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專訪·文化藝術獎終身成就獎｜陳薪伊：用“巨人戲劇”雕琢生命

“最好的作息是日出而作?！北M管執導了150多部舞臺劇、獲得“第八屆上海文化藝術獎終身成就獎”，即將88歲的陳薪伊仍保持高強度的工作節奏，她習慣于每天早起，從清晨寫作至中午。她的書桌上，一套雨果全集緊挨著電腦排開，在寫作間隙，她時常翻閱雨果的小說，不拘于哪一本、從哪一章讀起，她說：“雨果是真正有浪漫精神的作家，他寫出了人的光芒，我仍然會一次次地被他的文字觸動，從中得到力量?！?/p>

說這話時，冬日午后和暖的陽光照進房間，照亮陳薪伊的一頭白發，也給她身后睡蓮紫的墻面鍍上一層柔光。這面墻上掛滿她曾執導的莎士比亞戲劇，從1980年代的《奧賽羅》到2025年3月演了第七輪的《朱生豪的哈姆雷特》。陳薪伊為鐵路文工團話劇團執導的《奧賽羅》是她的成名作，也是決定她職業生涯的關鍵一部。1986年，《奧賽羅》作為中國第一屆莎士比亞戲劇節的參演劇目，名震北京，隨即南下上海巡演，這促成陳薪伊和上海的第一次結緣。

《奧賽羅》貫穿于陳薪伊的藝術人生，她在40年里執導了多個版本，圖為2020年的全女班《奧賽羅》。

把時間撥回1984年4月23日，這是莎士比亞的生辰紀念日，她至今記得那是一個暴雨天，因為《奧賽羅》的排演計劃夭折，她向陜西的劇團遞交辭呈。幾個月后，1985年的正月里，她帶著《奧賽羅》的導演計劃走進鐵路話劇團，人到中年選擇北漂?！澳菚r的我有一股強烈的信念——要把偉大的作品搬到中國的舞臺上。我們這代人經歷過苦難和挫傷，經歷過苦行僧的掙扎，我要在劇場中呼喚巨人，給同輩以力量。”

陳薪伊認為莎士比亞是“人文巨人”，他的理想是“清明理智和巨大激情相結合的人”，這也是她所追求的“最理想的人”，她渴望創造“巨人的戲劇”。

排練《奧賽羅》，她不墨守西方戲劇界解讀，獨有見解地把奧賽羅的悲劇詮釋為“一個原本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因為局外人的身份而喪失自信、直至喪失理智”。這么多年來，她始終驕傲地宣稱自己是一個“具有英雄情懷的人文主義者”。成功把莎劇搬上中國舞臺之后，她的視線投向“中國的巨人們”——張騫、商鞅、魏征、李元昊、蔡倫、朱生豪……她反復通透地研究這些人，一次次地用戲劇再現他們何以在歷史的洪流中筑起人文的堤壩。

她在劇場里創造“巨人精神”：“他們打動我、讓我興奮、給我注入創作動力，因為我在他們的人生故事里看到閃光的理性、智慧和德行。”尋找中國的巨人，讓觀眾在戲劇的殿堂里瞻仰璀璨的生命，為提高中國人的精神自信而創作，這是她堅持了半個世紀的戲劇觀，是她的精神定力和審美定力。

陳薪伊60歲落戶上海，當時同行認為她在這個城市最多做五部戲就將進入退休生活，而現實是她持續工作27年、做了超過50部戲；83歲，她體檢查出癌癥，但她為了話劇《北上》首演把手術推遲40天，做完手術又站到復排版《商鞅》的舞臺上；87歲，她得知被授上海文化藝術獎終身成就獎的消息時，仍頻繁往來于京滬兩地，她心里想做的戲還有50部！她說：“我起步晚呀！在二、三十歲的年紀，我的生活里沒有選擇，看不到未來。直到40歲，我踩著年齡上限考進戲劇學院，既然命運給我選擇的權利，往后余生都是坦途?！?/p>

1996年，陳薪伊執導《商鞅》，她從劇本里看到的不僅是恢弘歷史背景里有爭議的改革家，在商鞅身上，她看到自己。她是險些死在娘胎里的嬰兒，在13歲離開父親、孤身入劇團學藝，被時代浪潮幾番拋擲，到40歲重新掌舵自己的人生。一個人要怎樣拼盡生命能量在命運的湍流中逆行、追尋遠方的希望之光？陳薪伊對生命的感悟和理解盡數揮灑在《商鞅》的舞臺上——這是一部講述生命的戲劇，開始于嬰兒來到世上的哭聲，這個被扔在河里的棄兒掙扎幸存，他曾被當作“說話的牲口”，在保衛生命的戰斗中成為摧毀奴隸制的“商君”，他嘗盡萬箭穿心的痛苦，在生命最后一瞬定格為大寫的人。

陳薪伊創造“巨人劇場”，她強調“人的力量”“人文的力量”，底色其實是生命的力量。2026年9月，話劇《商鞅》將迎來30周年紀念演出，一部戲30年常演不衰，讓一代接一代觀眾淚灑劇場，她常說，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在戲劇中雕琢出生命，這注定會打動觀眾。

陳薪伊能在舞臺上掀起摧枯拉朽的生命之力，不僅因為她是熱烈的、高能量的創作者，更重要的，她從不拘于劇本和劇場閉門造車，她的每一部作品來自廣闊的風土和自由的空氣。創作歌劇《張騫》，她帶劇組沿歷史記載的張騫足跡重走絲綢之路，在大漠黃沙中體會“百人使團”開辟西行之路的艱辛。執導京劇《夏王悲歌》，她狂奔于戈壁灘，在荒野中體會生命本能的蠻力和天地洪荒的詩意何以并存在李元昊的矛盾人生。創作交響劇詩《英雄生涯·蔡倫》，她赴漢中拜謁蔡倫墓祠，在秦嶺腳下，她想象蔡倫看著同一片巍峨的群山，看到磅礴奔流的漢江水，他在險惡的自然環境中看到造紙的寶藏。

“每到這些‘巨人’們的故地，靈感就來了，靈得不得了。”陳薪伊回憶幾十年來不下“萬里路”的田野采風，笑得皺紋和白發在黃昏的暖光里舒展。70年從藝人生的經驗沉淀在她的身上，這不妨礙她仍擁有少女的好奇心，兩者奇異且和諧地共存著，以至當她說出：“我做了150部戲，一戲一格，從不重復自己?！边@話不帶驕矜，是笑看風云的從容。

陳薪伊是即將步入“90后”的“80后”，她的工作伙伴是80后、90后、甚至00后的戲劇人，晚輩們親昵地叫她“奶奶”。奶奶愛美，每次看戲、見朋友都講究穿搭。奶奶愛吃，晚輩們探望她、和她談戲，她像尋常人家的慈愛祖母，張羅大家“吃好吃的”。奶奶也愛玩，就算坐著輪椅也要20天環游意大利，她在錫拉庫薩的海濱迎著落日找阿基米德的雕塑。阿基米德說，他能用杠桿撬動地球。那么對于陳薪伊而言，她用“戲劇”的杠桿撬動了生命。