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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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手拿一根鋼筋,從最初被村民誤解為“破壞者”,到三日后叩響深埋地下的石碑,這場尋碑之旅,不僅復原了一塊清代碑刻,更讓“儒醫”張松軒的醫者仁心與清代民間醫療的復雜圖景,重新走進了大眾視野。
消失古碑是怎樣找到的?
2017年8月的一天,壽光市孫家集街道高阜營子村,大白天的,有村民發現一個老頭拿著一根鋼筋在蔬菜大棚周圍轉悠,還不時地把鋼筋往地里插。這個舉動引起了村民的警覺——這人不是搞破壞的吧?幾個村民趕緊跑上前去,一看,竟然是村里的長輩張功然。
張功然,1946年生人,當過教師,干過文化站,2017年他受邀參編《孫家集街道志》,是村里公認的“文化人兒”。可他怎么會有這么怪異的舉動呢?
原來,因為編志需要歷史古跡方面的材料,這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我記得小時候在村東北角,青社驛道旁豎著一個碑,后來聽老人講,知道是一個‘大夫老爺’的碑。上世紀六十年代被推倒掩埋,1970年,我修路時又挖到,并記下了碑文,但是后來搬家,碑文弄丟了。”張功然對編志的同事們侃侃而談,同事們一聽這事“有鼻子有眼兒”,于是攛掇他再找一找。
但是原來豎碑的地方是條道,現在變成了一溜大棚,不能亂挖。于是,他想了一個辦法——用一根一米七八的鋼筋往地里插。
說干就干,可是第一天什么也沒找到。當天晚上,張功然召集周圍種地的村民,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縮小了目標范圍。
第二天,張功然滿懷希望,干勁十足,但是地已經不像第一天剛下過雨時濕潤了,所以增加了難度。他就拿著個礦泉水瓶,順著鋼筋往地里倒水,以減少阻力。盡管這樣,不一會,他兩只手還是磨起了幾個血泡。
第二天仍是無功而返。在回家的路上,張功然碰上了村民張作祥,兩人自然就說起了碑的事。張作祥一聽,說:“碑就在我原來種的地里,以前種地的時候,還用耬腿子刮到過呢。”張功然聽后,腰也不彎了,頭也不垂了,晚上也沒了睡意,整晚上都在尋思碑的大體位置。
第三天一大早,張功然就來到了張作詳所說的地方,每半米一試探,步步為營。眼看就要晌天了,張功然力氣也快用完了,心里打起了鼓:“是不是又搞錯地方了?”這樣一邊猶豫著,一邊探尋著,突然“咚”的一聲,再一探,又是“咚”的一聲,真像是春天里的一聲驚雷,碑的樣子立馬就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了。張功然長舒了一口氣,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到了下午,本來是約了人一同去挖。“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經不住這么折騰,但是幫忙的說有事,要稍微晚點。”張功然說,他卻等不及了,自己扛著锨就去了。
一鼓作氣,四锨下去,露出了碑的一角。張功然又順著碑角,整理出了一個碑沿,見上面刻著“自古稱良醫者,曰緩、曰和、曰華佗尚已,近世罕有其匹。”這一下子就喚起了他四十多年前的記憶。“這就是了!這就是了!”他自言自語道。第二天,村里找來挖掘機,把碑鏟到村中鍋爐房,存放了起來。
從碑文看何謂“儒醫”
此碑題名為“儒醫張公松軒紀行碑”。立碑時間為清光緒七年(1881年),碑高為188厘米,寬82厘米。正文楷書,字徑4厘米。碑體完整,文字清晰。撰寫碑文的人是壽光北潘曲村人、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舉人劉奇峰,他曾在昌邑鳳鳴書院、蒲臺(今屬濱州)縈蒲書院擔任講席,使文風大振,著有《松溪書屋文稿》。他曾說:“士窮當立志讀書,即饋貧糧也。”傳為一縣佳話。此碑,他以嚴謹的楷書,為后人勾勒出張松軒的“儒醫”形象。
據張功然介紹,張松軒即張鶴林,字松軒,是他們村張氏第十七氏祖。碑文記載:張松軒的祖父和父親兩代都是名醫,到他這里已經是三代行醫了,而他行醫特別注重一個“細”字。他診斷病癥時,能洞察病因癥結;他切脈問診時,會詳細分辨陰陽虛實;他開列藥方時,君臣佐使搭配分明;他配制藥物時,炮制過程精細妥當。務必做到藥方與病癥對癥,藥物服用后就能痊愈,因此救活了無數人。
