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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白袍》中,董福飾演尉遲恭
北路獅子黑
曲潤海/文
三十年前,一個初秋的晚上,在我的家鄉(xiāng)山西定襄河邊村。戲散了,老年人們,婦女們,兒童們,扛起長凳,提上馬札,吆喝著,擁擠著,向四面八方流去。
然而青年們卻不走,他們動手清理戲場。不參加清理戲場的青年們,則分成兩伙。兩伙人手里分別舉著一面小紅旗或小綠旗,上面分別寫著“河東”和“河西”字樣,并且一邊搖晃一邊呼喊:“河東的伙計們到東面來!”“河西的朋友們到西面來!”不一會兒,戲場清理好了,人們在戲臺底下自覺地圍成個大圓圈。一聲鑼響,河東、河西各走出一個楞頭小伙子——摔跤開始了。
青年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前面的坐著,中間的站著,后面的登在各自的板凳上。然而有兩位觀眾卻蹲在戲臺上。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幾歲,女的二十來歲。那是定襄縣劇團的兩名主要演員,剛唱完《訪白袍》的中尉遲恭和薛仁貴的扮演者:“獅子黑”和小生董翠花。他們二人是夫妻,形影不離。
雞叫的時候,摔跤還沒有見分曉。這時河西接連摔倒河東四人,再摔倒兩人,河西就“撓羊”了。河東著急了,但跤手們上場不踴躍。忽然有人叫道:“獅子黑,來,摔一跤!你算咱河東的。”“獅子黑”挽了一下袖子,正要往臺下跳,卻被董翠花拽住了。“獅子黑”回過頭來,笑了笑,繼續(xù)蹲著看下去。直到東方發(fā)白,跤摔完了,他們才走回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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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種子》中董福飾地主陳富貴
“獅子黑”是誰呢?他的名字叫董福。三十年以后的今天,他已是忻縣地區(qū)北路梆子劇院的著名花臉表演藝術家了。而且可以說,他是目前山西省最好的花臉表演藝術家。他曾以他《訪白袍》中尉遲恭的精湛表演受到了中央領導同志和首都戲劇界的高度評價。他成功地塑造了許多花臉藝術形象,在北路,也在全省享有很高的聲譽。一些老觀眾,甚至一提到“獅子黑”,就情不自禁地比劃起他在《訪白袍》中的手勢來。
九月的一天,我專程到北路梆子劇院訪問了董福。董翠花已經(jīng)不幸去世了,董福就一個人住著劇院的一間房。兒媳婦非常孝順,吃飯,吃藥都依時按候,照料得熨熨貼貼。房子里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不像是沒有女主人的家。人們不稱他同志,也不稱他先生,青年人稱他老師,多數(shù)人稱他老董。
老董已經(jīng)六十九歲,精神似乎沒有以前那樣抖擻了,背也有些駝了。但臉卻是展展的,亮亮的,眼睛還是那樣炯炯發(fā)光,有一股照人的豪氣。幾句寒暄之后,就扯到了正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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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福教第三代徒弟張萬榮練功
老董說,他的祖籍是山西應縣,父親遷居河北蔚縣。九歲開始學戲,先跟父親學,十歲投師。第一個師傅是楊吉慶,藝名“刀劈生”,跟他學武生。十二歲父親去世,他回蔚縣服喪,因軍閥混戰(zhàn),回不了戲班,就在蔚縣搭了班子。蔚縣的戲班子里唱花臉的多,有“跳蚤黑”、“復興黑”、“千元黑”、“小金黑”等。他們都是董福父親的朋友,看著董福聰明精干,都愿意教他戲。這樣,董福在學武生的同時,又愛上了花臉藝術。
十六歲,董福到了渾源縣,因此一般說他是渾源人。老董告訴我,他喜歡看別人演戲,看誰的哪一招好,就偷偷學下來。他在內(nèi)蒙與名藝人“黑不溜”同臺演出時,就學下了“采花”、“白虎鞭”等。北路梆子的其他名藝人如“金蘭紅”、“鈴子黑”、“鎖柱黑”等人的精彩表演,他都認真學習,用心揣摩,獲益甚多。由于董福學習了許多人,因此他的底功扎實,戲路子寬。
他演過武生、小生、武丑、大花臉、二花臉的戲,他甚至還扮過《反徐州》中的花婆。他的藝術不僅廣博,而且精深,他把許多人的長處經(jīng)過融化,成了自己表演藝術的有機組成部分。二十八九歲以后,他成為一名成熟的演員,得心應手地演出了《訪白袍》《劈殿》《打魚殺家》《匕首劍》《取洛陽》《采花》《蘆花蕩》《白虎鞭》等戲。
我忽然想起,老董為什么那樣愛看摔跤呢?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說,他不只愛看摔跤,還愛打拳,這也是學習,為了演好戲。他告訴我,在《訪白袍》中,當尉遲恭抱住薛仁貴的時候,薛仁貴以為這位“千歲”是來捉拿他的,急迫之下,反扣著尉遲恭的手,把尉遲恭從肩頭摔了出去,這時老董來了個“反搶背”。老董說到這里,從床沿上站起來,作了一番表演。老董說,這就是受了摔跤動作的啟發(fā),把摔跤動作的“大過肩”運用到了戲曲的表演上。
