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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時候記事起,我家燒飯取暖,一直用煤球爐。冬天搬進屋里,其他時間,放在屋外的廊檐下。那時候,已經有了燒蜂窩煤的爐子,院子里很多街坊選擇了這種爐子,因為用蜂窩煤方便,有專門生火用的炭煤;也比煤球冒煙少,干凈些。但我家不用,我爸我媽都說蜂窩煤比煤球貴,也不如煤球經燒,冬天還不如燒煤球暖和。
我心里清楚,貴是最主要的原因。另外一點,蜂窩煤必須機制,煤球可以自己打。那時候,大家都管自己做煤球叫作打煤球。打煤球,用煤灰摻上黃土,澆上水,合成泥,像攤煎餅一樣,攤在地上,使勁兒拍打,把煤餅拍平,然后用鐵鏟在上面劃成一道道的小方格,就像我在空白紙上用尺子打成一個個小方格,好在方格里面寫字一樣。煤餅曬干后,一個個的小方格分開了,就成了煤球。從煤鋪買來的煤球,在磕碰中,會掉下煤灰,煤灰積攢多了,成了煤球的主要原料,廢物利用,自然比買煤球省錢。有時候,我爸也會從煤鋪里專門買煤灰和煤渣,就像那時候點心鋪里賣點心渣一樣,這就更便宜了。
打煤球這活兒,主要是我媽干,有時我和弟弟也幫忙。不過,我媽總說我們添亂,不是黃土摻多了,就是水澆多了,要不就是打格時打的大小不一。
我不知道,在我家的煤球爐里,用自己打的煤球多,還是買的煤球多。我知道冬天把煤球爐搬進屋里,是我爸大顯身手的時候。他要先在窗戶紙上挖一個洞,在外面安上一個風斗。這個風斗,是他自制的。用秫秸稈做成上寬下窄的一個梯形的架子,再用高粱紙糊在架子上,上面的寬處露出來,可以通風。然后,把買來的幾節白色洋鐵皮做的煙囪,一頭安裝在煤球爐上,一頭捅出窗外,拐彎的地方,要安上拐脖兒,也是用洋鐵皮做的,銜接兩節煙囪。風斗就安裝在煙囪出口的地方,主要為屋內通風,防止煤氣中毒。糊風斗的高粱紙,是我爸專門在前門大街的公興買的,那是家老紙店鋪。這張糊在風斗上的紙,要在外面經受一整個冬天的風吹雪打,得結實點兒才行。有人家用舊報紙糊風斗,我爸說這錢省不得,報紙脆,沒有高粱紙綿、有韌性,風一大,就給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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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黑得早,吃過晚飯,我媽早早就把火封上了,等第二天早晨起來,再把火捅開,為的是省點兒煤球。煤球爐子的爐膛比蜂窩煤爐小,爐盤比蜂窩煤爐大。爐子中央坐一鋼精壺熱水,爐盤四周烤幾片窩頭片,我寫作業餓了,可以填填肚子。橘子便宜的時候,買一些橘子,剝下來的橘子皮,也會放在爐盤上,橘子皮的清香和窩頭片的焦香,一起在小屋里飄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最美的味道。如果是下雪的夜晚,白雪紅爐,溫暖又溫馨的氣息,在小屋里彌散。我一般復習功課到夜深,我爸我媽和弟弟都睡下了,小屋很靜,雪花撲打著窗戶紙、煙囪、風斗的颯颯聲和煤球爐上鋼精壺嘴冒出的嘶嘶聲,還有我爸輕輕的鼾聲,此起彼伏,相互呼應著,是最難忘的小夜曲了。
1974年春節剛剛過后,我從北大荒正式調回到北京當中學老師。我爸已經去世。初春天氣,春寒料峭,我邁進家門,不知怎么一眼看見了屋子中間的煤球爐,這個從童年就看慣的煤球爐,那一天格外扎眼。用了二十來年,它已經破舊不堪,爐壁和爐盤都燒薄了,爐盤破了好幾處,爐口也變形了,爐蓋根本蓋不嚴實爐眼兒,隱隱的火苗,使勁舔著爐眼兒,想要跳出來,紅得有些刺眼。
這樣容易煤氣中毒呀!我忍不住想這樣對我媽說,但到嗓子眼兒的話,又咽了下去。去北大荒六年,中間回來家探親好幾次,其中也曾經有一次是冬天回來過,怎么就一次沒有注意煤球爐呢?怎么就覺得它和父母一樣真的可以長生不老呢?我的心,針扎一樣,一下子很痛。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對我媽說:媽,咱們買個新爐子去吧!我媽聽了先是有些驚奇,但立刻很高興。那時候,買爐子需要證明,我媽忙到街道辦事處開了證明,跑回家,叫上我一起去買爐子。我記得那樣清楚,是出老街東口、到花市大街買的一個蜂窩煤爐。我和我媽一人一邊,抬著這個沉甸甸的蜂窩煤爐,走回老街,就這么一直抬著,迎著料峭的風,走回家。半路上,也沒有歇一歇。那一年,我媽快七十歲了。
原標題:《肖復興:冬天的煤球爐》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沈琦華 史佳林
來源:作者:肖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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