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最大的失誤，在于生前沒為遺孀朱安的余生作出安排

魯迅最大的失誤，我以為是生前沒為正式妻子朱安的生活作出安排。盡管按理，他去世之后，法律上“遺孀”的生活，順理成章得由實質(zhì)上的“未亡人”許廣平負(fù)責(zé)，但這其中又確有“交易”的成分。

因為自始至終，朱安都是魯迅的唯一合法妻子，許廣平不過是“同居”伴侶角色，這是許廣平自己也承認(rèn)的。當(dāng)初，許壽裳編寫《魯迅年譜》，涉及到魯迅婚姻問題，寫的是“與山陰朱女士結(jié)婚”，他怕當(dāng)事人會介意，曾特意請許廣平過目審核，而許廣平不但認(rèn)可這一說法，還親筆將原文中那句“與許廣平以愛情相結(jié)合成為伴侶”改為“與許廣平同居”，很是坦蕩。或許她也清楚，世人皆知之事，就沒必要去自作聰明強行遮掩了。

可問題在于，倘朱安乃唯一合法妻子，那許廣平是得不到任何法律保障的。按彼時司法，魯迅身后的所有遺產(chǎn)，包括存款、版稅、房產(chǎn)都當(dāng)由配偶朱安繼承，許廣平不僅自己無法得到分文，連周海嬰作為法律上的“私生子”也是無權(quán)參與分配的。陶亢德《陶庵回想錄》里就提過一筆八卦，說是1943年周母魯瑞去世時，訃聞所列親屬上就沒有許廣平的名字，只有朱安。陶亢德也是促狹鬼，見到周作人，還故意問為啥不寫“學(xué)生許廣平”呢？知堂又難得幽默了一回，回說“也曾考慮過，實在難辦”，因為如此一來“不是使魯迅犯了重婚罪嗎？”（《陶庵回想錄》，中華書局 2022年版，頁321）。揆諸當(dāng)日，事實上確是這么一個情況。

可實際上，魯迅死后，所有遺產(chǎn)均由許廣平繼承，朱安反而只是按需領(lǐng)一點生活費而已。我想，如此安排，換個稍強硬的女人，大概都不會同意的，乃至“遺孀”娘家要蠻霸一點，都不大可能這么順?biāo)臁？芍彀埠敛华q豫地同意了，對許這位“插足者”，她還視為姐妹。所以說，后來許廣平主動承擔(dān)起朱安的生活，固然是本性善良，但也可說有“交易”的成分，無非都不說破。這種“交易”，就是委婉勸說朱安放棄所有繼承權(quán)，同時承諾負(fù)擔(dān)她的生活開銷。所以，魯迅去世后，許廣平就立即請許壽裳出面，由他作中間人，懇請朱安交移魯迅作品的全部版權(quán)。這筆錢還是頗為可觀的，比如《魯迅全集》首印時，許廣平就一次性拿到“版稅千元”。魯迅文集的主要出版方北新書局，每月給的版稅是200元+，許廣平也算公道，一分為二，100元寄給在京的魯迅母親魯瑞和朱安。那時還有個“魯迅紀(jì)念基金會”，許廣平可以從中支取資金。

一開始，彼此都相安無事。每個月上海許廣平這邊按時寄錢，北京那邊的朱安則及時收錢，兩方書信往來談的也多是“錢”的事。可是后來，尤其是到了1940年代，戰(zhàn)火越燒越旺，物價一天天飛漲，許廣平這邊就支撐不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斷供”——從1942年1月到1944年夏，起碼有兩年多時間，朱安幾乎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實際是靠婆婆魯瑞幫襯，而魯瑞的生活費則又來自二兒子周作人，想象朱安的處境，那自然是極為難堪的。由此一來，魯瑞朱安婆媳倆生活都成了問題，自然要抗議。最后經(jīng)過書信磋商，許廣平才同意每月負(fù)擔(dān)40元，周作人那邊每月給50元（魯瑞提出每月最低生活費不低于80元）。這期間，魯瑞那邊也很不客氣，經(jīng)常抱怨錢不夠花，希望許廣平多給，搞得許也很生氣，賭氣說過“長此以往，賣身也無補”的話（李伶伶《魯迅地圖》，頁245）。魯瑞本身是精明人，管理過紹興周家數(shù)十年產(chǎn)業(yè)過來的人，能力只怕不會輸給如今小公司的那種“職業(yè)經(jīng)理人”，她自然清楚許廣平的匯款都是她該得的，只因按理魯迅那些遺產(chǎn)許都可以沒份。所以她有恃無恐，還有意透過許壽裳旁敲側(cè)擊，抱怨許廣平錢給少了，斥責(zé)她這么“小氣”，會“損害豫才生前之聞望，影響海嬰將來之出路”。這期間，北京婆婆與上海準(zhǔn)兒媳之間隔空較量，真正的兒媳朱安則默不作聲。她又能說什么呢？過去有人拿朱安與江冬秀作比較，說兩個人都是小腳太太，何以命運差別這么大，也確實有這么一個云泥之別。