他說:“演戲不能死演,反搶背與摔跤是一個道理,都是手疾眼快的事,時間短促,怎容許你放開薛仁貴,轉身再作正搶背動作?演戲一方面靠導演給說哩,一方面自己得想,演得合情合理。”老董這一說,使我大為嘆服,原來《訪白袍》之成功,并不僅僅由于他演活了程式,更重要的是他從生活出發(fā),創(chuàng)造了藝術。不用說,他在扮演《吃瓜》中的陶洪與鄭恩對打,是通過看打拳學來的。記得當年每看他演這個戲,家鄉(xiāng)的人們對他接連說出“泰山壓頂”、“黑虎掏心”等拳術名稱,都要報以熱烈的掌聲和贊嘆聲。
藝術貴在獨創(chuàng)。董福是一位善于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藝術家。向來花臉戲演員的表演是粗獷的,董福自然也不失粗獷的特點,但他卻要細致得多,演出了人物的個性和人物的心靈。由于他底功扎實,戲路子寬,他不僅僅能演好一個類型的人物,而且能演好各種人物。由于人物的出身、地位、職業(yè)、遭遇、經(jīng)歷、處境、年齡、稟賦等各不相同,性格也迥異。老董每演一個人物,一個演法。因此他演的尉遲恭、程咬金、侯上官、蕭恩、馬武、趙王、張飛、呼延慶、秦英、穆洪、楊七郎、陶洪,都活靈活現(xiàn),真正演成了“這一個”。
程咬金是同武則天的任人唯親斗爭的開國元勛。他身上體現(xiàn)著一種為維護李唐王朝的江山而敢于同任何人斗爭的精神,可是他又老態(tài)龍鐘了,因而他的一切動作都顯得遲鈍:耳聾聾得聽不見,還須要狄仁杰給他翻譯;老眼昏花了,看什么都得瞪大眼;腿腳不靈了,步子盡量往高邁,走得慢,落腳重,又不失英雄氣派;揮斧劈殿也是慢的,顯得有點吃力……這一切特點,老董演得恰到好處,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尉遲恭也是一位老英雄,但他在戲里的地位和任務不同。他的任務是奉李世民之命,尋訪白袍小將。他心情急切,又細心機警。老董在表演尉遲恭的急切一面時,著重用了趟馬的舞蹈動作。這不是一般的趟馬,那手中揮舞馬鞭的姿勢,更接近于生活。因為他騎的是好馬,只要馬鞭高高舉起,輕輕晃動,馬就按照主人的意圖奔馳起來,而不是一般趟馬時打馬屁股。
侯上官是一個攔路搶劫的賊盜,老董就抓住他“善會裝貓學鼠形,白晝眠來夜經(jīng)營”的特點,采用走邊、夜行等步法,表現(xiàn)了人物行動的輕捷、詭秘和夜行本領的高強。老董又根據(jù)劇情和人物的思想變化,采用了變化的動作,把侯上官做賊心虛、貪婪、殘忍、落澗以后戀生的諸多特點表演得淋漓盡致。
蕭恩是一位敢于反抗強暴官府的漁民,老董把他演得豪放、剛強、精神抖擻、威武悲壯,特別是他那如獅吼虎嘯的一聲炸音,真有振聾發(fā)聵、激蕩人心的強烈效果,每演到這里,都要博得滿場的叫好聲。
我問老董:“獅子黑”是怎樣叫起來的,他說是因為年輕時演戲有精神。回味他的《打魚殺家》,是一點也不假的。董福表演人物的心靈可以說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表演心靈的要旨,是運用眼神。老董說:“一個演員,眼掛一半人。”他的眼功是很了不起的,炯炯發(fā)亮,光焰逼人,且靈活多變。
尉遲恭在追趕白袍小將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馬蹄印,人老了,又是在月光下辨認,看不清,只好勒住馬,俯下身,瞪大眼,反復地看,而且用手比劃。先發(fā)現(xiàn)的是小蹄印,搖搖頭,擺擺手,否定了。過一會兒又發(fā)現(xiàn)了大蹄印,是良馬的蹄印,良馬的主人一定是位英雄,尉遲恭高興了,一路追去。當他從背后看到白袍小將時,果然同自己想象的一樣,高大粗壯,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并搖晃起來。這些地方,老董沒有讓尉遲恭說一句話,只用他得意于形的動作和眼神,就把尉遲恭的心理活動充分地揭示給了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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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福指導弟子們練功
董福的人物臉譜很有創(chuàng)造性。他的程咬金、尉遲恭、張飛、李逵、馬武、楊七郎、秦英等的臉譜,都與眾不同。他勾老年人的臉,很少有大塊的面部,總是筆劃較多,表示滿臉皺紋。他勾青少年的臉,則筆法不碎,有大塊的面部,表示青少年臉皮光亮,青春活力正在旺盛。他勾李逵的臉,五花六道,顯得很亂,正好是久經(jīng)戰(zhàn)斗,很少洗臉,隨意用手和衣袖抹汗的李逵特定形象。
可惜的是,他沒有全部把他演過的人物臉譜都畫出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有些臉譜是模仿別人的,大家都那么勾,自己的特點不多。這是一種多么可貴的藝術獨創(chuàng)精神和謙虛態(tài)度啊!怪不得他說《打魚殺家》“京戲、中路梆子都有,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從這些言談中可以看出,他對表現(xiàn)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看得多么重要啊!
