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寶
在電視史上,衍生劇往往面臨著一種宿命。它們被視為母劇的附庸,僅僅是一種商業上的必要延伸,受限于既定的終局而缺乏獨立的生命力。
然而,《風騷律師》不僅打破了這一宿命,更以一種近乎挑釁的姿態,確立了它繼《絕命毒師》之后,新的劇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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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
如果說《絕命毒師》是關于化學反應引發的劇烈爆炸,那么《風騷律師》則是一場關于腐蝕的漫長實驗。它展示了道德如何在官僚體系、兄弟鬩墻和自我欺騙的酸液中,緩慢消解的過程。
首播十年了,今天再看有什么不一樣?
它的敘事技巧,在如今的流媒體快節奏時代真的格格不入。劇中總是不厭其煩地展示邁克如何花費數小時拆解一輛汽車以尋找追蹤器,或者吉米如何偽造一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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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三季
一個教科書式的視覺隱喻,出現在第五季第三集,名為「螞蟻與冰淇淋」。吉米在大街上掉落了一個巧克力冰淇淋,他沒有撿起來。鏡頭長時間停留在融化的冰淇淋上,直到一只紅螞蟻爬上來,隨后是成群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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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五季
很多人認為,冰淇淋象征著吉米殘留的純真和善意,或者是他試圖維持的正常生活,紅螞蟻則象征著卡特爾和犯罪世界的侵蝕。螞蟻并沒有瞬間吞噬冰淇淋,而是一點點地搬運、蠶食,正如吉米的道德底線是被一點點蠶食殆盡的。這一長鏡頭迫使觀眾凝視腐爛的過程,產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這種不適感正是該劇試圖傳達的道德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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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每季片頭展示的吉恩·塔卡維奇時間線,構成了整部劇的框架敘事。黑白畫面并非簡單的倒敘或插敘,而是代表了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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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二季
在奧馬哈,吉米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工具——語言和色彩。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觀察者。這種視覺上的剝奪是對索爾·古德曼那件五彩斑斕西裝的最終審判。
直到劇終集,當金點燃那一支煙時,火焰的彩色才在黑白世界中跳動。這微弱的彩色并非意味著他們重獲自由,而是意味著在坦誠罪行之后,吉米終于找回了那個有血有肉的「人」的部分。他在監獄中,身體被囚禁,但靈魂因真誠而重獲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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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六季
《風騷律師》的人物塑造深度在于它拒絕將人物簡單化。吉米·麥吉爾不是一個偽裝成好人的壞人,也不是一個被迫變壞的好人。他是一個由三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碎片拼接而成的復雜體:滑頭吉米、吉米·麥吉爾律師以及索爾·古德曼。
吉米的悲劇核心在于一種深刻的階級焦慮和認同危機。他拼命通過司法考試,試圖成為像哥哥查克那樣受人尊敬的律師。然而,他在戴維斯-梅恩律所的經歷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即使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職位、豪車和公寓,他的本性仍排斥那種循規蹈矩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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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三季
為了被律所解雇并保留獎金,吉米身著鮮艷西裝在辦公室吹奏風笛。這是一場行為藝術,它象征著吉米內心那種無法被體制馴服的混亂能量。他不僅是在破壞規則,他是在嘲弄規則的嚴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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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二季
劇中反復出現的「狼與羊」的意象成為了吉米世界觀的基石。當正義的道路被查克堵死后,吉米選擇成為狼,但這并非出于邪惡,而是出于一種扭曲的自衛本能。
查克是全劇最復雜、最令人痛苦的反派。從法理上講,查克幾乎總是對的——吉米確實不具備作為一個正直律師的道德素質,他確實會濫用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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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
然而,查克的「對」是建立在極度的傲慢與缺乏同理心之上的。查克的電磁過敏癥并非生理性的,他對電磁波的恐懼,實則是對失去控制的恐懼。查克試圖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沒有電(沒有吉米式混亂)的純凈空間里。每當吉米在事業上取得進展,查克的病情就會加重。
查克信奉康德式的義務論,認為規則本身即是神圣。但他為了摧毀吉米,不惜設局誘騙、利用錄音帶、甚至利用自己的病情博取同情。查克的悲劇在于,他擁抱了法律的條文,卻扼殺了法律的人性。
金·韋克斯勒是《風騷律師》中最令人驚喜的角色,也是與《絕命毒師》最大的變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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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斯凱勒是沃爾特的阻礙者,那么金則是吉米的催化劑。金從一開始就被吉米的騙術所吸引,她并非被動地被吉米帶壞,而是在違規中找到了一種她在刻板的法律工作中無法獲得的生命力。
