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箋的美學底色與情感密碼

魯迅致許廣平手稿

當數字信息以光速奔流，仍有方寸花箋靜守時光的流逝。它流轉于文人案頭，不僅是書寫的載體，更是沉淀千年的中國美學底色與情感密碼。

近日，“云中誰寄錦書來——花箋中的藝術世界”展覽在北京畫院美術館開幕，帶領觀眾走進一個斑斕、含蓄而深情的箋紙世界。展覽匯集了來自八家文博機構的珍貴箋紙、箋譜、信札、箋畫、雕版等百余件珍貴文物，系統梳理了中國箋紙從唐宋元明清至民國的發展脈絡。展覽通過“斑斕色彩”“暗花疏影”“魚雁傳情”三大板塊，深入展現中國箋紙的藝術演變與文人精神的內在聯系。

溯源“箋”字，《說文解字》中講道：“箋，表識書也。從竹?！痹诩埼窗l明之前，古人便以“削小竹片”為箋，便于記錄。漢代紙出現以后，文人將供題詩、寫信的精美小幅紙張，稱為“箋紙”。當素箋不能滿足文人審美的需要，各種“花箋”應運而生。便出現了染色、描花、灑金、拱花、饾版等完全出于審美追求的制箋方法。一枚花箋，可以是一幅微縮版的國畫，清新淡雅；也可是鐘鼎彝器的拓片，古樸凝重；亦或是同時代服飾、瓷器紋樣的衍生品，典雅含蓄。

中國箋紙的發展既是一部印刷技術進步史，也是一代代文人對美的自覺追求史。展覽生動勾勒了中國箋紙從素雅走向絢麗的千年歷程。從唐代薛濤創制的“薛濤箋”開啟私人制箋風尚，到宋元時期的砑花箋等品類漸趨雅致。展品中，明代崇禎十七年印制的《十竹齋箋譜》運用經典的“饾版”“拱花”等技術，通過多塊印版反復套印，呈現出色彩漸變、層次豐富的畫面，堪稱木版水印技藝的巔峰之作。清宮舊藏“梅花玉版箋”“粉色仿明仁殿畫金如意云紋粉蠟箋”等珍貴藏品，制作華麗繁復。而展覽重點呈現的魯迅與鄭振鐸合編的《北平箋譜》，則被譽為“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唯一豐碑”的巨制。

為了讓觀眾直觀感受箋紙背后的匠心，展覽特別設置工藝展示單元，通過技藝視頻、制箋工具、雕版的展示，生動再現“拱花”“饾版”“砑花”“灑金”“泥金”等傳統制箋技藝。砑花之含蓄、灑金之絢爛、泥金之沉靜，饾版之斑斕、拱花之內斂，這些制箋工藝無不體現了中國工匠的智慧。

此外，齊白石、張大千、顏伯龍、馬晉、陳緣督等民國文人畫家親筆繪制的箋畫原稿也在展出之列。這些文人的推動，使箋紙成為融書畫、雕刻、印刷為一體的藝術。展覽清晰地呈現了箋畫的選擇不僅需具有書畫意境和筆墨趣味，也要符合出版印制的需求，體現了實用與審美的統一、設計功能與形式的完美結合。

花箋承載著“禮”的厚度。書信在古代，是溝通聯系的最重要方式，同時代表了寫信人的形象、學問、態度等。古人寫信，十分嚴謹。魏晉時期，就有了固定的書信格式——“書儀”。宋代已有完備的書信結構。而書信的寫作方法也一直不斷完善延續到今天。除寫信的固定格式外，贈箋、用箋皆含禮儀。比如宋代砑花箋中，給長者寫信會選用荔枝樹紋飾象征家族枝繁葉茂。

“展信安，見字如晤”。書信不僅是溝通的媒介，更是情感的載體。展廳中可以欣賞到晚清名臣潘祖蔭致吳昌碩、沈樹鏞、趙之謙等名家的手札。另有“一代通人”姚茫父的《弗堂家書》，用收藏的金石制箋寄予兒子的勉勵之語等珍貴文獻。而齊白石用自己繪的仿八大人物箋給弟子姚石倩寫信，以及一封封民國文人給齊白石所寫的充滿友情互動的信札，亦構成了“齊白石的箋上朋友圈”。魯迅給新婚有孕的妻子許廣平寫信，精心選用了“枇杷箋”與“蓮蓬箋”。知妻嗜好，以枇杷寄甜；借蓮蓬并蒂，寓多子之福。一紙一圖，一言一情，皆可見文人的心境與品格。

展廳結尾處“你的來信”互動裝置也恰到好處，觀眾可以隨機抽取一個信封，得到一封盲盒的來信；也可以在旁邊自己寫一封信，或是郵寄，或是帶走，抑或懸掛于展廳，靜待有緣者取信互動。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句古詩描繪的正是那輕盈如羽、載滿詩意與情思的花箋紙，體現了女詩人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離別后最為真摯的相思之情。這種以文字的凝練和儀式感所傳遞的雋永情感，在即時通信技術迅猛發展的今天愈顯珍貴，只要在這些靜美的箋紙旁稍作停留，觀眾便能感受到那份于方寸之間穿越時空依然溫潤的情感力量。

2025年12月28日《中國文化報》

第3版刊發特別報道

《花箋的美學底色與情感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