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確理解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融合

近期，網上出現所謂“1644史觀”“悼明論”等話題，一些自媒體通過片面截取和解釋歷史素材，將造成歷史劫難的原因導向明清易代所造成的所謂“華夏文明的中斷”上，并以此全盤否定元清等朝代在中華民族發展進程中所起到的作用。這種主觀引導不符合中國歷史發展的客觀事實，存在明顯的基礎性錯誤。

中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偉大國家，其歷史發展進程具有獨特性和連續性。將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觀念簡單套用于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迭是不恰當的，因為它忽視了中華文明發展的內在邏輯和歷史背景。明清時期作為中國歷史上的重要階段，其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都是在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應當用歷史的眼光去理解和分析。

中文語境中的“民族”一詞，對應英文中的nation。這一概念與17 世紀出現于西歐的“民族主義”和“民族自決”政治運動相聯系，并于晚清時期傳入中國。而在東亞大陸數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很早就形成了以中華傳統文化為紐帶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共同體。黃河與長江流域的中原地區始終是這一共同體的核心區域。在中原與周邊群體之間雖然有“華夷之辨”和各種沖突，但更多的是經濟貿易、文化交流和血緣融合。“華夷之辨”的核心是社會倫理與文化的分野，二者共同構成了中華傳統中的“天下”體系。盡管各群體在族源、語言、經濟方式、風俗習慣等方面存在差異，但這些差異更多是文化意義上的，而非現代民族主義意義上的血緣、地緣或語言標準。各群體經過長期的政治整合、經濟往來、文化交融與血緣互通，早已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格局。這與亨廷頓在《文化沖突論》中所表述的彼此文化隔絕、利益沖突的群體觀全然不同。

值得關注的是，歐美學者論述歐洲歷史上的群體時，大多使用people而非nation。例如費正清在《美國與中國》中談及中國歷史上的蒙古人、鮮卑人時，使用的便是people一詞，然而一些中譯本將其譯為“民族”。今天我們討論中國歷史上的各個群體時，決不能簡單地直接套用源自西方的現代術語。若在核心概念上產生混淆，很容易使國內民眾將“蒙古”“滿洲”等前現代群體誤讀為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今天我們要理解中華歷史上的族群關系，就必須基于史書的記述，并回歸具體的歷史語境。

費孝通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指出，自秦代以來，生活在東亞大陸上的各群體在不斷交往與互動中逐步凝聚，通過持續的貿易、遷徙、戰爭、和親等形式的互動，推動著這個共同體的發展。歷史上，各族群之間的邊界是柔性、動態且可相互滲透的，“茶馬互市”“馬絹貿易”等頻繁的經濟往來，表明農耕、游牧、漁獵等不同生產方式的群體之間存在高度的經濟互補性與相互依賴，這正是推動族群融合的內在動力。

事實證明，中華各族幾千年來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與西方觀念中清晰固化的現代“民族”邊界定義截然不同。習近平總書記在肯定“多元一體”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我們講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體包含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離不開多元，多元也離不開一體，一體是主線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動力，兩者辯證統一。”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的政治、經濟與文化融合始終是發展的主流和大勢所趨，并在近代共同抵抗外來侵略的過程中升華為自覺的政治實體。這是我們正確理解中華民族演化歷史的基本點和出發點。

在對中華文明特質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演變脈絡有一定了解后，“1644史觀”等說法的認識偏差便一目了然。起源于東北的女真—后金部落，曾是明代邊疆治理體系中建州衛的下屬部分。早在入關前，東北地區就已開啟了文化交融的進程，在行政制度、法律等方面“承襲”內地法規。在順治五年（1648），清朝下轄八旗男丁共有34.7萬人，其中滿洲男丁5.5萬人，蒙古男丁2.9萬人，漢人男丁26.3萬人。漢人占八旗兵員總數的3/4，是清軍的主體部分。滿漢之間懸殊的人口比例，導致清朝入關前后滿人受到中原文化全面和深刻的影響。尤其清朝在入關后，全面繼承中華主流政治文化與法律制度，尊孔崇儒、開科取士、修撰《明史》，并把接續中國正統王朝作為自身定位，拓展并鞏固了現代中國疆域的基本格局。清代的兩百多年，是中華各民族在政治、經濟、文化各層面深度融合的時期。因此，所謂“滿清是外來政權”的觀點完全站不住腳。而“新清史”“元清非中國論”等解讀，本質上是西方學者從西方的現代“民族”理論與西方殖民擴張時期的思維定式出發，強行套用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客觀上是在解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整體性。

早在晚清時期，日本學界就曾提出“滿蒙非中國論”“中國本部”等說法，將“中國”疆域僅僅局限于漢人聚居區，把滿洲、蒙古、西藏等地居民歸類為其他“民族”。為了促使清朝崩潰，日本人極力煽動漢人中激進的“仇滿”情緒，然后再利用所謂的“滿洲國”來瓦解中國。這種視角既誤導國際讀者，也不利于國內民眾形成正確的歷史認知。可以說，挑動中華民族內部隔閡與矛盾，是外部勢力從古至今試圖分化中國的一貫手法。今天網絡環境中各種分裂言論沉渣泛起，值得各界警惕。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民族是有著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偉大民族。我國各民族共同開拓了祖國的遼闊疆域，共同締造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共同書寫了輝煌的中國歷史，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共同培育了偉大的民族精神。”今天，我們應當更加深入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數千年來的形成與凝聚歷程，具備更開闊的歷史視野。歷史上東亞大陸各族群之間的交流融合，從來不是單向的“同化”，而是雙向乃至多向的“整合”，是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群在政治共存、經濟發展與文化調適中相互塑造的必然結果。

要樹立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就必須從“多元一體”的動態歷程中認識中國。任何試圖以單一來源、靜態割裂、排他對立的現代民族主義框架來切割中國歷史的做法，都不符合歷史事實，將危害民族團結與國家統一。中華民族的歷史是由中華各族共同譜寫的，統一與融合是中華文明的內在基因。正確理解民族融合發展的歷史，就是駁斥分裂言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維護國家統一與領土完整的重要歷史與思想理論的根基。（作者是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