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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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里,撫順下了初雪。早上有老友發(fā)來視頻,讓我看雪。為了拍雪,他天沒亮就下樓了。略微晃動的鏡頭,寂靜的小區(qū),他不斷踢起地上的雪,要有一指深了,能聽到他的呼吸聲,路燈光偶爾會把他的黑色身影投射到微亮的雪地上,前面是一串彎彎曲曲的腳印。
午夜,躺在床上,我又把這個視頻看了幾遍,關(guān)掉了聲音。我想起去年春節(jié)在撫順期間,有天晚上,去一位藝術(shù)家朋友在校園里的工作室喝茶聊天。積雪早就被清到了馬路兩邊,凍成了高低起伏暗灰微白的冰雪堆。走進幽靜的校園里,我們幾個人幾乎瞬間就被操場上那近乎完整無缺的厚厚的積雪驚到了。寒假里學校沒有人,也無需掃雪。躺倒在雪里的沖動是無法遏制的。松軟的雪在羽絨服下發(fā)出微響。仰頭看著夜空,有些遙遠的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寒光。零下21度。寒氣很快就穿透了厚厚的羽絨服抵達身體。爬起來時,我又看了看那完整無缺的暗白雪地,就像從沒看過雪地似的。后來我對那位朋友說,這滿操場的雪啊,真像一件完美的禮物,卻又不屬于任何人。他笑道,誰見到就是誰的。
在上海這二十多年里,不知不覺地,下雪在我的感覺里已變成了一個近乎抽象的概念,而不再是一個事實。冬天里,其實上海偶爾也會下雪,很輕的雪,但對于我來說,又幾乎不能算是下雪。因此在這里我從沒對下雪有過什么期待。東北下雪的時候,新聞里,社交平臺上,會有大量的視頻和圖片涌現(xiàn)。看這些跟下雪有關(guān)的圖景的時候,我的興致常常是稍縱即逝的,就好像只有留在我的記憶里的下雪才算是真正的下雪,而出現(xiàn)在那些鏡頭里的下雪則是算不上的,是與我不相關(guān)的事。我知道這種感覺其實也有些奇怪,更像是懷鄉(xiāng)情緒的詭異反轉(zhuǎn),源自某種要將故鄉(xiāng)世界封存在記憶深處的企圖,也源自某種再也不可能真正回到那里去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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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集《等下雪》的七篇小說里,有四篇是以東北為背景的,但實際上沒有一篇寫到過下雪。即使是《等下雪》這篇,雖然兩個人物以看雪為由頭去了沈陽,但到最后也沒等到下雪。有敏感的朋友注意到,這本書的封面上,“等”和“下雪”之間,多了點距離,認為這個設(shè)計意味深長。我也是經(jīng)他這么一說,才意識到這一點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等,確實就是這本小說集的核心意味。《等下雪》就不必說了,已經(jīng)挑明了“等”;《貓不會掉頭》里是在從未有過的被封閉狀態(tài)里近乎虛無地等著什么;《葬禮》里則是為了等到一個早就感知到的答案,等到那個終了時刻;《誰能殺死變色龍》里寫的是等到那個中止可有可無的情感關(guān)系的情緒節(jié)點;《酒友》寫的是對某個認知真相的換個角度予以驗證的時刻;《恐龍會跳舞》寫的是等到幾種情感關(guān)系的緩慢瓦解;《高山流水》則寫了關(guān)于友誼的一切終歸會變得無所等待的殘酷。
我是個很念舊的人。或許跟少年時代曾深深地纏繞過我的那種挫敗感和孤獨感有關(guān),成年進入社會后,我對結(jié)交的朋友都很珍惜,會始終記得他們給予我的善意和幫助。尤其是離開撫順到上海后,盡管遠隔千里,但每次網(wǎng)上聊天,哪怕只是寥寥幾句,也會讓我開心,更不用說春節(jié)回去,跟他們相聚了。我甚至無法想象,哪位朋友會在某一天忽然不再聯(lián)系了。這種心態(tài),其實跟我對世界的認知并不相符。比如說,我知道,人永遠無法知道自己在他人眼里的形象究竟是怎樣的,中年以后,尤其如此。即使是多年好友,也不再會像年輕時那樣知無不言,而是會有越來越多不便說出來的話,會有越來越多不宜言明說透的事。當你仍舊想著能有無異當年的那種坦白相對的狀態(tài)時,卻發(fā)現(xiàn)那也只能是一種近乎儀式化的會面。
