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鵬：在世俗化年代，聽前大英博物館館長講述“眾神”的回響

《眾神：四萬年的人、物與信仰》

尼爾·麥格雷戈著

新經典丨文匯出版社

2025年11月

作者｜陸大鵬

將近十年前，我在為寫《德意志貴族》一書做準備時，曾采訪奧地利歷史學家瑪蒂娜·溫克胡福爾（Martina Winkelhofer）。我們偶然談到英國歷史學家露西·沃斯利（Lucy Worsley）。

溫克胡福爾不無羨慕地說：“她（沃斯利）是個可愛、俏皮的人，甚至性感，擅長與觀眾交流。這可能也是英國人的特質……我的印象是，英國歷史學家一定要有魅力。而在德奧，如果一位學者（尤其是女性）相貌好、有魅力、有親和力的話，反而會成問題，大家會覺得你不是一個正經的學者……人越是沉悶無趣，作品越是沉悶無趣，大家就越覺得你是學者。很多高水平、德高望重、在牛津劍橋教書的英國歷史學家，也會上電視做節目，做普及工作，也會表現得輕松活潑。比方說大衛·斯塔基（David Starkey）。我非常喜歡他。但他那種表現風格（夸張的表情、豐富多彩的語調和手勢）不可能出現在德奧的電視上……”

德式與英式學術的不同傳統，以及英式學術注重公眾傳播，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我不再贅述。但相信很多對歷史文化感興趣的朋友與我一樣，喜歡看英式紀錄片。英國在這方面有著相當深厚的積淀。比如，肯尼斯·克拉克的系列片《文明》由BBC在1969年推出，描述自歐洲中世紀以來的藝術、建筑和哲學。隔了幾十年，這套片子的有些細節固然顯得作風老派（或者政治不正確），但仍然是值得逐幀研究和享受的經典。除了上面提到的斯塔基和沃斯利，大衛·愛登堡的動物題材紀錄片、瑪麗·比爾德的古羅馬題材紀錄片、西蒙·沙瑪關于藝術和歐洲史的作品，以及年輕學者兼媒體人丹·瓊斯和丹·斯諾等人的作品，都是值得收藏的知識寶庫。

2022年，麥格雷戈出任布克獎評委會主席。本文圖片由出版社提供。

我最早了解尼爾·麥格雷戈，其實也是通過紀錄片以及BBC的廣播節目，而不是圖書。他的主要作品，如《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 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莎士比亞的動蕩世界》（ Shakespeare’s Restless World），尤其是《德國：一個國家的記憶》（Germany: Memories of a Nation），都是難得的佳品，而且都是“一魚多吃”，既有音頻節目，又有圖文并茂、精妙絕倫的書籍。這幾部作品的寫法（或者說“套路”）也都類似，以小見大，從博物館館藏的若干文物或藝術品出發，對其進行“文本細讀”，并邀請相關領域的專家來介紹其歷史背景，或加以闡釋與延伸。

《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

尼爾·麥格雷戈著

新經典丨新星出版社

2017年

就同一個主題、基本相同的內容，同時開發音頻節目（過去是廣播，現在可能采用播客的形式）、圖書、紀錄片，在當下的英美（尤其是英國）文化傳媒和學術推廣領域（比如公共歷史、通俗歷史）很常見，也已經磨合出了一套嫻熟的流程，培養了大量的相關人才（學者、主持人、采訪者、制片人等）。不夸張地說，這已經是一種“工業”。對知識生產進行“工業化”，肯定有缺點，但我覺得目前來看，好處還是很明顯的。那就是能夠極大豐富地產出達到平均水準線以上（也不乏杰作）的作品。對于有文化修養的大眾讀者（或觀眾）來說，能夠盡情享用這些文明成果，絕對是很幸福的。麥格雷戈就是這種“工業”的翹楚。

麥格雷戈的新書《眾神：四萬年的人、物與信仰》也是采用這種熟悉的模式，選取了若干博物館文物與藝術品，邀請包括瑪麗·比爾德在內的全球頂級專家進行介紹。文字舒緩從容，節奏輕快，非常類似于音頻或視頻紀錄片的感覺。麥格雷戈作為主要敘述者的聲音與各路權威專家的闡釋聲音形成一種錯落有致的共振，或者說是不同視角的絲滑切換，再加上精美的圖片，給人的感覺就是在觀看一部4K的BBC紀錄片。

這本書主題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全世界的宗教和民間信仰。麥格雷戈在這里探討的是宗教信仰與人類社會的關系這樣一個相當復雜、層次繁多且敏感的話題。每個章節都專注于信仰的一個不同方面，例如起源故事、儀式、道德、死亡等等。這些話題很容易講得抽象無趣，而麥格雷戈將具體的物體作為敘述的切入口（這也是他得心應手的招數）。他從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寺廟和考古遺址中挑選文物，利用它們講述關于信仰、文化和人類經驗的引人入勝的故事。通過這種方法，麥格雷戈成功地將抽象的概念（如信仰和精神）轉化為具體而有形的物體，讓讀者可以與之接觸并產生共鳴。

