海拔僅72米的小山,曾經是田橫危難時刻的兵營。
當我來到蓬萊海濱,海風攜著千年的故事,輕輕撩動我的衣角。蓬萊閣西側的田橫山,似歲月珍藏的明珠,靜靜隱匿在時光的角落。山腳下的石牌刻著舊稱“老北山”,卻因“田橫”王的大名而生輝,讓這座海拔僅72米的小山,比周圍的峰巒更顯厚重巍峨。
田橫山景點屬于蓬萊閣景區(qū)。海霧像一匹被揉皺的紗幔,將山巒籠罩得若隱若現(xiàn),風里裹著海濱咸澀的潮氣,混著松樹針葉的濃香,深吸一口,似能嘗到歷史的苦澀。
田橫山文化公園南大門前的一片開闊地,是田橫紀念廣場。站在這里北望,依次可見六根石柱、田橫寨遺址、廣場北側的公園南門和園內的田橫山。在寒季花木凋零之際,透過枝丫光禿的樹影縫隙,會看到山頂?shù)哪亲鹛餀M雕像。仔細傾聽,能隱約聽見山北的大海洶涌的風浪聲。
我穿過田橫廣場,走進廊式大門,正式步入田橫山公園,南門的木質架構上爬滿藤蔓,四根木柱支撐著橫梁,門楣上“田橫風骨”四個篆字古樸莊重,迎面是復刻徐悲鴻的畫作《田橫五百士》浮雕壁畫,此乃園內的核心起點景觀。畫中田橫身著齊袍、神情堅毅,五百義士或怒目圓睜、或目光炯炯、或拱手作別,體態(tài)、神情、風姿各異,但均栩栩如生。
壁畫前,幾位老人正對著壁畫低語,其中一位指著畫中自刎的義士說:“他們圖啥?圖的就是一個‘信’字,一個‘義’字。”老人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我心上,讓我忽然明白:忠義從來不是遙遠的傳說,而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精神密碼。
站在壁畫旁,田橫山近在眼前,青黛色的山勢不算陡峭,卻透著沉郁的厚重和滄桑。山間石階蜿蜒向上,像一條銀帶纏繞在山體上,偶爾有紅亭綠瓦飛檐從樹間探出,與遠處隱約可見的藍綠色海面相映合一。
拜謁過五百士浮雕壁畫,開始登山。我仿佛看見兩千多年前的英雄史詩,全都一章一節(jié)地寫在山坡上!我拾級逶迤而上,一頁一頁翻閱著、慕拜著。行至半山腰,見小路邊有一叢野菊從石縫探出頭,金黃的花瓣沾著晨露,在風中輕輕搖曳顫動。向導說,這花在島上叫“義士菊”,傳說田橫五百士殉節(jié)后,他們的墳頭便開滿了這種花,掐斷莖稈滲出的淡紅色汁液,像未干的血。再往前走,山路邊立著一塊不起眼的石碑:“田橫練兵處”。沒過多遠,見路邊的樹蔭間藏著一處甘泉,潭邊的石碑上刻著“忠義泉”三字。當年田橫與五百壯士在此駐扎,靠這股泉水餐飲解渴。
唐貞元十一年九月,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路經坐落于今河南首陽山的田橫墓時,曾寫下《祭田橫墓文》。后人為呼應“田橫忠義”的文化主題,在蓬萊田橫文化公園內增設了該文的刻石景觀,讓游客在實景中直觀地感受這份跨越兩千年的氣節(jié)推崇。“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這位“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家,在文中盛贊田橫“守義不辱”,說他的氣節(jié)“雖萬人而莫敢奪”。寥寥數(shù)語,道盡了對這份風骨的仰望。而司馬遷在《史記》里更是擲地有聲:“田橫之高節(jié),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時隔兩千年,這份評價依然厚重、余音繞梁!兩位大家一史一文,一剛一柔,卻同樣為忠骨立傳,足見真正的風骨,從來都能跨越時代、穿透時空、直擊人心。
