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1月23日的傍晚,張學良進入桃園大溪行轅的客廳。當時蔣介石正背對著門看著墻上的中國地圖。張學良一有腳步聲,蔣介石便轉身。兩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二十一年的時光仿佛一下子被濃縮成了一場對話。張學良說道:“你變老了”。蔣介石回應:“你頭頂光禿了”。張學良在日記中稱這次會面不是筆墨能夠形容的。開場白如同老街坊之間的寒暄一樣質樸。之后蔣介石說起西安的事情對國家造成的損失太大了,這時窗外的暮色正好漫進來,將兩人的影子融合成一團模糊的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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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蔣介石憋了二十二年的抱怨,好似遲到的墓志銘。1936年在華清池兵諫的時候,他穿著睡衣翻墻而摔傷的腰在陰雨天還會疼痛。張學良送他回南京時所攜帶的瑞士表,指針永遠停留在十年管束的起始點。最為諷刺的是,這次見面蔣介石專門叮囑使用桂花糕作為茶點,那恰恰是西安事變前夜張學良請他品嘗過的點心。由食物串聯起來的記憶鏈條,比任何政治談判都更讓人內心感覺不太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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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翻閱張學良的日記,存在一個細節。他在寫下蔣介石眼圈濕潤之后,自己低下頭,無法抬起頭來仰視。這種克制的筆觸,和他被軟禁時研究明史的習慣是相同的。當年在貴州修文縣龍場驛,他閱讀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悟道筆記,在頁腳處批注知行間有淚海,這句話仿佛是為二十年后那場沉默對話埋下的注釋。如同他后來對張群所說的:讀書的時候總是覺得古人很矯情,等到自己處于相應情境之中才明白筆墨的分量之輕,承載不起半生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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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3月,張群帶著所謂自由的消息到來。張群以國民黨秘書長的身份進來后首先要求喝茶。趙四小姐轉身去沏茶的時候,張群輕聲對張學良說,漢卿,你自由了。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相擁著痛哭的時候,門口的警衛崗哨實際上并沒有撤掉。所謂解除管束,只不過是把囚徒叫做先生,把監視哨換成跟班。張學良苦笑著說,以前被關在籠子里,現在改成放養,可是韁繩還在牽線人的手里。
慶祝宴上的紅燒鯽魚能夠體現出世事的滄桑。張學良系著圍裙在廚房下廚,鍋里的熱油映照出窗外還沒有撤掉的警衛。老朋友馮庸調侃副司令已經變成了美食家,他舉著鍋鏟笑著說:這二十二年其他的不敢說,煎魚的火候比帶兵打仗把握得更加準確。這種在困苦中尋找歡樂的幽默,比痛哭流涕更能彰顯出英雄的本來氣質。后來張群敬酒說為四小姐干一杯,滿座都哭泣的場面,比不上煎魚時滋滋作響的油星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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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可以這樣來看。蔣介石所說的國家損失那番話,經過二十年的發展有了不同的意味。1958年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臺灣正遭遇八七水災,民生的困苦程度比大陸大躍進時期的艱難更為嚴重。而張學良研究明史時所寫的崇禎皇帝煤山嘆,不過是意氣用事之舉,也并非不是對老蔣的隔空回應。歷史的功過從來都不是單方面進行記錄的,如同他在宴席上所說的:我現在最不想談及西安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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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張群帶來中常委決議的時候,張學良正在摸著解禁令的紙。他突然想起1946年戴笠送來的1936年的臺歷。那本被退回的日歷,如今變成了自由的預言書。時間最終會解開所有的繩結,即便解開的方式有一點笨拙。如同他在晚年跟訪問者所說的那樣:上帝把門關起來了,卻留下了一扇窗戶。窗外的云彩比門里的椅子要顯得更加自在。
這場遲到的自由存在一個奇特之處,即它成為了新的束縛。在20世紀90年代張學良想要回到大陸的時候,李登輝利用基督教友的情誼將他束縛住,這如同當年蔣介石用讀書養性的方式將他困住一樣。貝夫人蔣士云勸說他不要過多地去管事情,他最終因為重義氣而錯失了機會。他一直是這樣的性格特點,或許這就是他能夠發動兵諫并且還能坦然地系上圍裙的緣由。世間的事情就好像是油鍋一樣,有的人變成了被煎的魚,有的人變成了焦炭,這完全取決于火候當中的心境。
現在大溪行轅的桂花樹依然開著,張群當年帶來的解禁令復印件已經呈現出泛黃的狀態。歷史最為奇妙的安排是這樣的:兩人在凱歌教堂進行禮拜的時候相遇,蔣介石點頭沒有說話,張學良低下頭進行禱告。很多爭論了一輩子的對錯,最終被唱詩班的旋律輕輕地托舉起來,飄向比政治更為深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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