第五季末尾,當金做出那個模仿索爾的手指槍動作時,她實際上宣告了她不僅接受了索爾的世界,甚至準備主導它。策劃摧毀霍華德的計劃完全出自金之手,且動機純粹是為了「好玩」以及一種扭曲的正義感。所以金內心深處其實吉米更危險,她有能力將極其不道德的行為理性化、崇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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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華德的死不僅粉碎了金的道德自信,也讓她意識到她與吉米在一起就是毒藥。她在佛羅里達的平庸生活是她對自己的自我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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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六季
邁克代表了另一種道德陷阱:實用主義的虛無。他相信只要遵守一套嚴格的「罪犯守則」——不殺平民、信守承諾、為了家庭,就能在泥潭中保持清白。「好罪犯」的謬誤被納喬的父親直接戳穿,指出你們都是黑幫,沒什么區別。
邁克的悲劇在于他試圖在邪惡的體系中維持一種職業尊嚴。他殺死了沃納·齊格勒,一個他尊重的無辜者,這標志著他徹底淪為古斯塔沃的工具。今天看來,邁克好像不是一個酷酷的殺手爺爺,而是一個被自我欺騙所吞噬的可悲人物——他以為自己在保護家人,實際上他的手沾滿鮮血,而這鮮血最終也玷污了他試圖保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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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五季
《風騷律師》也是繼《火線》之后,對法理學探討最為深刻的電視文本之一。劇中麥吉爾兄弟之間的沖突,不僅是血緣與情感的糾葛,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法律哲學觀之間不可調和的戰爭。一個代表法律形式主義,一個代表法律現實主義。
查克·麥吉爾是法律形式主義和義務論的極端化身。在查克的世界觀中,法律是一個獨立于人類情感、超越社會環境的客觀實體,具有近乎神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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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三季
形式主義法學認為,司法判決應嚴格依據既定的法律規則和邏輯推演,排除法官或律師的個人價值觀、政治傾向或社會后果的考量。對于查克而言,法律的程序正義遠高于實質正義。無論結果是否公平,只要程序合法,即為正義。
查克的倫理觀深深植根于康德的義務論。義務論主張行為的道德價值取決于它是否符合某種普遍的規則或義務,而非行為的結果。查克嚴格遵守法律條文和職業道德規范,即使這種遵守會導致親情的破裂或對他人的殘酷傷害。
例如,在面對吉米通過偽造文件幫助金奪回梅薩維德客戶一案中,查克無法容忍這種對規則的破壞,即便吉米的動機是出于愛與對不公的反抗。
然而,劇集批判了查克這種缺乏同理心的教條主義。查克利用法律作為武器來打壓吉米,用「受托責任」和公司章程來掩蓋他內心的嫉妒與怨恨。義務論在查克手中變成了一種排他性的工具,他做正確的事僅僅因為它們是正確的,卻全然不顧這種「正確」對他人的毀滅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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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二季
查克的悲劇在于,他成為了法律規則的奴隸,而在追求法律純潔性的過程中,喪失了作為人的溫度。
與查克形成對比的是吉米,他是法律現實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生動實踐者。
法律現實主義學派認為,法律并非抽象的邏輯體系,而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產物,是法官、律師和當事人互動的結果。
法律是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而非目的本身。吉米理解了這一點。
他意識到,所謂的「正義」往往取決于表演、說服技巧以及對人性的操控。在吉米眼中,法律條文是可塑的,可以為了達成某種實際效果而進行拉伸或扭曲。
他處理案件的方式往往跳出常規,利用漏洞,這種行為模式正是法律現實主義的一種極端體現——關注法律在現實中的運作,而非書本上的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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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的倫理決策遵循功利主義原則,即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或特定情境下的利益最大化。
當他篡改梅薩維德的文件時,他進行了一次典型的功利主義計算:此舉能幫助深愛的金重獲客戶,打擊傲慢且試圖打壓金的查克,而唯一的代價是查克在聽證會上的一時尷尬和一家大銀行的輕微行政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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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米看來,這種結果的正義遠比查克所堅持的程序正義重要。
然而,劇集展示了這種哲學的危險滑坡。當「結果」成為衡量行為的唯一標準,道德底線便會逐漸消解。從吉米到索爾·古德曼的轉變,正是法律現實主義脫離了道德約束后的惡性發展。
在這個階段,法律不僅是工具,更成了交易的商品,服務于出價最高的毒販和罪犯,完全切斷了法律與公共善的聯系。
《風騷律師》還隱晦地引入了批判法學的視角。批判法學學派認為,法律在本質上是維護既得利益者,比如大企業、富裕階層權力的工具,具有內在的階級偏見。HHM律師事務所及其代表的精英法律圈,構成了劇中的既得利益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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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華德·漢姆林和查克作為守門人,始終拒絕接納吉米這個出身低微、畢業于函授大學的律師進入核心圈層。無論吉米多么努力,甚至帶來了桑德派珀這樣的巨額集體訴訟案,他依然被視為局外人。
這種排斥并非完全基于能力,更多是基于階級出身和審美偏見——吉米不符合精英律師那種「體面」的刻板印象。吉米最終擁抱「索爾·古德曼」這一身份,正是對這種階級排斥的激進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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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色彩鮮艷、甚至庸俗的西裝,拍攝低成本的電視廣告,服務于被主流法律體系拋棄的底層罪犯和邊緣人。索爾·古德曼的存在是對HHM式精英主義的嘲弄。他成為了「人民的律師」,也可以說是罪犯的律師,利用法律體系的漏洞來對抗體系本身。
