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市象,作者 | 王鐵梅,編輯 | 古廿
把歌手擠下榜單的AI音樂,正在悄悄占領你得耳朵。
每天通勤路上,酷狗音樂的資深用戶田樂習慣性點開榜單,挑一首“新歌榜”或“飆升榜”里的作品當作背景音。但最近,他越來越覺得哪里“不對勁”。
“歌詞都很工整,甚至有些對仗工整得不自然;旋律像在哪兒聽過,但完全記不住;更關鍵是,聲音沒什么情緒。”田樂說,他試著點擊歌手名查看詳情,結果大多是查無此人的“空號”,甚至一天能發布十幾二十首歌。
“我不是音樂專業,但我的直覺是這些歌是AI寫的。”他的直覺正在成為一類人的共同體感,現實也驗證了這一趨勢。
今年3月,程序員Yapie用DeepSeek模型與Make Best Music工具,只花了數小時,就完成了《七天愛人》的詞曲創作。這首基于“暗戀到分手”的提示詞生成的歌曲,上線網易云音樂后,播放量迅速突破200萬,評論超4600條,躋身飆升榜、賞音榜,與毛不易、陳奕迅的作品同框。
十八線音樂人拼盡全力無法戰勝AI的調侃評價成為現實。《七天愛人》的版權最終售出數萬元,將流量真實變現。這說明一件事,AI不再只是玩具,它正在改變音樂行業的商業邏輯。
在不被告知的情況下,大眾已很難分辨一首歌是否出自AI。但對于音樂平臺而言,這種模糊性正沖擊其商業模式。一個供需關系正在變化:AI的創作效率,正將音樂曲庫推向理論的“無限大”,而人類的消費時間與注意力,卻始終是剛性有限的。
AI迫使音樂平臺的競爭邏輯,從過去“誰擁有最多版權”的資源競賽,轉向“誰能更有效分發播放量”的運營戰爭。決定平臺未來走向的,不再是內容多少,而是注意力的分配效率。
01 賭出下一首跳樓機
“當行業規則開始變化,先感受到沖擊的,往往是從業者。”獨立音樂人諾亞對「市象」說,他的創作已離不開Suno。“如果說兩年前是恐懼和排斥,現在只想怎么用得更好。”
這并非個例。2024年,Suno開始被廣泛討論。它生成的不是旋律片段,而是包含人聲、歌詞、編曲的一整首歌。這種創作方式,將音樂制作的門檻從“需要年限積累”降到了“只需要想象力”。
其更新速度也在不斷加快。Suno最新發布的V5模型,在音色、咬字、情緒等方面接近真實人聲。它還推出了Suno Studio,內置多軌編輯功能,開始成為諾亞這樣專業音樂人手中的一個效率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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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幫我節省了大量時間。”諾亞說。持續使用后,諾亞得出了結論:如果平臺不加以限制,AI音樂才是最容易上榜的。“這不意味著AI做得更好,而是它更懂什么樣的旋律洗腦、什么歌詞易傳播。AI比人類更懂‘榜單算法’。”
這個判斷的背后,是音樂傳播方式的變革。在短視頻成為主陣地的時代,“流量即價值,爆款即成功”就算在音樂行業也已成共識。
抖音數據顯示,年曝光超十億次的歌曲達6208首,且一首歌若能在抖音冷啟動成功,達到周曝光超2500萬,其在全網流媒體的播放份額占比可達35%-40%。短視頻幾乎定義了當下音樂爆款的形態,并裁決著它們的流行周期。
AI音樂碎片化、高適配的特性,與短視頻BGM需求完美契合,能迅速形成“創作-傳播”的滾雪球效應。一首AI生成的“神曲”,可激發海量二創,其互動數據又被抖音算法實時捕捉,加速推薦,反哺歌曲熱度。這種由大數據驅動的高效“測試-反饋”閉環,效率遠超傳統宣發。
更底層的變革在于生產力。諾亞透露,已有公司在批量生產AI音樂,將其視為一場“概率游戲”。“AI實現了批量化、低成本生產。單曲成功率再低,憑借巨大基數,爆款出現的概率也被大幅提升,它們想賭出下一首《來財》或者《跳樓機》。”數量,本身已成為一種競爭優勢。
雖然平臺均設有AI審核規則,但審核成本也隨Suno們的進化而陡增,且“人類使用多少AI算AI作品”的界限日益模糊。“平臺或許能阻止小白蒙混,但阻止不了音樂人深度使用AI。”諾亞說。
效率層面,人類已無勝算。AI的日產量可達上萬首,人類唯一能做的,是制定規則。這意味著,AI帶來了近乎無限的內容供給,但首頁推薦位、用戶注意力、播放量卻是絕對的有限資源。曲庫從1億首膨脹到10億首,對用戶無意義,對平臺則意味著篩選成本與分發壓力的暴增。
