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盤點二十年，用一個“字”記錄時代

12月19日，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商務印書館、新華網聯合主辦的“漢語盤點2025”揭曉儀式上，“韌”與“深度求索（DeepSeek）”分別當選年度國內字、國內詞。今年已經是這項盤點活動舉辦的第二十年。

在“漢語盤點2025”揭曉儀式上，紅色幕布掀開，當選2025年度漢字的是一個枯筆飛白的“韌”字——這個字由漢語盤點的發起人、語言學家李宇明寫就。

采訪時，李宇明告訴澎湃新聞，他落墨寫韌左偏旁那長長的一豎時，“墨幾乎沒有了，我以枯筆一直往下走，筆觸毛澀，滯重，但這正符合韌的意境”。

12月19日，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商務印書館、新華網聯合主辦的“漢語盤點2025”揭曉儀式上，“韌”與“深度求索（DeepSeek）”分別當選年度國內字、國內詞。今年已經是這項盤點活動舉辦的第二十年。

從2006年首次啟動到今天，漢語盤點這項活動已從最初的一個單純語言學觀察項目，演進為一場廣受公眾關注的年度文化事件。它以漢語獨有的凝練與廣博，刻錄下中國在新世紀巨變中的每一次脈動。

從“炒”“和”到“廉”“法”，從“給力”“躺平”到“元宇宙”“深度求索”，每一個被選中的字詞，都成為觀察社會變遷的獨特窗口。在二十周年的節點回望，我們與該活動的發起人、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李宇明，商務印書館執行董事顧青和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余桂林進行了對話。

從語料庫到“新年俗”：一個文化儀式的誕生與演變

漢語盤點如今的熱度是李宇明始料未及的。2004年，他在教育部國家語委工作，本著以現代技術研究語言的初衷，教育部當時陸續成立了平面媒體、有聲媒體、網絡媒體、教育教材和海外華人社區5個監測與研究中心。這些中心監測搜集到許多數據，李宇明想到，這些“語言大數據”若僅用于學術論文或政府資政，其價值遠未充分釋放。

恰在此時，日本每年由清水寺住持揮毫而發布的年度漢字傳統給了中國學者們啟發。不過，他們不是簡單照搬，而是增加了國際維度，強化了專家解讀，并賦予了這個活動一個更具互動感的名字——“漢語盤點”。

策劃過程中，商務印書館的加入也為這個項目注入了學術基因。作為我國漢語工具書出版的權威機構，“我們做字典、詞典講究沉淀和經典，但漢語盤點讓我們能夠接地氣，敏銳捕捉新詞新義”。商務印書館黨委書記顧青這樣形容二者的互補關系。

接下來的發展中，漢語盤點機制逐漸完善。李宇明介紹，首先，各監測中心提供的全年語料庫大數據，通過詞頻、傳播度等指標進行客觀篩選，構成評選的“底盤”。其次，活動始終向全民開放推薦與投票通道，這是對網絡民意的吸納，和對民間語言創造力的尊重，最后由跨界專家組成的評議委員會進行最終審議與意義賦予。“一個詞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怎樣向好的方向解釋，就是評議委員會的責任所在，最終發布的前十的詞和前十的解釋語，將會共同構成當年民意專家共同的對當年中國和世界的認識。”李宇明談道。

二十年過去，這個活動的形式不斷豐富。從最初單一的年度字詞，發展到現在的“三大發布”——媒體熱詞、新詞語和網絡流行語，形成了一個多層次的語言觀察體系。

以2025年的漢語盤點活動來看，2025年度十大媒體熱詞是：“十五五”規劃、九三閱兵、全球治理倡議、DeepSeek（深度求索）、人形機器人、蘇超、票根經濟、育兒補貼、科學素養、網絡生態治理；2025年度十大新詞語是：蘇超、對等關稅、杭州六小龍、育兒補貼、跨境支付通、票根經濟、現代化人民城市、拉布布、新大眾文藝、輕體；2025年度十大網絡流行語是：DeepSeek（深度求索）、敬自己一杯、助我破鼎、××基礎××不基礎、千百次練習只為這一刻、如何呢又能怎、情緒價值、村咖、來財、浪浪山小妖怪。

顧青對澎湃新聞展望：“就像貼春聯、包餃子一樣，我們希望漢語盤點成為歲末年初的文化傳統。”從一些字詞里回望全年，漢語盤點也是一種全新的文化“新年俗”。

社會變遷的語言注腳

每一個字詞都不是憑空而降，而是當年最深刻的社會情緒、最迫切的公眾關切、最重大的國家議題在語言上的凝結。

2006年的年度國內字是“炒”，當年股市、房產市場熱度空前，全民投資意識覺醒，經濟活力與浮躁并存；2008年度國內字“和”，是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關鍵字之一；2010年度國內字是“漲”，當年CPI持續走高，物價問題成為最突出的民生關切；2013年度國內字是“房”，聚焦了高房價下的全民焦慮；2015年度關鍵字“廉”，呼應反腐敗斗爭取得壓倒性態勢；2020年度國內字“疫”，正值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

