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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刻意在琴棋詩中融入家國之思、哲理之趣和平淡之風,使其成為宋韻文化又一機杼獨出的藝術載體。
原文 :《陸游琴棋詩中的“宋韻”》
作者 |浙江大學 肖瑞峰
圖片 |網絡
“宋韻”歷來被與“唐風”相提并論,合為“唐風宋韻”這一固定詞組結構。“宋韻”與“唐風”一樣影響深遠,且是頗有后來居上之勢的文化范型。陳寅恪在《金明館叢稿二編》中論斷:“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愛國詩人陸游的詩作正是宋韻文化的樣本之一:他的記夢詩映現出宋韻文化所固持的家國情懷;他的詠梅詩折射出宋韻文化所推崇的君子節操;他的哲理詩反照出宋韻文化所擅長的哲學思辨。此外,從陸游其他題材的作品,比如琴棋詩,我們也都能觸摸到宋韻文化的胎息與屐痕。文化藝術修養深厚的宋代文人除了兼擅詩詞歌賦外,大多通曉琴棋書畫。陸游不僅和前代的文壇翹楚歐陽修、蘇軾等人一樣具有高超的琴技與棋藝,而且刻意在琴棋詩中融入家國之思、哲理之趣和平淡之風,使其成為宋韻文化又一機杼獨出的藝術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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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聽一曲醒汝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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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的詠琴詩從不像唐人韓愈《聽穎師彈琴》那樣以一系列精妙的比喻描摹琴聲之繁復多變、引人入勝,也很少像宋人蘇軾《題沈君琴》那樣借琴聲闡發哲學思考,在眾皆通曉的常識中寄寓“物”與“我”彼此依存、相互作用、缺一不可的哲理。陸游的詩歌創作雖然也常常帶有哲學思辨色彩,卻似乎沒有過多地給琴詩賦予承載哲思的功能,而是將這一功能交由孿生的棋詩來發揮。他的琴詩主要用于抒發無可名狀的人生棖觸。
試看《聽琴》一詩:“疏簾曲檻蘋風涼,細腰美人藕絲裳。綠藤水文穿矮床,玉指纖纖彈履霜。高林鶯囀日正長,幽澗泉鳴夜未央。哀思不怨和而莊,有齊淑女禮自防。世人但惑青樓倡,琵琶箜篌雜胡羌。試聽一曲醒汝狂,文姬指法傳中郎。”陸游作品中徑以“聽琴”命名的極少,通篇圍繞“聽琴”來鋪展筆墨、不枝不蔓的也罕見。此詩或許是唯一的例外。作品先渲染聽琴環境的清幽和彈琴人物的清麗,不經意地顯露出宋韻文化崇尚雅致的傾向。“哀思不怨”二句,強調琴聲雖有哀思,卻不溺于幽怨,宛如淑女般端莊有禮,這也深得“宋韻”之精髓。然后用揚此抑彼的筆法將琴與“琵琶”“箜篌”及“胡羌”相區分,突出琴的“正統”地位。后三種樂器都是經由絲綢之路傳入而逐漸本土化的,在陸游生活的時代早已成為傳統樂器,但在金甌殘缺的特定歷史時期,它們在陸游眼中不能與“正統”的古琴相比并。最后將琴聲的功效概括為“醒汝狂”,點出了詩人意欲通過聽琴來自醒、自慰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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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對琴的吟詠多為鑲嵌在詩中的吉光片羽,如《東齋》中的“東齋幽寂憑誰畫,開幔床橫一素琴”,《北窗閑詠》中的“古琴百衲彈清散,名帖雙鉤榻硬黃”,《贈道流》中的“七弦指下泠泠久,雙袖風中獵獵斜”,《山行》中的“三尺古琴余爨跡,一枝禪杖帶湘斑”等。孤立地看,或許平平無奇,將它們串聯在一起,則至少揭示了一個事實,即彈琴與聽琴已成為陸游日常生活中如同布帛菽粟一樣不可缺少的東西。