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心智的帷幕，躍入生命的河流

編者按：

2025年即將結束，21世紀也已走過四分之一。當我們感慨時間過得飛快時，或許也應當意識到：時間本應是有重量的。澎湃評論部推出2025年度特別策劃《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未來》，記錄你我的這一年。

生命就是讓能量歡快地流過自己。視覺中國 圖

今年有幸又讀過不少書，也走過很多路。書里的字句段落與路上的人情風土，像密密麻麻的毛細血管與神經網絡，它們盤根錯節，晝夜不停地交換指令，運輸養分，自為地與世界發生交互。于是人生閱歷不斷增長，心智也更加成熟，我們工作與生活，感受著時代變幻，體會人間的冷暖，在這個過程中，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可其實我們忽略掉了人生中很大一部分東西，因此總會感覺時間太過匆匆。因為生命被我們稀釋凝練成了個人片段的感受，一些詞匯與概念，稀釋成了文化敘事、經濟敘事和社會敘事，總之宏觀敘事深入人心，以至于我們對生活也抱這種看法。我們談論大環境，談論科技與時事，卻很少感受自己的新陳代謝，感受消化不良，感受久坐對血液循環的阻滯，更不會去關注自己的線粒體與胰島素，體驗每天的能量交換。這些都屬于生理學和營養學的東西，自有專家研究，仿佛它們與己無關。

說起來很反直覺，那些構成我們、讓人之所以成為人的東西，最容易被我們所疏遠與忽視。你的鼻子和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大部分時候要比南極的冰川距離你更遠。

著名神經科學家達馬西奧道出了其中原因，他說“有時候我們的心智并非用來發現事實，而是用來隱藏事實，心智成了一種屏障，被最有效地隱藏起來的東西是我們的身體，尤其是身體的內在狀態，這些內在狀態構成了生命在每一天旅途中的生命之流。”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時間里，并不是在體驗真實的生命之流，而是在體驗虛擬的心智流與意識流。

生命之流就是能量代謝，是整個生命的耗散與秩序，是對抗熱力學第二定律的負熵，那是血液循環、呼吸系統、消化系統、神經系統與骨骼肌肉等默契配合，全部參與其中的大型施工現場。而心智流和意識流更像觀看短視頻時的那種狀態，只是神經突觸上忽明忽滅的電火花。

生命之流太具體、尋常與細微。幾千年前，柏拉圖就更愿意去思考理想國這樣的大命題，思考正義與善，思考哲學與制度，而不是思考多吃蔬菜，多吃優質蛋白，多進行身體活動。相比于耀眼的柏拉圖，蘇格拉底還有另外一個不那么耀眼的學生叫色諾芬，相比于塑造了世界文明的《理想國》，色諾芬的《家政論》就遜色太多了。這本書里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段落，段落里有這么一段鮮為人知的話，大意是說要保持健康與精力，只需要吃足夠食物，然后好好地把它們消化掉。

我永遠記住了這句話。我把它看作這本書的泉眼，甚至看作是人生的真諦。色諾芬是歷史上第一個使用“經濟”一詞的人，就是在這本書里，這本書也被翻譯作《經濟論》。但他談的都是一些家長里短、生活技巧，比如怎么保持體力，多散步多鍛煉，勤勞致富等。行文有點像《論語》，沒有高深晦澀的哲學思辨，只是一些平實的道理與可以簡易操作的實踐。

如今的經濟學是一種關于市場、價格與資源分配的科學，更多的人們知道亞當·斯密、李嘉圖，更愿意談論查理·芒格和巴菲特，誰還記得色諾芬呢，那個教你怎么樣消化食物的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這些事情如今歸營養學家和健身教練負責，現代職業的分工如此割裂，于是經濟生活和生理生活，成了近乎風馬牛不相及的領域。

但一切社會學與經濟學的東西，最終都要落腳在日常的生理學上，也就是落在個體的生命上。馬克思晚年就在孜孜不倦地涉獵最前沿的生理學、生物化學的科學材料，他曾說歷史的第一起點是人的身體組織。

色諾芬那句話，如此樸素和平淡，卻說出了活著這件事情本身。吃足夠的食物，是營養攝入豐富。好好消化掉，則是營養素各歸其位，轉化為能量代謝掉，只要做好這兩件事，就管理好了自己的能量流，能量順暢流通，沒有盈余也沒有虧損。生命就是讓能量歡快地流過自己，不能貪婪占有，占有只會得到脂肪以及脂肪肝，繼而胰島素抗阻，“三高”也就來了。

當代的亞健康狀態，基本都源于無法讓能量歡快地流過人體。足夠的能量攝入已不成問題，問題是攝入太多，難以消耗。我們有多少人可以每天“好好地”把食物消化掉？代謝綜合征是當今世界最廣泛的一種疾病，原因很簡單，就是能量過剩。現代人的身體活動在人類歷史上是最少的，而物質卻最豐富。進化生物學家丹尼爾伯里曼將這種狀態稱為“失配性疾病”，高糖高脂與缺乏身體活動的大環境與人體的自然節律無法匹配。

這里需要介紹一下胰島素和線粒體，它們在生命之流中扮演關鍵角色。我們由數十億個活細胞組成，每個細胞內又有成百上千個線粒體。飯后，葡萄糖進入血液循環，胰島素會指揮細胞打開大門，讓葡萄糖進入線粒體，隨后在線粒體中轉化為能量，驅動一切生命活動。

但人體遵循“按需生產”的原則。肌肉是能耗大戶，當肌肉需要能量時，線粒體便高效工作。如果身體缺乏足夠活動，能量需求低迷，可能量原料葡萄糖卻持續涌入，造成“原材料與產能過剩”。久而久之，胰島素就會失靈，細胞對它的指令置若罔聞，這就是胰島素抗阻，血液里的葡萄糖無處可去，導致Ⅱ型糖尿病。這種代謝紊亂還會引發高血壓、高血脂等一系列連鎖反應……

德國哲學家尼采在自傳里，曾講述過自己的“生理學轉向”。他大談飲食、消化與氣候對人的重要性，他稱這些為生命中真正的理性，他感慨自己很晚才明白這種理性。尼采說，“新陳代謝的速度與精神腳步的靈活或遲鈍密切相關”。

回想自己的2025年，它開始于一場喜馬拉雅山間的徒步。那一周里，每天要跋涉最長的路，吃最適量的食物，睡最深沉的覺，呼吸最清冷的空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個人的新陳代謝清爽明朗，像旁邊山谷中激越奔流的溪水，這是我一年中都在追求的生命狀態。

現在我正在一家酒店內的咖啡館里給這篇文章收尾，這地方鬧中取靜，有獨立庭院，在此停留的大多是外地游客，我的桌上放著一本筆記簿，封面寫著“寫給下一位”，里邊中英文都有，還有漫畫。

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上面記錄自己彼時的心境，傾訴對于世界的所思所感，同時向下一位陌生人致以問候。我在上邊也留了一段話給下一位：“好好吃飯，好好消化，要營養均衡，要多曬太陽多運動，讓生命流動起來。”

海報設計 趙冠群 周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