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這本書里談到了他學習刻印不久,初出山村在長沙與丁拔貢遭遇的一段往事。那是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己亥),37歲的齊白石書畫刻印在湘潭縣已小有名氣,經張仲飏介紹,齊白石拜王闿運(湘綺)為師之后,聲譽陡增,一些地方紳士和知識階層人士均請他刻印或作畫。經黎鐵安引薦介紹,齊白石去長沙為茶陵著名紳士譚氏三兄弟刻收藏印章。當時的長沙省城,人文薈萃,形成了一個一個的文化圈子,文壇藝苑,學術氣氛濃厚,要到長沙來唱個角色,確不容易,素有進取心的齊白石自信地來到了長沙。譚氏三兄弟,即老大譚延闿(組安)、老二譚恩闿(組庚)、老三譚澤闿(組同,號瓶齋),其父譚鐘麟曾任閩浙總督和兩廣總督,為功名赫赫的一品大官。
齊白石為譚氏三兄弟刻了10多方印章,都是學丁敬、黃易的風格,用切刀法刻印,平穩樸實,循規人矩。這時,齊白石卻遇上一位"丁拔貢"叫丁可鈞的人,自稱是金石家,指斥齊白石的刀法太"嫡"(<<白石老人自述>>作"嫡",應為"嫡",即"懶"字,"怠懈"之意。湘潭方言讀音lai,為"疲軟無力"之意),還說"壞話"點評了一通。當時有一定影響和身份的丁拔貢說的這些話,對于雖有癖好但并未深究篆刻之道的譚氏三兄弟來說,自然信以為真,乃至將齊白石所刻之印磨掉而轉請丁可鈞重刻。齊白石聞此消息,心里很難過,作為一個藝術家,作品得不到別人欣賞而被磨掉是一種不幸和羞恥。齊白石心想:我和丁可鈞,都是摹仿丁龍泓(丁敬)、黃小松(黃易)兩家的,走的是同一條路,難道說,他刻的對,我就不對了么?究竟誰對誰不對,懂得此道的人自有公論,我又何必跟他計較,也就付之一笑而已。于是對這件事也就付之一笑。話雖這么說,其實齊白石在與丁拔貢的這次遭遇中,鑒于他當時的處境,對于譚氏三兄弟和丁拔貢的言行,他畢竟無可奈何,但內心深處受到的沖擊還是非常大的,這種沖擊潛伏變成反作用力,更加激發了他對藝術的矻矻追求。
關于丁可鈞其人其藝,<<白石老人自述>>中沒有太多述及,相關信息也少。筆者經查書索隱,終于弄清了一些情況。丁可鈞,字石渠,一作石琚(或作石璩,一字思劬)、師璩、小鈍,又字鈍丁,別署小鈍丁、曲園散人、虎溪生、師遽、蠖庵,湖南沅陵人。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丁酉)拔貢,工篆隸,兼長治印。早年從同縣鄔大宗(字翰城)等學篆刻,后受知于吳大徵(字清卿,號恒軒,又號憲齋)、譚祖安,為吳大微所激賞,刊有<<饋石齋印譜>>。
![]()
圖2.丁可鈞刊印四方·齊白石書畫院院長齊良芷弟子湯發周供圖
丁可鈞批評了齊白石,但他的刻印水平又如何呢?且看看他的作品。(圖2)從印蛻看。我們不用為古賢諱,丁可鈞確是師法西泠八家特別是丁敬、黃易風格且有很深的功力。他的印刻得沉雄渾厚,樸茂凝重,得漢印之神氣,平實古樸。朱文擬古璽,亦高古可觀。總之,丁可鈞的印刻得不俗,有一股書卷、金石氣,所以他得到吳大微的激賞,以"小鈍丁"自謂。并非妄言。他直指齊白石的印刻得太"嫡"等,也許正是由干他的白信和直爽,加上幾分"文人相輕"和對于木匠出身、初到省城的齊白石有些以勢利眼光相看罷了。
可惜當時齊白石為譚氏三兄弟所刻的10多方印均已磨掉(據收藏界人士說,這批磨后的印石尚有部分存在湘潭,其邊款仍可辨認),我們連拓片也無法看到了,但我們可以從齊白石同一時期的印章作品中看出他當時的水平。(圖3)
![]()
圖3.齊白石37歲篆刻作品兩方·齊白石書畫院院長齊良芷弟子湯發周供圖
從這兩印看,齊白石當時摹擬的是西泠派丁、黃的切刀法,守法規矩,布局勻稱平穩,但其構圖缺少變化,線條有些臃腫疲沓,神采亦較差。可以想見,齊白石當時就范于摹擬,自己處于被動從屬地位,因而兩印均有弱的感覺。邊款刻得也不熟練,結字渙散,刀法亦弱。整印亦屬刻意之作。當然,這是一個從事藝術學習的必然過程,我們無須苛求。如果比較丁可鈞的印,再聯想到丁可鈞對齊白石的"刀法太嫡"的批評,也就覺得并不過分了。