一方面,在受排擠、遭冷落而無所事事的日子里,他需要借彈琴、聽琴來消磨時光;另一方面,他更需要從中尋得抹平心靈創痛的良藥,汲取抗衡現實中邪惡勢力的精神力量,一如蘇軾在《聽僧昭素琴》中所說的“散我不平氣,洗我不和心”。值得注意的是,陸游的琴詩也非都運以柔婉之筆,間亦有壯懷激烈者,如《琴劍》一詩:“流塵冉冉琴誰鼓,漬血斑斑劍不磨。俱是人間感懷事,豈無壯士為悲歌。”悠揚的琴聲可以短暫舒緩他的憤懣,卻終究難以將他導入寵辱偕忘的虛無境界,徹底放棄建功立業的理想,于是,當內心的“感懷”累積到琴聲難以消釋或抑制的程度時,他就把琴劍合一,發為悲歌了。這里,無覓雅士之溫婉,但見壯士之悲慨,從中不難觸摸到劍膽琴心的詩人的家國情懷以及壯志難酬之憾恨,而家國情懷正是宋韻文化最重要的精神特質。
“一局枯棋忘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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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陸游的詠棋詩也與宋韻文化有著不解之緣。詩人酷愛弈棋,且熟精棋藝。與聽琴相仿佛,他把弈棋也當作充實閑居生活、打發無聊時光的一種方式,所謂“此生猶著幾兩屐?長日惟消一局棋”(《晨起》)是也。他習慣于棋后復盤,反思棋局之得失:“燈窗夜覆棋。”(《杜門》)“文楸數著理殘棋。”(《排悶》)這大概是因為他視棋局如戰局、弈棋如對陣,想借此檢驗與提升自己排兵布陣、克敵制勝的能力。而“靜思棋劫對楸枰”(《初夏》)、“靜算棋生死”(《客至》)、“棋枰勝負能多少”(《初歸雜詠七首》其七)、“一枰翻覆戰枯棋”(《觀棋》)等詩句,又把對人生的深度思考融入對棋局復盤的過程中。
因此,陸游弈棋與詠棋絕不只是耽于“手談”之樂,也不止于表達“消永晝”的世俗訴求,更欲借以展示胸中溝壑和心底波瀾,并進而闡發人生哲學。這也折射出宋韻文化的特殊風貌。且看《悲秋》:“病后支離不自持,湖邊蕭瑟早寒時。已驚白發馮唐老,又起清秋宋玉悲。枕上數聲新到雁,燈前一局欲殘棋。丈夫幾許襟懷事,天地無情似不知。”由節令意義上的“悲秋”轉化為人生意義上的“自悲”,“燈前一局欲殘棋”分明具有影射南宋時局的深刻寓意。然而,詩人的“幾許襟懷事”,卻不為“天地”所察,而只能徒自傷悲。再看《次前韻》:“烏帽紅塵過去身,荒山野水又經春。殘年欲盡初聞道,薄宦宜休不問人。一局枯棋忘日月,數斟濁酒約比鄰。石帆山下菱歌斷,未嘆臨風白發新。”“枯棋”與“殘年”“薄宦”“濁酒”等蕭索意象前后勾連、相互搭配,牽引出詩人被迫退隱會稽故里的怨尤。盡管弈棋能淡化和鈍化其對日月流逝的感知,心底的憾痛卻永遠揮之不去,從中也可以感受到其家國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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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人推崇平淡美,擅長以平淡的語言傳寫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態度,從而使得表現日常生活情景的作品也往往帶有哲學思辨的色彩。陸游的詠棋詩亦然。《夏日北榭賦詩弈棋欣然有作》一詩尾聯云:“悠然笑向山僧說,又得浮生一局棋。”笑對山僧,悠然落子,談笑風生,似乎全然不以仕途蹭蹬為意。“又得浮生一局棋”,既是慶幸自己能以弈棋消遣浮生,又暗喻棋如人生,袒露了一種隨緣賦形、超然物外的高邁人生姿態。要言之,陸游的詠棋詩不僅是遣興之作,更是其家國情懷與生命哲學的藝術載體。棋局的變幻不定,既是影射南宋的政治迷局,又隱含詩人對人生哲學的思索。這種將日常敘事與宏大題旨相糅合的結構方式及表現手法,使得陸游的詠棋詩和詠琴詩一樣在宋代文人詩中別具一格。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81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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