比醫術更感人的是他高尚的醫德。每年前來求醫的人成千上萬,他始終有求必應。無論刮風下雨,不管路途遠近,也不管病人家境貧窮富裕,是否會有報酬,他都一概不問,一心只想著救人。昌樂有一位鄉紳,先送給他數十緡錢(即數十串銅錢,一般每串一千文)作為見面禮,被他嚴詞拒絕;山東淄博的一位大商人病愈后,酬以1000兩白銀和幾件珍貴的禮物,他僅收下禮物,分文不取。
除了碑文中記載的這兩件事,民間流傳的出診逸事更將他的醫者仁心具象化。清光緒某年初春,張松軒應邀前往鄰縣昌樂某村出診。他一早從高阜營子乘馬車出發,半晌午抵達村口。進村不遠,張松軒突然示意車夫停車,還沒等轎車停穩便跳下車,快步走向路邊一處大宅門前,從玩耍的孩童中抱起一名女童。女童頓時驚恐大哭、拼命掙扎。附近村民見狀嘩然,紛紛圍攏上去,有人怒斥,有人將要制止。此時女童臉上已經冒出了點點紅斑,渾身被汗水浸濕。片刻后,張松軒放下孩子,向圍上來的鄉鄰解釋:“這孩子兩眼突出、臉色黑紫,是麻疹內斂不能生出所致。再耽誤下去生死難料。經我一抱,驚恐之下疹隨汗出,如今已無大礙。”眾人聽后恍然大悟,女童的父親感激涕零,當即跪地叩謝:“感謝神醫救命之恩!”隨后取出數百銅錢執意酬謝,張松軒卻淡然擺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說罷轉身登車,繼續趕路出診。
“醫不三世,不服其藥”
值得探討的是,碑文一開始先批判了當時的醫療風氣,作者說那些“野醫者流”,大多行事魯莽、醫術低劣。他們把病人當作試驗品,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治療沒有效果,他們就把責任推給命運;僥幸治好了,就把功勞歸于自己。有的藏著秘方不肯傳授,有的索取報酬貪得無厭。隨后,碑文引出“醫不三世,不服其藥”的古訓,以說明張松軒三代行醫,為篤行君子,印證古訓所言。
“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出自《禮記·曲禮下》,原文記載為“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嘗之。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后世對“三世”有兩種核心釋義:其一,“三世”是指祖孫三代行醫,持此觀點的人認為,傳統中醫藥學需要長期的經驗積累,家族傳承才能保證醫術的穩定性。其二,“三世”是指通曉《黃帝針經》《神農本草》《素女脈訣》三部醫學經典。持此觀點的人反駁,家族傳承也會碰到庸才,難道就因為他是三代傳承就可以放心喝藥嗎?
兩種說法各有道理,但在清代甚至整個封建社會,“祖孫三代行醫”的釋義流傳更廣且深入人心,普通民眾更是以此為尋醫問診的參考標準,所以碑文作者也采用了這種釋義。
清代民間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評價標準呢?據相關研究,清代醫療呈現出“宮廷規范,民間混亂”的兩極分化局面。宮廷有專門的太醫院負責皇室醫療,醫生選拔要經過嚴格考核,必須精通醫書典籍,御藥的配制和使用也有一套嚴苛流程,甚至還引入了西洋醫術和藥品,整體醫療水平在當時是最高的;但民間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清代地方雖有醫學官,由“所轄有司遴諳醫理者”擔任,但無管理醫療市場、醫療執業的權限。民間醫者不用經過正規培訓,醫學知識大多靠家族代代相傳或者師傅帶徒弟,沒有統一的學習標準,這就導致民間醫療亂象層出不窮。
在這種制度漏洞下,很多沒真本事的人都敢隨便開館行醫:科舉落榜的文人、藥店的學徒,只要記幾個偏方、懂點皮毛,就敢給人看病開藥。就像《客窗閑話》里記載的吳某,誤把砒霜當成痧藥賣給別人,沒想到患者常年接觸微量砒霜有了抗毒性,居然僥幸“治好”了病;還有《紅樓夢》里的庸醫胡君榮,把尤二姐的孕期不適誤診為瘀血,開了猛藥直接導致她流產身亡。
除此之外,民間藥材質量也沒保障,小藥鋪常以次充好,用普通草根冒充人參,甚至售賣變質藥材;偏遠地區的百姓根本買不到正經藥材,生病只能靠挖野菜、用土方子自救。更讓人無奈的是,巫醫和祝由術還特別流行,比如馬道婆靠著畫符念咒給寶玉、王熙鳳“治病”,不僅沒效果,反而讓兩人病情加重。再加上老百姓不懂基本的醫學常識,就算遇到誤診害命的情況,也不知道該怎么維權,大多只能自認倒霉。
在這種醫療亂象之下,普通百姓難以判斷一個醫者是否真的通曉三部醫學經典;而三代行醫的傳承脈絡清晰可見,且醫學世家往往重視家族榮譽,更易獲得民眾信任——這正是祖孫三代行醫成為清代民間尋醫標準的核心原因。
欄目策劃/編輯 馬純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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