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
轉自:中國軍網
雄奇的祁連山,橫亙河西走廊。它的巖層里藏著絲路駝鈴的回響,溝壑間刻著千年文明的脈絡。
89年前的冬天,西路軍將士浴血河西,鮮血染紅了風雪祁連的草木山石;56年前的冬天,人民解放軍晝夜趕工,在凍土上筑起營房……這條山脈的肌理,與人民軍隊的熱血緊密相融。
今天,當繁華與過往隔空對話,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山河巨變,更是血脈傳承。那融入山脈的英雄魂,是這片土地最厚重的底色,也是我們走向未來的力量之源。
——編 者
跨越祁連
■鄒 冰
在祁連山下的茫茫戈壁灘上,一尊鐵鑄的少年雕塑伸手擺臂,大步流星。雕像以“跨越祁連”命名,和不遠處的“大地之子”遙相呼應——孩童耳貼無垠戈壁大漠,傾聽大地的聲音,而朝氣蓬勃的少年,行走在祁連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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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風骨圖(中國畫,中國美術館藏) 程大利 作
一
火車攀上烏鞘嶺,黛色的祁連山矗立在藍天白云下,顯得消瘦貧瘠。這座北方的山,遠看蒼涼,卻有沙漠邊緣難得一見的生機景象。
有人說,看不懂一座山,不配在這座山下生活。在祁連山人的眼里,祁連山是一座神山、一座寶山、一座英雄之山。
數億年前,歐亞板塊因印度次大陸板塊的撞擊而緩慢隆起,形成地球上最高、最龐大的地質構造體系——青藏高原。東端的黃河谷地與秦嶺、六盤山相連,逐漸隆起,形成一條斷塊山。這條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弧形山脈,就是祁連山。
祁連山距離西安并不遠。她緊緊拽住黃土高原的一條臂膀,用綿延的山嶺阻擋住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侵襲,也阻止著內蒙古高原的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向南推進。祁連山的南面是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脈、秦嶺、太行山合力把太平洋向西的暖濕氣流擋在祁連山外,常年的冷空氣造就祁連山頂的超級冰川,也為貧瘠的河西走廊帶來滋養。
祁連山,是實現信念之地。漢武大帝在這里把華夏版圖改寫,張騫從這里西出南歸,19歲的霍去病飲馬瀚海,稱霸河西走廊……這些歷史中的英雄,在祁連山下實現抱負。還有那個從涼州城出逃、在敦煌弱水河邊回頭的玄奘,面對前方的沙漠無人區,義無反顧。元代藏傳佛教高僧八思巴大師,也是從這里開啟蒙古國師之旅;藏蒙兩族在這里達成息戰合約,成就涼州會談。民族英雄左宗棠,抬棺西出嘉峪關,從這里開啟收復新疆的漫漫征途……
祁連山是一座英雄之山。
那一年,朔風陣陣、滴水成冰。從烏鞘嶺踏上河西走廊的西路紅軍,在哈氣凝霜的寒風里,腳穿草鞋、身著單衣,與數倍于己的敵人相遇。他們在此浴血奮戰兩個多月,鮮血染紅了祁連山的山石與草木。
雪山高聳,關山橫斷,久遠的涼州詞依舊在歷史中回蕩;大漠孤煙,平沙秋燕,月牙泉仍映照著星河寰宇;金戈鐵馬,氣吞河山,雄渾的嘉峪關依然是城池之巔……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西出陽關,故人漸遠,春風終會光顧玉門關。
二
自從人類開始認識祁連山,就和這座山產生了聯系,建立了感情。祁連山是有靈性的。著名的冰溝景區里的巖石知道,這座山將千百年的風雨剝蝕成姿態萬千的形狀,來紀念祁連山曾遇見的那些人。你看,那些站立在山谷里的巖石,像不像絲綢之路的駝隊?像不像馳馬飛奔的大漢軍隊?像不像玄奘西去求取真經的背影?