平臺的終極考題或許正是在無限的供給中,如何分配有限的注意力?這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平衡聽眾體驗、創作者權益與商業利益的復雜決策。
02 騰訊音樂們的“舊瓶裝新酒”
內容產業的核心矛盾,始終是“供給過剩”與“注意力稀缺”。歷史上,每一次渠道革新,像是流媒體取代唱片、Spotify橫空出世等都創造了巨大價值,其本質是提升了內容與注意力的匹配效率。
面對AI掀起的“無限供給”海嘯,國內平臺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應對姿態。
騰訊音樂選擇“開放通道,關閉收益”。它開辟AI音樂快速上傳通道,將內容池迅速做大,但明確表示AI作品暫無收益。這像是一種“開源節流”的防御策略。一方面,避免海量AI內容過早沖擊以“周杰倫們”為核心的、昂貴的版權變現體系,另一方面,試圖牢牢掌握AI內容入庫與商業化的最終定義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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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易云音樂則扮演一種類似精品店的角色。它對上傳者設定“露臉清唱”“提交工程文件”等審核條件,試圖在源頭阻斷AI批量上傳的可能。這種策略強調平臺對“音樂品味”和“社區調性”的主動塑造,而非簡單地擴張內容池。
盡管策略不同,但這兩家平臺的出發點一致:它們的核心價值建立在版權稀缺之上。訂閱付費模式能成立,是因為音樂的生產曾高度依賴歌手、唱片公司與專業制作流程;用戶愿意為歌曲付費,是因為平臺提供的是一份“正版內容的集中許可”。
而AI,正在從根本上松動這個模型。用戶不再需要等待藝人發片,可以直接用Suno生成一首當下想要的歌曲。
起碼就目前AI音樂“野蠻生長”的階段而言,AI生成的音樂不依賴任何唱片公司、版權機構或商業授權(當然其中的版權爭議還會持續存在),而背后的大模型公司其實也沒有什么動力去限制版權,畢竟更多的生成才能收取更多的Token費用。
當一首歌曲繞過了傳統的生產機制,那么平臺也無法圍繞“版權”修筑競爭護城河。
“TME們的核心價值從來不是‘做音樂產品’,而是‘管理版權’。”諾亞認為。如果AI音樂能夠以足夠高的效率批量生產出媲美真人歌手的作品時,傳統的版權價值將快速滑落。而過去十年圍繞版權構建起來的商業秩序,也將隨之失效。
這種擔憂不僅出現在中國。在全球范圍內,舊體系的擁有者們已經試圖為這場洪水劃定新的河道。近期,美國三大音樂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ASCAP、BMI與加拿大的SOCAN,共同宣布將統一AI創作歌曲的登記規則,正式接納“部分由AI生成、部分由人類創作”的作品進行版權注冊。
這一動作的本質,是想讓AI音樂這壇新酒,再裝回這些傳統版權巨頭的舊瓶子里。它們試圖將AI生成內容納入其既有的法律與商業框架,確保無論一首歌的“基因”來自人還是機器,其價值的流轉最終仍需經過傳統的渠道進行計價與分配。
目前來看,這場全球性的防御戰效果如何,還是未知數。它可能為AI音樂建立合法的商業化出口,也可能因其復雜的規則而延緩創新速度。對于騰訊和網易而言,國際上的這一動向既是參考,也是壓力。它們既需思考如何在自己的地盤上應對AI的沖擊,也需觀望全球規則的重塑將如何影響整個產業的利益格局。
當傳統平臺的護城河受到沖擊時,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游戲規則正在被驗證,就是被傳統平臺視為“攪局者”的汽水音樂,它沒有歷史包袱,似乎它從根源上就是為了駕馭無限供給而設計的。
03 字節的“定義權”戰爭
在AI帶來的無限供給面前,騰訊和網易的策略本質仍是“管控”:前者控制商業化出口,后者設定品味門檻。而汽水音樂的策略則截然不同。它不試圖控制內容,而是試圖定義“什么能火”。
攻守之間,是各自對游戲規則底層邏輯的不同理解。
