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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寒窗苦讀到金榜題名,李建泰用了十余年;從國子監祭酒的清要閑職,到躋身帝國決策核心,他僅用了半年。天啟五年(1625年)的進士,長期擔任國子監“校長”,卻在崇禎十五年(1643年)五月起,如坐火箭般青云直上,先任吏部右侍郎,十一月便加東閣大學士。這異乎尋常的升遷速度,背后并非因其才德超群,而是崇禎皇帝在末世危機中,于茫茫臣工里,為他量身定制了一個角色。
崇禎十七年(1644年)初,大順軍已建國改元,自西安誓師東進,勢如破竹。李自成甚至致信崇禎,以“永昌元年”署名,約定決戰之期。紫禁城暖閣內的御前會議,氣氛壓抑得如同殿外的寒冬。崇禎帝環視群臣,語帶哽咽:
朕非亡國之君,事事皆亡國之象……朕愿督師,親決一戰,身死沙場無所恨,但死不瞑目耳。
言罷涕淚俱下。首輔陳演等重臣依序跪請代帝出征,這本是王朝危機時刻必要的政治表態,崇禎卻一一駁回。直至輪到李建泰出列請纓,皇帝眼中才閃過一絲亮色,欣然允準。
李建泰此刻方恍然大悟。皇帝相中的,既非他的韜略,也非他的忠心,而是他的兩樣優勢:
其一,他是山西曲沃的巨富,家資鉅萬;
其二,大順軍正撲向山西,他的家園首當其沖。國庫早已空空如也,皇帝指望他能“破家紓難”,用私財組織一支勤王之師;而他為了保衛桑梓田產,似乎也理應激發出死戰的決心。
李建泰騎虎難下,只得擺出義形于色的姿態:
臣家曲沃,愿出私財餉軍,不煩官帑,請提師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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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六日,一場末世罕見的盛大典禮在正陽門上演。崇禎帝祭告太廟,設宴餞行,文武官員分列十八席。皇帝本人親執祭天之爵,連敬李建泰三杯,言辭懇切:
卿即朕,朕即卿,朕與卿無兩身,凡事以便宜行,先發后聞。
隨后,一份《欽賜督輔手敕》被鄭重交付,賦予李建泰空前的權力——手握尚方劍,可對督撫總兵等大員先斬后奏,“一切調度賞罰,俱不中制”。一朵純金打造的金花佩戴胸前,一千五百名京營精銳隨行,連精通火器的傳教士湯若望也被特遣輔佐。禮遇之隆,規格之高,崇禎朝無出其右。李建泰感泣流涕,誓言以死相報。皇帝立于城門,目送這支承載著最后希望的隊伍迤邐西去。
然而,盛大的開場,往往是潰散的先聲。這出“代帝親征”的大戲,一旦離開京城這個舞臺,便立刻在現實面前露出了荒誕的原形。
出征隊伍剛離京畿,軍心便開始瓦解,一千五百人很快逃亡過半。他們遭遇的,是一個民心已然背離的世界。行至一處縣邑,從者饑渴求食,鄉民冷眼相問:“你是大明的官,還是大順的官?”
李建泰的隨從只得謊稱大順,方才換來一頓飽餐。
李至一縣,縣人漫視不為禮。李從者饑,求食。縣人曰:‘汝官為大明乎?為大順乎?’詭對曰:‘大順。’乃為設食甚豐,飽餐而去。
這極具諷刺的一幕,徹底戳破了朝廷在北方統治的合法性外殼。抵達距京僅二百里的定興縣時,李建泰欲入城休整,卻見城門緊閉。縣令與百姓都很有經驗,這樣一支缺糧少餉官軍入城,全城都會遭殃?李建泰惱羞成怒,竟下令攻城,破城后鞭笞長官。
代天子出征的統帥,此時形同流寇。
當得知大順軍劉芳亮部正向東疾進時,李建泰的勇氣瞬間蒸發。他掉轉方向,向北鼠竄。途經廣宗縣,再次要求入城躲避,被知縣李弘基率民堅決拒絕。李建泰故技重施,攻破城池。城破后,鄉紳王佐當面質問:
閣部受命南征逆闖,賜尚方劍、斗牛服,推轂目送,圣眷至渥。今賊從西南來,正宜迎敵一戰,滅此朝食,上報國恩。奈何望風披靡,避賊北遁,陷城焚劫耶?
這番擲地有聲的質問,撕下了李建泰所有冠冕堂皇的偽裝。他的回應是暴怒,是將王佐處斬,而他手下的兵將也如同城里官員、百姓所認知的那樣——將廣宗縣洗劫一空。
官帑民舍搶劫一空。
朝廷的督師,成了家鄉土地上的劫掠者。
隊伍一路潰逃,士卒星散,最終李建泰只帶著數百親兵和殘余餉銀,倉皇躲入保定城。他甚至不敢再北返北京面圣,只給崇禎帝送去一封書信,大意是形勢已不可為,勸皇帝速謀南遷。不久,大順軍兵臨保定,李建泰被俘。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位奉命“代朕親征”、討伐“流寇”的大學士,出征以來未收復一寸失地,未與大順軍主力有過一次像樣的接戰,卻為明朝“攻下”了兩座城池:定興與廣宗,兩座本應屬于他保衛的城池。
紫禁城中的崇禎皇帝,仍在焦急地等待著李建泰的消息,對其寄予著不切實際的厚望。
當混亂中傳來“李建泰已在真定殉國”的流言時,崇禎急召兵部尚書張縉彥詢問。
張縉彥回答:“臣未得塘報。”
崇禎怒斥:“朕都知道了,卿尚不知耶?何不派人偵察?”
張縉彥的回答,道出了帝國末路最真實的窘迫:“偵騎需工食,臣部無錢,派不出。”
即便有錢可派,偵察兵也多有去無回——對他們而言,這恰是投向新主的最佳時機。
一場以隆重儀式開幕的救亡圖存,終以一場無聲的潰散與投降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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