這次遭遇對齊白石的刺激太大了,他雖表面上"一笑了之",但心里卻沒齒不忘。一種雪恥的志氣激發了他對篆刻藝術的拼命追求,他終于爭了這一口氣,也許這次事件的震波還可以遠遠地對他60歲左右的篆刻變法、形成自家面目的思維過程產生某些催化作用。此后10余年,即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庚子)至1910年(宣統二年庚戌),齊白石完成了影響他藝術道路的"五出五歸",既開闊了胸襟,又扎扎實實地在傳統文化中下了大功夫。加之他所結識的文人圈,對他也產生了強烈的熏陶濡染作用。他的詩書畫印乃至作文,都有了相當大的進步。
這10年中,齊白石在篆刻方面主攻趙之謙一派,并吸收了漢印的精華,無論書法、章法、刀法,都因深人傳統而顯得成熟起來。
1910年,齊白石48歲。茶陵譚氏兄弟藏有<<二金蝶堂印譜>>,他們也漸漸諳知印中三昧了,又請齊白石重新為之刻收藏印。這年冬天,齊白石于譚延闿家獲觀<<二金蝶堂印譜>>,墨鉤其最心佩者,是為第二次鉤摹此印譜。齊白石這回可是駕輕就熟了,譚氏兄弟也成為了他的知音。
下面我們來看齊白石這一兩年間的印作。
![]()
(圖4)齊白石47歲刻印一方·齊白石書畫院院長齊良芷弟子湯發周供圖
![]()
圖5.齊白石為譚氏兄弟刻的一方"茶陵譚氏賜書樓世藏鼎籍金石文字印"·齊白石書畫院院長齊良芷弟子湯發周供圖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為譚氏兄弟刻的一方"茶陵譚氏賜書樓世藏鼎籍金石文字印"(圖5)的邊款,齊白石特地記述了這段往事:"庚子前,黎鐵安代譚無畏兄弟索篆刻于余十有余印,丁拔貢者以為刀法太爛,譚子遂磨去之。是時,余正摹龍泓、秋庵,與丁同宗匠,未知孰是非也。黎鯨公亦師丁、黃,刀法秀雅,余始師之,終未能到。然鯨公未嘗見誹薄,蓋知余之純任自然,不敢妄作高古。今人知鯨公者亦稀,正以不假漢人臼耳。庚戌冬,余承汪無咎來長沙,譚子皆能刻印。無想人趙撝叔之室矣,復喜余篆刻,為刊此石以酬知己。王湘綺近用印亦余舊刊。余舊句云:'姓名人識鬢成絲',今日更傷老眼昏眊,不復能工刻已。弟齊璜并記。咎下落'約'字,無想補記。"
此時期齊白石所刻之印對于藝術表現手法的整體效果已有把握,刀法穩健有變化,結字勻稱均衡,得到<<二金蝶堂印譜>>的神采而又吸收了漢印的樸實渾厚,空靈富麗,明快典雅,使人想起他的工筆仕女畫。印章中顯露出一股潛在的藝術契機,好似"千紅萬紫安排定,只待春雷第一聲"了。果然,到了55歲(丁已年)以后,當他在結字中參入<<天發神讖碑>>和<<三公山碑>>的書法,結合自己慣使的、青少年時代雕花木工活所特有的腕力和氣度,他的印章風格徑直漸漸遠離群體,創開新派。(圖6)
![]()
圖6.齊白石55歲刊印兩方·齊白石書畫院院長齊良芷弟子湯發周供圖
人生聚散,本也無常。再說丁可鈞,有意無意點評了齊白石一通后,他也未必將此事長放心中。第二年,也就是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皇帝逃避西安,丁可鈞被調隨鑾西行。事后,清廷并未授予他官職,他只好回故鄉湖南鬻藝自給以終。至于他后來是否看到齊白石的"衰年變法"和創新之作,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筆者認為在研究齊白石篆刻藝術風格形成的過程時,我們不能不知道丁可鈞其人其藝,也不能不知道丁、齊的這次遭遇對齊白石藝術事業的發展所產生的潛在作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