這個轉變驗證了批判法學的觀點。法律體系本身是不公平的,正義往往是富人的特權,而窮人只能通過非正規手段來尋求某種形式的平衡。
在法庭之外,劇中的角色在一個更加險惡的道德景觀中穿行,各種倫理觀念在此碰撞、破碎。邁克·厄曼特勞特代表了一種獨特的、雖然扭曲但極具一致性的美德倫理學和斯多葛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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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吉米的道德流動性不同,邁克擁有嚴格的個人行為準則。邁克的「美德」包括忠誠、靠譜、信守承諾以及保護家人。
他將人分為「壞人」和「罪犯」,并認為自己可以做一個有原則的罪犯。這種區分是他維持自尊的心理防御機制。
邁克展現了斯多葛學派的典型特征:情緒控制、接受命運以及對痛苦的忍耐。他在面對死亡威脅或執行暴力任務時表現出的冷靜,源于一種宿命論的接受。
然而,劇集最后解構了邁克的這種哲學。他在「壞選擇之路」中的獨白揭示了他的決定論傾向:我們都做出了選擇。這些選擇讓我們走上了一條路。一旦你在路上,你就只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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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六季
邁克利用這種決定論來逃避當下的道德責任,即使他明知為古斯·弗林工作意味著助長殺戮和毒品交易,他仍以忠誠和承諾的偽美德來為自己辯護。這是一種悲劇性的倫理盲點,他的準則最終只是讓他成為了一個更高效的作惡機器。
金·威克斯勒的角色曲線,則展示了道德腐蝕的過程以及尼采式權力意志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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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最初是劇中的道德中心,致力于無償法律援助,代表了法律界的一股清流。然而,她逐漸在與吉米的騙局中發現了快感。這種快感并非源于金錢,而是源于對局勢的掌控和對規則的顛覆。
吉米不僅沒有腐蝕金,反而成為了她整合自身陰影的催化劑。金發現,打破規則比遵守那些壓抑不公的規則更能帶來存在感。
金策劃摧毀霍華德的計劃是她道德墮落的轉折點。她使用功利主義的邏輯來合理化這一惡行:犧牲一個特權階層的律師,可以迫使桑德派珀案和解,從而讓那些老人們早日拿到賠償金,并資助她的無償法律援助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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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執行過程中,金展現出了一種尼采式的「超人」傾向,試圖超越傳統的善惡觀念,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世界。她那句你救不了我,我救我自己,體現了激進的自我主宰,但這種主宰最終導致了不可控的悲劇,也就是霍華德的死亡。
第四季結局中,吉米在卡拉OK唱起ABBA的《贏家通吃》,這一場景是全劇倫理轉向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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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四季
這首歌象征著吉米最終內化了一種殘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世界分為贏家和輸家。
誠實、體面和規則是束縛輸家的枷鎖。為了成為贏家,必須拋棄這些束縛。
演員鮑勃·奧登科克說,這是一種粗糙、笨拙的哲學,吉米選擇用它來掩蓋內心的痛苦,拒絕了通過誠實努力進行漸進式戰斗的可能性。
索爾·古德曼的誕生,標志著吉米徹底放棄了對道德認可的渴望,轉而追求純粹的物質勝利和支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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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播十年,結局三年,時間過得很快。我們今天能更加清晰地意識到,索爾·古德曼是「后真相時代」的先知。他懂得感知即現實,無論是通過廣告牌制造假英雄,還是通過篡改數字改變法律事實,吉米的操作預示了當今深偽技術、算法操控輿論和網紅詐騙文化的泛濫。
在2025年,當公眾已經習慣了另一種事實時,吉米的伎倆看起來就不再是犯罪,而是現代生存的某種必備技能了。
他代表了那些在這個被大公司和算法控制的系統中,試圖通過走捷徑和欺騙體制來獲得立足之地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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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認為,這種生活方式最終會吞噬自我,這在今天具有超前的警示意義。
《風騷律師》的偉大在于它最終否定了「索爾·古德曼」這個充滿魅力的反英雄符號。
在最后一集中,吉米沒有像觀眾預期的那樣利用法律漏洞再次脫身,而是選擇了自我毀滅式的坦白。這并不是為了取悅法律,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唯一真正理解他的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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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律師》第六季
在這個充滿了謊言、偽裝和精明算計的世界里,吉米用八十六年的刑期換回了「吉米·麥吉爾」這個名字。
這是一個關于尊嚴的古老故事: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一個人唯一能掌控的,就是面對真相的勇氣。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和虛擬泡沫的時代,《風騷律師》留下的最寶貴遺產或許就是那一束在黑白監獄中點燃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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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提醒我們,即使在最深的深淵里,人與人之間真實的連接,以及對自我靈魂的誠實,依然是存在的唯一光亮。
這不是一部關于如何成為大人物的爽劇,而是一部關于如何接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并為此承擔責任的偉大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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