再后來，魯瑞去世，戰(zhàn)火又將京滬聯(lián)絡(luò)切斷，上海那邊徹底“斷供”，朱安孤身一人在京，毫無收入來源，不得已想到變賣魯迅藏書。“生存比名譽和信用更重要”，這其實是逼上梁山最后一招了。可事情微妙在于，當(dāng)朱安要賣書的信息一經(jīng)見報，許廣平又能第一時間聯(lián)系上朱安了，萬分火急地去信、搖人，并且登報聲稱“魯迅遺產(chǎn)在未分割前為公同共有物，不得單獨處分”云云，成功阻止下朱安。如今細(xì)思，朱安真是要賣掉魯迅藏書么？只怕不見得。真要賣，打個電話就有書店來收書了，一兩天都可以搞完，何至于非得廣而告之，折騰個把月卻紋絲不動？從過往事實看，朱安可說比任何人都珍惜魯迅遺物，怎么會親手賣掉呢？我覺得朱安不傻，她這是一種巧妙且委婉的要挾與警告，目的就是逼得許廣平現(xiàn)身，然后主動“續(xù)費”。后來的1944年夏，許廣平不得已請?zhí)茝|等人到朱安住所探望，朱安“臉色陰沉下來”，說了一句她也是“魯迅遺物”的話，我覺得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據(jù)唐弢回憶，他進(jìn)門時，朱安正在吃飯，“湯水似的稀粥，碟子里盛幾塊醬蘿卜”，可見生活之窘困到了極點）。而許廣平的前后表現(xiàn)，也是頗耐人尋味的。再往深了想，這個事本身就有“交易”成分的，“契約”是存在各自心中，誰打破了約定，就得去補救，否則都能讓對方難堪。

當(dāng)然，最根本的問題，我覺得還是在“男人”魯迅身上。我覺得這個局面，正是魯迅的失策之處，即生前沒有規(guī)劃好，沒有為這種錯綜復(fù)雜的家庭問題未雨綢繆做安排，盡管他是自知不起很長一段時間，完全有那個時間去想好辦好。至于為何這么“疏忽大意”，我想最重要原因應(yīng)該也有二：其一，他高度信任許廣平，相信她會妥帖安排好，亦或早有交代，但許廣平未曾公之于眾；其二，毋庸諱言，魯迅是一慣對朱安很忽視的，幾乎可說是若有若無，當(dāng)他病重纏綿于床榻之際，甚至都可能沒有想到過朱安，那自然就談不到什么“安排”了。老實說，這方面魯迅可能還沒周作人想的周到。1937年八道灣重定房產(chǎn)契約時，周作人還特意加上了朱安的名字，讓她有三分之一的份額，就是要讓“棄婦”日后生活尚有保障。周作人不管怎么說，在處理家事上我以為是向來比較公道的。當(dāng)初，唐弢回憶“魯迅藏書出售事件”那檔子事，責(zé)罵周作人冷血，不給朱安更多的錢，可實際上道理很顯然，許廣平才是要付朱安生活費的實質(zhì)責(zé)任人，因為她拿了遺產(chǎn)。于情于理于法，小叔有贍養(yǎng)寡嫂的義務(wù)么？更別說，魯瑞臨終前，交代二兒子要把此前給她的生活費繼續(xù)轉(zhuǎn)給朱安，周作人到底照做了，也是仁至義盡了。

毋庸諱言，要說冷，似乎另有其人。魯迅生前寫過千萬字文字，卻只字不提“朱安”，可說視而不見。他和他討厭的祖父一樣，寫了一輩子的日記，但至為蹊蹺的是，里面還不斷提及羽太信子及其家人的名字，可“朱安”兩字卻只出現(xiàn)過一次，還是抱怨的口吻，其娘家也鮮少見諸記錄。有研究者說，“魯迅的行為一直頗令人疑惑，他似乎更愿意把信子和她的家人當(dāng)一家人”，也確實會讓人想不通。

2025.12.2晚，亂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