祁連山從不荒涼。夏日,祁連山頂白雪皚皚,山麓草木茂盛。清人梁份在《秦邊紀略》中說:“其草之茂為塞外絕無,內地僅有。”藏族史詩《格薩爾》中說,這片草原是“黃金蓮花草原”。
在焉支山下(祁連山的分支),祁連山用高大的身軀,遮擋住青藏高原的寒風,讓這片土地綠草如茵。草原為戰馬而生。因此,那些耐力極強、橫掃匈奴的蒙古馬在此繁衍。祁連山養育的馬,是驃騎將軍霍去病胯下的良駒,是部隊騎兵的座駕,是馱炮、馱槍的主力軍。
“良馬不念秣,烈士不茍營。所愿除國難,再逢天下平。”(唐代張籍《西州》)站在山丹軍馬場,一輪紅日在我眼前升起。那天,天還沒亮,風停了,沙歇了,戈壁灘一片安靜。我騎馬去臨澤縣倪家營子的部隊。
打馬疾馳間,夜幕快速往我身后遁去,曠野里沒有聲音,只有馬蹄敲擊地面的清脆響聲,這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戈壁灘傳得很遠。突然,前方出現一道亮光,我讓馬兒慢下來,看到光亮在天際線如卷軸一般慢慢展開。不一會兒,那亮光刺向天空,一抹紅色出現了。我看著祁連山被它慢慢染紅,山頂的積雪也被鑲上了金邊,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動。
我記起1985年那個夏日,我們部隊精簡整編,軍馬騾退出野戰部隊。那些從山丹軍馬場而來的良駒,被騎兵從馬廄牽出來列隊站在連部門前。軍馬們不知道是分別,以為要執行任務,個個精神煥發。連長宣讀軍馬履歷:“01號軍馬,出生于1978年,出生地山丹軍馬場,個性張揚,榮立三等功一次、嘉獎四次。02號軍馬,出生于1979年,出生地山丹軍馬場,個性沉穩,獲得嘉獎三次……”
連長讀完,又宣讀撤銷軍馬的命令。爾后,那些年輕的軍馬被送往祁連山那邊的青海大草原,它們將成為草原騎兵的一員。而年齡大的,則移交地方,解甲歸田。軍馬到達火車站后,開始察覺出不一樣的氛圍。它們馬蹄刨地,鐵掌幾乎刨出火星,硬抵著也不愿上車。火車啟動后,軍馬們探出腦袋,一個嘶鳴,一群都在嘶鳴。
班長說,軍馬和戰士一樣,它們在和我們告別呢。戰友們站在月臺上給軍馬敬禮,火車上響起《送戰友》,那歌聲一路灑下,傳出很遠很遠。
三
1969年那個冬天,一支風塵仆仆的隊伍來到這里。他們住在祁連山下的地窩子里——從烏鞘嶺到嘉峪關的營房建設自此開始。他們硬是靠一雙手,用兩年時間在戈壁灘上建成一座又一座營房。從此,這些營房和士兵與祁連山融為一體。這座山就這么嵌進所有祁連兵的血脈里,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祁連山俄博嶺的荊棘,記得那些日日夜夜施工的軍人;祁連山上的紅柳,記得深夜挖石棉的士兵。祁連山的老兵們,記得裕固族朋友送來的慰問品,記得施工過程得到藏族同胞、蒙古族同胞的幫助,還記得同他們載歌載舞歡慶工程竣工的場景。
祁連山是我的祁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座山。那是1981年冬,我從關中平原來到這里,從此在祁連山下當兵18年。這18年,是我最珍貴最懷念的時光。我們祁連山的兵,把青春全部獻給了這片土地,獻給這座默默無語的大山。
祁連山下的部隊是英雄的部隊。在祁連山下摸爬滾打,每一個兵都要走過罕有人跡的路,探索在戈壁沙漠環境下訓練作戰的要領。1970年5月8日,部隊組織騰格里沙漠大穿越。一個連隊152名戰士利用12天時間,徒步穿越騰格里大沙漠。祁連山的氣候變幻莫測,他們在祁連山下穿越、行走、訓練,有時風沙肆虐、飛沙走石,有時滴水成冰、寒風凜冽,有時又艷陽高照、炎熱異常……每個穿行者的臉頰無一例外被涂抹上“高原紅”。
他們一行踏進黃沙漫過小腿的騰格里沙漠,第一天便迷路了。他們走了一夜,又繞回了出發點冬湖鎮。第三天,他們繼續堅持向前……從民勤縣到阿拉善左旗數百公里的行程,他們用了12天半的時間,成功穿越沙漠,為部隊沙漠作戰積累了經驗。