AI音樂時代,單曲的版權價值不斷被稀釋,真正稀缺的是“流行的通道”,也就是分發所綁定的注意力。汽水音樂試圖掌握的,不是音樂的歸屬權,而是下一首神曲形成路徑的定義權。
音樂在汽水體系中的角色,不是作品本身的價值,而是短視頻流量引擎的燃料。平臺將流量傾斜給更易激發互動和二創的作品,用實時數據反饋定義熱度排序。汽水不再是內容的管理者,而是流行歌曲的制造者。
這套體系的運轉從一個簡單的動作開始:用戶將一首AI生成的、節奏鮮明的片段用作短視頻BGM。發布后,點贊、使用、分享數據被算法實時捕捉,一首歌能否流行,在幾小時內就能得到市場最直接的反饋。
成功者會觸發海量二創,形成滾雪球效應,其熱度又通過“前往汽水音樂聽全曲”導流回音樂平臺。這種“發布、測試、爆火、反哺”的閉環,是缺乏短視頻場景的騰訊、網易這樣的傳統平臺里需要漫長的周期來完成,但在字節的生態里,是以天甚至小時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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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AI生產力層面,即時性是字節為“短視頻配樂”這個場景量身定制的AI能力。不同于追求通用性的音樂大模型,內部如Seed-Music等項目,核心目標是解決一個具體問題:如何讓AI生成的音樂,更貼合視頻的情緒、節奏和轉場。
從自身最核心業務需求倒推出來的研發,讓產出的工具與內容,與抖音創作者的需求天生契合。它生產的不是藝術歌曲,而是一段能精準點燃畫面情緒的素材,正如開頭提到的那首《七天愛人》。
在這個高效的內部循環里,發現、創作、傳播、消費的鏈條,在一個體系內被打通。AI音樂生成未來可以直接嵌入抖音的創作流程,視頻的爆火又為汽水音樂帶來用戶。
汽水音樂的商業模式,也天然適配這一邏輯。它采用“免費聽歌+廣告解鎖”的運營模型,延續了字節系如番茄小說、紅果短劇一脈相承的注意力變現方式。在AI帶來的海量供給面前,平臺無需承擔高額版權支出,運營邊際成本大幅下降。
近期,汽水音樂在官網的一系列動作,更是將這場“定義權”之爭推向了明面。它通過官方教程引導用戶“無逢遷移網易云歌單”,不僅對標產品體驗,更直接拆解用戶轉移的技術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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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樂平臺的用戶資產中,歌單是最具粘性的用戶喜好和內容沉淀。這個動作恰恰說明在版權因AI供給而貶值的未來,汽水似乎更有自信能夠為用戶提供最無縫的體驗、最低的決策門檻,掌握珍貴的分發權。
當其他平臺仍在思考如何“容納”AI音樂時,字節的體系已在高效地消化和利用AI音樂,為其整個內容生態供能。
不過當算法熱衷于推廣《跳樓機》這類易于傳播的“電子快餐”,像周杰倫、陳奕迅作品那樣的“細糠”是否會被淹沒而消失?對此,諾亞倒不這么認為。“這是一種對新事物的抗拒和杞人憂天式的擔心,優秀的歌曲不可能消失,真正會發生的是,未來的周杰倫和陳奕迅們也開始用AI寫歌。”
在他看來,AI對行業最深刻的改造,或許不是淘汰,而是“工具化”的全面滲透。頂尖音樂人將利用AI快速嘗試旋律變奏、優化編曲細節、甚至探索新的音色組合,將重復性勞作交給機器,從而更專注于創意與情感的“神韻”。
諾亞的想法不無道理,或許這并非妥協,而是在新的生產力浪潮中,保持領先的理性選擇。“相較于堅持孤身一人逆流游泳,駕馭浪潮,才是更可能到達彼岸的方式。”
商業世界的轉折點,往往以舊勢力與新玩家的和解為標志。AI音樂初創公司Suno估值已超200億美元,用戶量千萬級。曾對其提起訴訟的華納音樂、環球音樂集團均已撤訴,并轉向戰略合作,內容涵蓋曲庫授權、聲音肖像及合規框架。
在不可避免的AI音樂生態中,或許所有平臺都需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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