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蘇軾參加了由歐陽修擔任主考官的省試(省試:唐宋時期由尚書省禮部主持的中央一級科舉考試,類似于今天的全國高考),其作品《刑賞忠厚之至論》被歐陽修稱贊有“孟軻之風”,本擬把該文定為第一名,由于猜想此文可能是其門生曾鞏所寫,出于避嫌,忍痛將其降為第二。
當年三月,蘇軾又參加了由宋仁宗親自主持的殿試,成績位列乙科,被賜進士出身。雖然殿試排名蘇軾并非狀元,但其與弟弟蘇轍的策論依然深深打動了宋仁宗,看完二人試卷仁宗忙不迭回到后宮對曹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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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同時打動文壇領袖與皇帝,足見剛剛嶄露頭角的蘇軾文章才華之高。
時光流轉,科舉制度到明清時期發生重大轉變,八股文成了科考的核心文體,也因此出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評價聲音,偏有老學究認為蘇軾文章寫得不好,理由是“不合八股規范”。
清朝老學究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若以明清八股文標準衡量,蘇軾那篇曾高居省試第二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的確算不上一篇合格的八股文,更遑論優秀。
今天說說八股文。
什么是八股文?為什么現代人一說到八股文就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僵化”“扼殺人才”這類字眼?
所謂“八股文”,乃明清科舉考試的專用文體,因文章分為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而得名。除此之外,八股文在內容上要求必須以儒家“四書五經”為依據,代圣賢立言,不得有個人見解;句式、字數亦有嚴格限定。
破題,即開篇用兩句話點明題目要義,但不可直接引用題字,需簡潔點出主旨,為文章總起;
承題,即承接破題之意,通常用三四句話進一步闡明題意;
起講,即開始代圣人立言,闡述題目的核心道理;
入手,即正式議論之前用一兩句話引出下文;
起股,即正式進入議論段落,到這個時候,文章才開始表達一點作者自己對圣言的理解;
中股,屬于全篇核心段落,內容要深刻闡發題旨,是全文的議論重心。
后股與束股,即承接中股的論點進一步補充論述,并對全文論述進行收束總結,以做到首尾呼應。
八股文的結構,就像一個兩頭尖、中間鼓的紡錠。
如何評價八股文呢?所謂“存在即合理”,八股文存在了400多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積極的一面:使科舉考試的評判標準具有可操作性,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考試的公平性,同時訓練了士子們的邏輯思辨與文字駕馭能力;消極的一面:內容和形式均過于僵化,嚴重束縛了士子的獨立思考能力,以此選拔的官員多不具備經世致用才干。
為什么明朝科舉要推行八股文體呢?除固定文體格式及答題規范能減少閱卷官的主觀判斷偏差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出于統一士子思想,八股文限定以程朱理學對“四書五經”的注解為標準答案,杜絕異端思想的傳播,以此實現讀書人思想同質化,對政權穩固有利。
其實,八股文在“議論說理”功能上與今天我們常說的議論文有相似之處,只是它對文章格式的規范過于嚴苛且不得突破。“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其實可以歸結為“起、承、轉、合”,這不正是中學語文老師一再給我們強調的嗎?八股文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就是它對讀書人邏輯思辨與文字駕馭能力的專業訓練,你發現沒有:明清的官員,且不說他能力及政績如何,都能寫一手比較像樣的文章卻是事實,而這正得益于八股文的嚴格訓練;今天,不少官員寫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正是因為缺乏這樣的訓練。
八股文的問題主要出在內容上,必須以儒家“四書五經”為依據,必須鸚鵡學舌一樣地闡釋古代圣賢的言論,完全不許發揮個人獨立見解,這才是八股文最為后世所詬病的。
所有的文章詩詞都有一個形式與內容關系的問題,形式要有,但形式不能大于內容,更不能傷害內容,我們對八股文的著眼點不能只盯著形式不放。比如,律詩就有嚴格的要求,句數固定、押韻規范、平仄協調、對仗工整,否則不成其為律詩。宋詞也一樣,為什么會有詞牌名?詞牌名就是用來限定句數、字數、平仄、押韻、對仗及句式節奏的,每個詞牌都對應一套固定的格律模板,不同詞牌的句數、每句字數都有明確規定,不能隨意增減,比如《如夢令》33字、7句,《沁園春》114字、14句,《卜算子》上下闋各22字、4句,等等。如果不遵守這些規則,就不是宋詞。
所以,我們不能一棒子打死八股文,就像不能因為有人拿刀殺了人就禁刀一樣。
比如,就有人用八股文體寫出了像樣的文章,明萬歷二十六年殿試狀元趙秉忠的《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全卷2460字,以“實政+實心”立論,結構嚴謹、切中時務,堪稱八股文范文。明正德六年狀元楊慎的《殿試對策》,熔仁政、實效、權變于一爐,縱論文武兵農制度演變,兼具理論深度與現實觀照。清光緒二十九年狀元張謇的《殿試對策》,聚焦國計民生與實業救國,既符合傳統義理又有近代視野。
再想想,我們今天的高考命題作文是可以天馬行空隨便寫的嗎?也不是,所以完全否定八股文是不對的。
重新回到文章標題,《刑賞忠厚之至論》無論文章的思想深度、邏輯嚴謹性與文辭功底,都堪稱宋代科舉策論的典范,其治國施政應秉持“忠厚”原則,刑罰要力求寬緩、賞罰要注重仁德,以仁愛之心對待百姓的核心論點,可謂切中治國要義,引經據典與說理思辨結合得非常好。但是,若以八股文的標準評判此文,則完全不符合要求。
首先,該文無八股對仗結構,全文為自由的論說文體例,沒有破題、承題的固定開篇,更無起股、中股等對仗段落的硬性安排,行文隨論點自然鋪展。
其次,命題與義理不拘泥,文章雖援引經義,卻不局限于“四書五經”單一文本,還融合了《尚書》《詩經》《春秋》等多經典內容,且立論基于蘇軾對“忠厚治國”的獨立思考,并非照搬程朱注解。
第三,文風兼具才情與思想,文中“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的表述,是蘇軾為佐證觀點的虛構,這種跳出經典注疏的寫法,在八股文體中是絕不可出現的。
所以,假如蘇軾起死回生參加明清科考,估計第一輪就得淘汰出局,并永無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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