2015年的漢語盤點

網絡流行語的加入，也豐富了盤點的層次感。如“給力”傳遞的樸素贊賞，“躺平”引發的廣泛共鳴，“內卷”揭示的競爭焦慮，“情緒價值”折射的情感需求，這些來自民間的創造，為宏大的時代敘事補上了鮮活、細膩甚至略帶調侃的個體感受注腳，讓整體的語言圖景更加立體真實。

語言學家索緒爾關于“語言是社會的一面鏡子”的論斷，在漢語盤點中得到了年度性、儀式化的演繹。每一個字詞都是對當年最核心公共情緒的提取和濃縮，李宇明將其稱為“標簽性質的東西”，雖不能代表全部，但“很典型、很突出”。這些標簽串聯起來，就構成了一份獨特的情感化記憶檔案。顧青也認為：“漢語盤點是最好的國家記憶。”

李宇明將這個過程描述為“共識生產”。在他看來，漢語盤點最大的價值在于凝聚社會共識：“通過網絡上的表達，把大家的共同感受凝聚起來，形成正能量。”這種共識并非簡單的意見相加，而是經過專家提煉后的“最大公約數”。

一年又一年的漢語盤點中，也依賴于漢語具有的強大生命力與文化底蘊。與拼音文字相比，漢字的表意特性在盤點活動中大放異彩。李宇明舉了一個生動例子：美國總統需要費力解釋“drone”（無人機）是“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的機器，而漢語“無人機”三字一目了然。這種強大的構詞與意義蘊涵能力，使漢語能迅速消化如“元宇宙”“具身智能”等前沿概念。單字如“韌”，能同時承載物理特性、經濟態勢、文化品格與個人精神等多重意蘊，意義的彈性與承載力十分顯著。

收詞標準之爭：在規范與包容間尋找平衡

語言是社會生活的鮮活鏡像，而詞典則是這場變遷的忠實記錄者。

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網絡用語如潮水般涌現，既為漢語注入了新鮮活力，也給詞典編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余桂林從辭書編輯與出版人的角度看到了更深層的意義：“這些年度詞語最終會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有些會沉淀到詞典中，成為漢語發展的一部分。”事實上，不少曾經的熱詞如“給力”“正能量”已經被《現代漢語詞典》收錄，完成了從網絡流行語到規范漢語詞匯的轉變。

網絡用語的爆發式增長，讓詞典收詞標準成為行業熱議的焦點。余桂林談道，詞典收詞會根據本身定位的不同設定差異化標準。其中，《現代漢語詞典》作為規范型工具書，相當于“國家標準”，收詞必須兼顧使用度、規范性與社會需求，“要有一定的覆蓋面，要有一定的使用度，而且符合漢語的語言規范，包括語法、詞匯構成，尤其重要的是能夠填補使用上的缺位。”

“比如‘給力’一詞的收錄便是典型案例。”余桂林談到，雖然漢語中已有鼓勁、加油等表達，但“給力”更精準、更生動地傳遞了相關語義。“原來的詞匯中表達不是那么完整，現在有一個詞出來了，大家就能接受。”同樣，“正能量”的收錄也體現了社會需求的導向，“本來能量就是正的，但后來有了‘負能量’一詞，‘正能量’就得出來，這樣的詞符合規范也符合社會需求。”

商務印書館推出的編年本新詞語詞典和網絡用語詞典等也為記錄時代語言風貌提供了靈活載體。

“編年本的收詞會更寬松一點，像‘藍瘦香菇’這樣的詞可能也會收進來，它是一個年份的記錄，反映當時網民的心態。”余桂林介紹，這類詞典尊重網民的求新心理，記錄語言在特定時空下的獨特表達。而網絡用語詞典的收錄范圍則更為寬泛，“666”“YYDS”等字母詞、網絡黑話性質的詞匯均在其列，成為網絡文化的鮮活檔案。

這種分類收詞的理念，既避免了規范型詞典因過于保守而脫離時代，也防止了描寫性詞典因過于包容而喪失引導功能。余桂林認為，網絡語言本身具有自凈能力，“早幾年的‘藍瘦香菇’現在就不說了，它就是一時的，不用擔心對語言形成很大的沖擊”。

語言的動態發展決定了詞典編纂不可能一勞永逸。余桂林介紹，商務印書館的規范型詞典修訂周期通常為5至10年，修訂的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的變化、國家語言文字規范標準的調整、學術研究的推進，還有教材的變化等方方面面”。而編年本新詞語詞典等則以年度為單位更新。

在余桂林看來，詞典不僅是語言工具，更是時代精神的載體，承載著記錄社會情緒、傳遞價值導向的重要使命。近年來入選的“情緒價值”“敬自己一杯”等網絡流行語，便深刻反映了當下社會的心態。“在大家情緒不是很穩定、生活壓力較大的環境下，這些詞體現了百姓的自我調試和自我安慰，我們選這些詞都有正向的考慮。”

站在二十年的節點，這份用漢字寫就的“時代日記”仍在繼續。每一個被選中的字詞，都是時代投下的影子，也是我們留給未來的記憶坐標。

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