在逝者遺體前舉辦彌撒：德國的便攜祭壇，制作于約1200年。這塊祭壇石背后的凹陷空間里裝著圣人的遺骨，每份遺骨都仔細標記了圣人的姓名（《眾神》插圖）

觀看圖像或三維物體，也是一種閱讀，但難度比讀文字要大很多。同樣一件物品，文化修養不同、背景不同的人的解讀可能大相徑庭。倒不是說要否定普通讀者的觀察與闡釋，更不是說要否認同一文本的多重解讀可能性，但對大眾來講，在觀看和欣賞圖像或物品時，確實還是需要一個權威的、溫柔的、引導的聲音。麥格雷戈就是這樣一個聲音。

幾十年前的《文明》顯得非常歐洲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而這是麥格雷戈特別注意避免的。他在擔任英國國家美術館館長和大英博物館館長期間，就一貫主張更多地介紹非西方的敘事。在他的任期內，英國國家美術館推出了比以往更具爭議性的展覽，其中部分展覽——如關于穆斯林朝覲的項目——開始采用非歐洲中心的敘事視角。他提出“古波斯帝國比古希臘更偉大”的論斷，更是在學界引發激烈辯論。2008年，麥格雷戈領導下的大英博物館舉辦了《秦始皇》特展，以嬴政為主題，展出來自其陵墓的少量兵馬俑真品。

朝覲者用來從麥加攜帶滲滲泉水回家的金色塑料紀念瓶。根據《古蘭經》的說法，身處沙漠的哈哲爾為兒子易司馬儀找水喝時，滲滲泉涌現了（《眾神》插圖）

薩珊國王巴赫拉姆一世的第納爾金幣，鑄造于公元275年左右。上圖是頭戴太陽冠的巴赫拉姆一世，下圖是配有兩名武裝侍從的瑣羅亞斯德教火祭壇（《眾神》插圖）

《眾神》這本書，也具有強烈的去歐洲中心主義色彩。最顯眼的，就是其中大量引入亞非拉的主題，甚至是相當“小眾”的話題，比如西伯利亞薩哈人關于節慶的猛犸牙雕、阿拉斯加尤皮克人邀請被捕殺海豹的靈魂參與儀式的習俗、貝寧國王的權杖等等。對于我們比較熟悉的歐洲歷史，麥格雷戈也換個角度，講出了不同的故事，比如大革命時期法蘭西共和國以及蘇聯同傳統宗教文化的抗衡（及失敗）。

用史前猛犸象牙制成的模型，展現西伯利亞東部人過耶雅克節以慶祝仲夏，制作于19世紀中葉（《眾神》插圖）

阿拉斯加西南部的弗洛拉·納努克在19世紀末制作的海豹腸防寒外套（《眾神》插圖）

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是印度的大壺節，玄奘在《大唐西域記》稱之為“無遮大會”。字面意思的無遮，就是脫光衣服洗澡嘛。當然，在佛教術語中，“無遮”是指破除世俗差別、平等對待僧俗各階層的理念。而印度教徒相信，在恒河與亞穆納河匯合處（安拉阿巴德以東）沐浴，是特別吉祥的。于是在每年的旱季，河床露出的時候，人們都會在那里建造一座足以容納700萬人的臨時城市，直到雨季到來、河水將這座臨時的帳篷城市沖走。如此周而復始。

一座短暫的城市。2013年大壺節期間，成千上萬名印度教朝圣者在安拉阿巴德穿過恒河上的浮橋。在最吉利的那幾天里，約有兩千萬人在恒河里沐浴（《眾神》插圖）

我覺得讀者未必要強求自己一定從這本書（或者任何書）里“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光是那些光怪陸離、豐富多彩的故事，就讓我們有很大的收獲，并提醒我們：這個世界是高度多元化的，我們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實則未必；我們堅信不疑的永恒真理，說不定只是我們自己坐井觀天。

蘇聯登天：飄浮在教堂和清真寺上方的太空第一人尤里·加加林宣布：“沒有上帝！”這幅海報由弗拉基米爾·緬希科夫在1975年創作（《眾神》插圖）

麥格雷戈所在的英國，以及西歐，在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里已經是高度世俗化了，基督教的影響力早就主要限于文化層面。中國也是高度世俗化的國家（當然了，這不代表宗教和民間信仰沒有影響力），所以我覺得中國讀者或許比本時代的美國讀者、印度讀者更能體會到麥格雷戈的出發點。但其實世俗化很難說是當今世界的主流，宗教與民間信仰對人類仍然有著極大的影響力，而且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力。關于宗教的沖突和摩擦仍然不斷發生，而且頻率似乎在上升。所以，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與宗教距離較遠的人，也有必要去了解這另一個宇宙。那么，麥格雷戈的《眾神》，就是一位不錯的向導。

作者/陸大鵬

編輯/李永博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