1983年3月,我們部隊徒步在巴丹吉林沙漠勘測地形。那天異常悶熱,戈壁灘晴空萬里。我們正走著,突然刮來一絲涼風,天開始暗下來,有沉悶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大地震顫,像萬馬奔騰,如戰鼓咚咚。天地忽地混沌起來,前方軍馬驚懼的嘶鳴讓我們頭皮發麻。突然,天徹底暗了下來,原本喧鬧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像被人按了暫停鍵,四周是詭異的寂靜。
我看到遠處升起百米高的黑墻,威武地朝我們撲來。那道黑墻距離我們越來越近,粗糙的沙粒鞭子一樣打在我們臉上,一種迅疾而來的恐懼瞬間吞噬了我。一直在我身旁的騾子突然擋在我的前面。不知過了多久,呼嘯的黑風拖著尾音向前去了,四周有了亮色,天開始慢慢變紅。這種紅是黑風肆虐后的紅,我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天紅得嚇人。風漸漸小了,紅色的風變成了混沌的黃風。再后來,風停了。那頭我喂養的騾子大黑山一樣橫亙在我的面前。我吐掉口里的沙子,拍了一下它,它的鼻息噴在我臉上。
后來,我們干脆在沙子里洗澡,祁連山的兵管這叫作沙浴。那一日,我們正在互相“搓澡”,有人發現沙梁山突然出現一個在水面上行走的“蒙古姑娘”。她影影綽綽,飄飄欲仙,光腳踩在一片大湖上。在一片波光粼粼的寬闊湖面上,隱約有波浪和水草,風吹草動,水波漣漣,水草輕輕飄揚。
那是久違的海市蜃樓。
四
1936年,祁連山下走來一支隊伍,他們是西渡黃河而來的紅軍。
這年11月11日,紅四方面軍在古浪大靖接到中央軍委的電報。之后,紅四方面軍河西部隊改稱為西路軍,并成立西路軍軍政委員會。部隊繼續西進,向荒涼遼闊的河西走廊前進。
11月18日晚,在夜色里一路走向河西走廊腹地的西路軍隊伍嚴整,面容堅定。他們進入河西走廊時,總人數約2萬多人;他們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長期盤踞在此的敵匪馬家軍,總兵力約有12.5萬人。但是我想,倘若他們知道,也不會有人回頭,更不會有人離開。西路軍官兵的信念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
在祁連山下,英勇的西路軍與敵人遭遇無數,惡戰無數。西路軍的鮮血染紅了這座古老山脈的草木、山石,寫下了可歌可泣的悲壯史詩。
11月的武威(古稱涼州)冰天雪地,朔風陣陣。本地人都穿起了棉襖,而那些駐守在四十里鋪的紅軍戰士們還穿著單衣。11月22日至24日,在四十里鋪,西路軍和敵人激戰3天,殲傷敵2400余人。
西路軍與敵人在永昌、山丹、武威無日不戰,歷經了大大小小的戰斗20余次,紅軍擊斃擊傷敵6000余人。12月29日,西路軍撤離永昌、山丹后,向西開進;紅五軍繞過甘州,經過一天急行軍,30日攻克臨澤縣。
1937年1月1日凌晨,紅五軍一舉攻克高臺縣城。紅軍攻克臨澤、高臺縣城是有所考慮的:兩縣有祁連雪水滋養,糧食富余,可以為部隊西去肅州沙漠無人區補充給養。從1月12日起,敵人調動8倍于守城紅軍的兵力,向高臺發起猛攻,被守城紅軍擊退。18日,敵人又一次大規模進攻,仍被守城紅軍擊退。19日上午,在孤軍無援的情況下,守城紅軍與敵人反復血戰。20日凌晨,敵人傾盡全力沖上城墻。守城紅軍前仆后繼,浴血奮戰,用最后剩下的手榴彈、石頭、瓦塊同敵人殊死搏斗。最終,經過8天8夜的激戰,高臺失守。紅五軍主力3000多人,除極少數同志逃出虎口,其余全部英勇犧牲,軍長董振堂壯烈殉職。高臺戰斗有力地牽制和消耗了馬家軍的兵力,對支援西路軍主力部隊作戰起到了積極而有力的策應作用。
梨園口之戰,是紅九軍為掩護西路軍總部和其他部隊轉移,在甘肅省臨澤縣梨園口與敵人的激戰,也是西路軍極為悲壯的戰斗。由于兵力懸殊,即使西路軍拼死抵抗,幾個小時后,敵人依舊攻陷了紅九軍陣地。紅九軍和婦女團的戰士們一批批倒在血泊中。其中,年僅23歲的紅九軍政委陳海松壯烈犧牲。
祁連山下,黃昏的天空彌漫著硝煙味,梨園口浸滿紅軍將士的熱血。風低低地吹拂著山巒,發出“嗚嗚”的聲響——祁連山在垂淚。那天,花朵一樣的紅軍女子團也在祁連山下隕落。我采訪過遺留在此地的西路軍戰士。他們說,十幾個紅軍女戰士手挽著手,高唱《國際歌》從山頂跳下,像一群振翅欲飛的鳥……