史料里的田橫,原是齊國王族后裔。秦末亂世,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他隨兄長田儋于(山東)狄縣響應,舉兵反秦的大旗一豎,齊地萬千百姓紛紛歸附。田儋戰(zhàn)死后,他與兄長田榮接過帥旗,舉兵在城陽反擊楚軍收復失地,將齊國的火種重新點燃。楚漢相爭時,局勢如亂世棋局般變幻莫測,田橫曾因劉邦的使者“酈食其”的勸說,欲歸服劉邦,不料韓信突襲齊軍,他認為這是劉邦的背信棄義之舉,故而怒不可遏,憤而烹殺了說客酈食其。這份決絕藏著他對“信義”二字深入骨髓的執(zhí)拗。在田橫心中,信義重于生死,背叛者不可饒恕,這份氣節(jié)正是他人格魅力的核心。后來田橫兵敗,他寧死不屈,帶著五百壯士退守至這片山海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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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山頂,可見一尊田橫雕像巍然屹立。他身披齊式長袍,衣褶仿佛被風吹得仍在飄動,左手按劍,右手指向海平線上遠處的島影,眉頭微蹙、目光炯炯地望向遠方的大海。雕像下部的銘文,簡潔勾勒出他一生的重要歷程:“田橫,齊人也,秦末起兵,據(jù)齊地稱王。兵敗,率五百士退守海島。漢高帝召之,橫恥事二主,自刎而死。五百士聞之,皆殉節(jié)。”寥寥數(shù)語,道盡了一段悲壯傳奇。
不覺間來到園區(qū)的中軸線位置,這里安放的“齊王鼎”,鼎名呼應齊王田橫的身份。位居銅鼎一側的《孫子兵法》漢簡雕塑,鐫刻著《孫子兵法》摘句,巨型花崗巖上刻滿了兵法精要,“兵者,詭道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等字樣,在陽光下泛著肅穆的冷光。不知當年田橫屯兵時,是否在此推演過戰(zhàn)局?然而,他最終選擇的不是“詭道”,而是“義道”——以死護民,以節(jié)明志。“詭道”可贏一時之戰(zhàn),“義道”卻能傳頌千秋之名。田橫的選擇,讓他超越了亂世梟雄之矮、狹、小,成為精神上的王者。
田橫山,亦是渤海與黃海交匯的憑證。
來到“合海亭”,憑欄遠眺,洶涌的海面一望無際,眼前是一幅奇絕的畫卷:渤海在西側,鋪展著土黃色的波,黃海在東邊,翻涌著藍綠色的浪。兩道水色在海平線上驟然分界,像被誰用巨筆蘸了不同的墨色,劃了一筆一分為二。山巖上的兩海界碑高約三米,正面刻著“黃渤海分界碑”六個大字。只見左右兩色浪濤碰撞著翻卷著,濺起細碎的水花。秋高氣爽時節(jié),這分界線尤為明顯,我用心體驗著“一腳踏兩海”“一山分二水”的奇妙幻覺。
兩海涇渭分明,卻同歸一處。這壯麗神奇的界限,多像田橫心里的底線。守住底線,方能成就風骨;分清界限,才能明辨是非。
下山時,走的是西側的“田橫棧道”。棧道全長220米,高懸于懸崖絕壁之上,如一條凌空飛舞的絲帶,腳下是海浪拍打著礁石,頭頂是危巖峭壁,在空中棧道上,每走一步都讓人屏住呼吸、心生忐忑。正巧碰到幾位老人正在作畫。他們的畫板上,山是黛色的,海是碧色的,唯有田橫的雕像被涂成赭紅,像一團燃燒的火。
古往今來,多少仁人志士曾為這段故事動容:徐悲鴻耗時兩年創(chuàng)作的巨幅畫作《田橫五百士》,畫中義士們的眼神,至今仍在畫布上燃燒。田橫的故事提供了另一種價值坐標——有一種永恒,不是權勢與財富,而是堅守信念、舍生取義的精神。暮色漸濃,夜霧漸起,山影沉融入海,唯有那份穿越時空的忠義,把堅守二字,活成比山海日月更長久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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