董福今年六十九歲。我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說,他希望能教出幾個好的徒弟來。我問他,有好苗子沒有,他說:“有,不過不全面。有的身架子好,有的眼神好。不全面也不怕,就怕不肯學,也怕過分謙讓。”他說,有一個徒弟,各方面條件都好,就是肯“讓戲”,結果自己演戲不多,成不了大才。從他的話語中,我看到了老董殷切的心。
老董這幾年在培養(yǎng)接班人方面下功夫不少。他沒架子,不保守,不留后手,不管是本劇種還是外劇種,誰向他請教,他都教。去年在首都演出時,京劇的青年演員還向他學過《訪白袍》呢!愿北路梆子的青年演員能繼往開來,出現(xiàn)幾個名副其實的“小獅子”。
曲潤海寫于1981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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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福(1913年—1984年),山西北路梆子表演藝術家。歷任山西省政協(xié)委員、劇協(xié)山西分會理事。"獅子黑"董福,乳名二和尚。祖籍山西省應縣,生于河北省蔚縣。其父“蓋七省”董瑞喜為清末北路梆子演員,曾在“一京(北京)、二府(保定府)、三通州”享名。
董福9歲隨父董瑞喜學藝,后拜師楊吉慶習文武生。父逝后改習花臉,以飾演《明公斷》包拯成名,獲譽“蔚州花臉一桿旗”。抗戰(zhàn)期間以藝名“獅子黑”輾轉搭班,兼演生、凈、丑及武生戲。1950年加入定襄劇團,1954年攜《劈殿》參加山西省首屆戲曲會演,推動北路梆子劇種恢復,1956年赴京為中共八大獻演。文革后復出并培養(yǎng)五代傳承人,指導成鳳英等第三代演員。其藝術實踐貫穿北路梆子復興歷程,被列為該劇種第一代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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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潤海(1936年10月12日——2025年4月21日),男,漢族,山西定襄人,共產(chǎn)黨員。1957年至1962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山西省文化廳黨組書記、廳長,文化部黨組成員、藝術局局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黨委書記。曾兼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黨委書記、代院長,中國演出管理中心主任,山西省藝術理論研究會會長、山西省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文化部文華獎評獎委員會副主任、文化部振興京劇指導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等。擔任過的社團職務有: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中國昆劇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顧問、中國戲曲現(xiàn)代戲研究會顧問。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曲潤海參加工作后主要研究“山藥蛋派” 和“晉軍”作家作品。 1983年后主要研究表演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管理,并參與創(chuàng)辦了表演藝術的全國最高政府獎“文華獎”。
曲潤海筆名沱浪、居平,196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評論集《思考·探索·前進》《山藥蛋派作家作品論》,論文集《論綜合治理振興山西戲曲》《論表演藝術的改革與建設》《沙灘戲語》《王府學步》,劇本集《晉風戲稿》《旅燕戲稿》《曲潤海劇本集?古代故事戲劇本》《曲潤海劇本集?現(xiàn)代戲改編劇本》《曲潤海劇本集?傳統(tǒng)戲改編劇本》(上、下冊),詩集《劇壇雜詠》,主編《中國文化藝術叢書》(十卷)等。
曲潤海的戲曲劇本《富貴圖》《桐葉記》《崔秀英》獲文華新劇目獎、文華劇作獎,《金谷園》《日月圖》《蝴蝶杯》分別獲中國京劇節(jié)、藝術節(jié)、戲劇節(jié)劇目獎、演出獎,評論《高昂豪放順暢如流——評文武斌的詩》獲山西趙樹理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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