1994年秋天,曾任西路軍總指揮部婦女抗日先鋒團團長的王泉媛,帶領健在的紅軍女戰士來到梨園口,祭奠犧牲的姐妹。那時,我就站在她們身后,目睹那悲壯的一幕,淚流滿面。
我采訪過散落在梨園口村子里的一位西路軍老戰士。他說,一個叫朱良才的紅軍,在善良的牧羊人幫助下,反穿皮襖,匍匐在羊群里,才躲過馬家軍的追殺。
祁連山下的村民木訥外表之下,暗藏古道熱腸。在他們的掩護下,有無數個負傷、走散的紅軍被留在村民家里,成為家庭的新成員。村民不允許他們說話,因為他們操外地口音,易被人發覺。從此,他們成了村里的啞巴。面對忽然多出來的啞巴,村里人明白,但都默默地保護著他們。后來,老兵們提起那些事的時候,對我說:“我們有鐵一樣的信念。我們相信一定能完成任務,從沒有想過要放棄……”
血染梨園千秋紅。我想,難怪祁連山背后是著名的丹霞地貌,就像揭開了一座山的皮膚,露出鮮血一樣山的肌理。祁連山丹霞地貌如此鮮紅,特別是雨后,山是紅的,路是紅的,仿佛被鮮血潑過一樣。一座山似乎都在為紅軍陣亡將士守靈。
五
祁連山的包容、韌性,亦如山下的每一條河。祁連山上的冰川融雪,讓每條河流有了源源不斷的補給。我曾站在祁連冰川下,看冰川碎裂。冰川融化,嘩嘩流下匯聚成河,流向戈壁,滋養那些頑強生長的植被。祁連山下的河是綠色的血管,一片又一片綠洲在河的周圍延伸開來。
不是每一條河流都會流向大海。祁連山下的河,在戈壁灘上流著流著,就不見了蹤跡——它們流進了大地的身體里,在干燥的空氣里隨草木蒸騰,又在云端將自己交還給祁連山。
一條河消失,不是死去,而是走向地下。我跟隨黑河一路向西,祁連山下的樹一如祁連山厚重的模樣。在黑河水的滋養下,胡楊林頑強生長,長成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的模樣。還有那些有一點水分就能茁壯生長的紅柳樹,以及挺拔的紅軍楊——它們細小的葉子直沖云霄,纖細的枝條里藏著一顆一顆的紅五星。
祁連山獨特的氣候造就了多樣的環境,冰川雪山、湖泊葦溪、綠洲沃野……這些一日見四季的神奇景象令人驚嘆。我曾到過一片豐美的草原,那里是祁連山的冰川牧場,是祁連山最生態的牛奶基地。綠毯似的草原一直延伸至山腳下,牛羊點綴其中,遠處的祁連山白雪皚皚,直聳天際,整幅畫面充滿田園牧歌式的靜謐。
祁連冰川流下的水,成就了亞洲最大的沙漠大蝦養殖基地。那些稀有的三文魚在此安家,一望無際的玉米種子基地遍布山下,生態農業的迅猛發展,讓祁連山下不再荒涼貧瘠。
在酒泉,我看見了震撼心靈的人造太陽——首航節能敦煌100兆瓦熔鹽塔式光熱電站,作為國內首個百兆瓦級光熱電站,通過其配置的熔鹽儲能系統,實現了24小時連續發電,為電網提供穩定的電力供應。
祁連山下的河西四郡是甘肅經濟發展的強大引擎,河西走廊在新時代綻放更加迷人的光芒。在祁連山下,漢明長城瘦成了一道窄窄的土墻,那是歷史的標記;鎖陽城遺址的殘垣斷壁,仍然以殘敗的方式留在戈壁灘上;張騫指引霍去病出征的扁都口,萬畝油菜花次第開放;當年西路軍血戰的梨園口倪家營子,一大片的沙棗林、筆挺站立的榆樹林、向陽而生的向日葵,生長在浸著烈士英魂的土地上,醉人的沙棗香鉆進鼻腔,在人們的五臟六腑里打轉。
你看,高聳入云的祁連山下,一列動車閃電般飛馳而過,越過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星星峽,去到更遠的地方……
學術支持:褚 銀
版式設計:賈國梁
作者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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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冰,陜西乾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青年作家》《延河》《草原》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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