有一年春節(jié)期間,我去拜訪一位老友。聊了一下午,吃過飯后,我上了出租車,卻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勞動公園。當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在公園里走了很久。公園里面沒有行人,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那個下午我說了很多話,甚至顯得有些亢奮,但我知道,所有的話語都無可避免地屬于那種儀式感。在青年時代,我和老友是可以不說什么,喝著茶就坐一下午的,可是如今呢,我之所以要不停地說話,只是怕出現(xiàn)彼此都陷入沉默的時刻。我怕自己承受不了這種沉默,也怕這種沉默會讓彼此都感到尷尬。在公園里,看著周圍不遠處那些樓宇里泛出的點點燈光,看著小路兩旁那些充滿迫近感的幽黑樹枝,還有地上暗白的雪,再仰頭看著那冰冷深邃的夜空,我覺得,沉默是好的。
《等下雪》里這七篇小說,主要人物不論男女其實都是話少的人。他們更喜歡默默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那些或遠或近的人,熟悉的,陌生的,還有各種出現(xiàn)在身邊的事物。他們之所以在日常狀態(tài)下會有很多的沉默,并不是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或愿望,而是通常都找不到可以無所顧忌地隨意交談的人。或許,在潛意識里,他們都會把沉默當作考驗?zāi)硞€人是否值得交往的謎題。他們都是某種意義上游離于社交環(huán)境以外的人,他們與他者的關(guān)聯(lián)都是比較弱的,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們真的就是社會邊緣人,還遠沒到這個地步,盡管他們中的某些人已經(jīng)失業(yè),脫離了工作環(huán)境,但還不至于陷入生存危機。對于他們來說,如果說確實有什么危機感的話,那就是不得不在厭倦與虛無之外找到某個稍微可以讓自己平衡一下的點。
那么,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仍舊還會有所期待嗎?其實是有的,只是很少,就像一點小火苗,閃動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至于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其實他們自己也并不清楚。甚至由于過于長久地隱藏這種期待,他們自己有時也會對它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因此他們實際上也需要某種外力,通過某種方式,讓自己能忽然明白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但他們知道這肯定是小概率的事,很多時候可能都需要退而求其次,對人對己都不能要求太多,只要一點點,再試著從那一點點里看看能否發(fā)現(xiàn)某種可能。就這樣,《等下雪》里的那位男主,因為那個女人偶然想去東北看雪的愿望所產(chǎn)生的約定,那顆倦怠的心就又意外生出一絲莫名的期待;《貓不會掉頭》里的“你”在那種被徹底封閉的環(huán)境里才會生出與人交流的一些動力。
有位朋友在看完這部小說集后告訴我,他感受到了某種很難描述的傷感。我說是的。另一位朋友則在看完其中的兩篇小說后告誡我,盡管表面上看是清冷克制的,但實際上還是有自憐在里面的,這是個需要克服的問題。我說是的。兩種說法,來自兩種截然不同的角度,前者是共情,而后者則看到了文本背后的生成機制問題。其實,當我對這位朋友的告誡表示認同的時候,我近乎本能地抵抗著這種洞察力,它瞬間擊穿了我——就像我在夜深人靜時正閉目沉浸于某種音樂旋律里,忽然有人按下播放器的終止鍵,讓我重新回到了此前完全沒有意識到的寂靜里。現(xiàn)在我知道這本書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了。它意味著道別。我需要跟過去自己寫出的那些書做一次徹底的道別。或許,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會安靜地意識到,可能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在等這個時刻了。
原標題:《趙松:從撫順到上海,等一個下雪的時刻》
欄目主編:陸梅、李凌俊 文字編輯:袁歡 題圖來源:AI生成
來源:作者:趙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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